九月八日——
冬村刚到家,就有一张留言在等着他了。用备忘纸片写好从门下塞进来的。是仙台的富野写的。
“给新宿的K饭店打电话。”上面就这么几个字。
“这小子。”冬村嘟嚷着看了看时间。夜已经很深了。他决定明天早晨再打电话。富野这家伙,要是这会儿跟他联络,说不准会马上就来的。这家伙一定是从报纸上得知高尔夫球场的事件,认为花尾被杀与自己也有关系,便找出诸多理由说服妻子,然后到东京来的。
第二天一早,冬村便给富野挂了电话。叫他来自己家里谈。因为要待伤口完全愈合,还得两、三天时间,冬村是不能到处乱跑的。
快九点时,富野来到了冬村家里。紧接着,猪狩也来看冬村来了。
“原来你就是冬村君的伙伴啊。”
猪狩一本正经,用厚厚的大手握住富野那白皮高贵的手,差点没把人家的手捏散架。
“你是来东京谈生意的吧?”
冬村先试着问道。
“生意?哪儿的话。”富野刚想说什么却被这么一问,他马上否定道,“知道你差点被杀,我老婆就嚷着要我来看望你。”
富野打开带来的小包裹,取出两瓶威士忌放在桌子上。
“哟,这不又是杰克·丹尼尔牌吗?”
猪狩高兴得嚷了起来。
“你喜欢这酒?”
“谈不上特别喜欢。”猪狩正说着,猛然间满脸严肃的表情,“冬村君,将我们先前说的牵着那条狗守在医院门口的任务交给他办,你看怎么样?”
“那哪儿成?”
“喂,你听我说。如果是他牵着狗悄悄地站在那里的话,是没人会有什么想法的。还以为他在散步……如果你去做的话,消息马上便会传开,这样会打草惊蛇的。”
“……”
“你们在说什么呢?”富野的眼神中有些好奇。
猪狩将事情跟他解释了一遍。
“就交给我吧。这类工作正合我的性格。”
富野答应很干脆。井上事件已经发展成为花尾被杀,冬村也险遭暗算的大事件了。再说调查花尾的行踪与自己也有关系,自己哪里还能忍受当个被蒙在鼓里的局外人呢?老婆轻蔑地说我即使上东京也帮不上忙,可是她说错了。富野这样想着。
冬村一声不吭。
“那么你是想出些钱,然后叫我允许你领我的狗出去散步,是吗?”筱条雪不满地看着这位自称富野的男子。白皮嫩肉,还算长了个福相。可是,还是谨慎些好。阿雪这样想着。
“你要是想瞅准机会勒死我的话,那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我家里可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富野一听,连忙反驳道:
“您别开玩笑了。我象那种人吗?”
一边说着,他一边粗略地打量了一下筱条雪。阿雪脖颈细长,或许她见到神色凶恶的人便会神经紧张,变得话象只长颈鹅吧。
富野跟她说警察想在井上事件的神秘搜查中借次郎用用,而这个自称是富野的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刑警一类的人。
“可是啊,我的次郎还能帮上警察什么忙呢?”
“这要做做看才能知道。”富野把见面礼递了过去。
“既然这样,好吧,那就要看你和次郎是不是合得来啰。”
手脚迟钝的阿雪站起身来。
当初建这幢大楼的时候,单身一人的阿雪是以在屋顶造间住宅为条件才提供土地所有权的。越是高层,空气就越清新,这对下自己和次郎的健康当然就很有利。景致也不错。最初住起来还好,渐渐地,阿雪也懒得领次郎出去散步了。早晚加起来才散步一次,这阵子差不多把带次郎散步的事儿置之一边了。
富野跟着阿雪来到庭院。粗略一看,有一个貌似假山的东西,裁的树花繁枝茂。次郞曾大字形正四肢朝天躺着。不知道它是在睡觉还是在观察天空。
“那可是次郎的特技。喂,次郎。”
阿雪这么一喊,次郎立刻一骨碌爬起来,朝这边跑了过来。皮毛黑白相间,甚至脸上边是半黑半白的。长着一对深深的褐色眼睛。它来到富野身旁,仰头望着他。嘴唇微微翘着。看上去它正思量着该吠还是不该吠。
富野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火腿扔给次郎。次郎张开大嘴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摇了两下尾巴。
“看来它对你还挺满意。”
其实,满意的倒不如说是阿雪。将那么一大块火腿拿来喂狗,决不是贫困之人的所为。
他们谈了一会儿,富野使牵着次郎出去散步了。次郎也已没有敌意了。它自己拉着绳子往电梯走去。进了电梯就一直盯着指示灯直到指示灯最后熄灭,它才垂下视线。或许这是它的习惯,竟跟人毫无两样。富野放心了。正象冬村所说的,这狗的记忆中似乎充满了对人的气味的记忆。那褐色深邃的眼睛也招人喜欢。一般说来,狗有的瞳孔很浅,有的斜着眼睛看人。而次郎的眼中则充满看神秘的色彩。
——靠这条狗有可能嗅出真正的罪犯。
这样一想富野即刻感到心神振奋。富野他们那儿的工商会议所的成员们,不外乎是些与富野年龄差不多的商店老板,还有老板的大少爷们。,经常以警察的名义去南朝鲜呀、台湾、香港等地买女人回来玩。富野是从不干这等事儿的。有个老婆已经足够了。他喜欢那些需要查根问底的案件。要是能驾着美州虎牌汽车,为了追查案件而毫无目的地驰骋,这才适合他的性格呢。
一出大街,次郎就欢快地东跑西跑。或许是很少由主人领着出门的缘故,次郎现在跑起来的拉力,阿拙的手是根本受不了的。
那天,富野和次郎玩了近半天。富野觉得有必要先把次郎充分驯服。因为从现在开始的几天中,就要和次郎共同成暗中埋伏的任务了。
第二天一大早,富野就领着次郎出去了。先拉它溜达一圈,然后就朝医院的便门走去。耶扇门是专门供医护士以及与医院有关的人进出的,还配有专用的停车场。
富野牵着次郎表情镇定的地走进便门,在大楼的正门前停住了脚步。这可以说也是一种挑战。没有什么特别定好的目标,在这个医院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是被怀疑的对象,一旦牵狗到这里进行监视的意图暴露,毫无疑问会招致众人的讨厌。即使不是心里有鬼,但遭狗乱吠一通,心里也总会不太舒服的,而且,有些狗往往会对陌生人乱叫,这当然不是表示欢迎。但是,富野对这些都不感到操心,或者说紧张。他生来就是个慢性子。再加上他好我行我素,别人怎么想就让他怎么想。他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次郎果真会对某个人手狂吠一通吗?
护士们上班,值夜班的护士们也都下班回家了。到了九点前,医生们也来上班了。结果,尽管有将近五十人进出内门,可次郎却毫无动静。它根本不是见到陌生人都叫。别说叫,就连有的护士朝它招手打招呼,它也只欢快地摇摇尾巴表示还礼而已。一看就知道它是打心眼里高兴才摇尾巴的。没有人强迫它。长期以来,它住在高层楼顶的人工花木丛中,看到的只是天空中飘荡的浮云。偶尔与乌鸦打打交道,寒喧几句。它能跨出大门获得自由,其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那双炯炯有种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次郎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了,可富野的目光却失去神采。次郎肯定是看到了与井上医生格斗并杀了他的凶犯。那记忆也肯定储存在它脑子的某个角落里。但问题是要把它取出来,并不象冬村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如同被幽禁的囚犯从窗口望到外面的世界一样,次郎曾经对对面屋顶上发生过的那一幕怀有极大的兴趣。但现在它被解放了,它会不会脑中充斥了新鲜的感兴趣的事物而对于昔日的记忆却将它冻结起来呢?或许它已经全给忘了。
但富野并不灰心丧气。事情哪有一、两天之内就能得到完美解决的?
第三天,富野又在同一时间领着次郎站在医院的便门前。来上班的男女女,没有一个人对富野和守护犬次郎今天仍和昨天一样站在那里感到奇怪。
终于,有一个白皮嫩肉的护士士前问道,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
“你站在那儿干嘛?”
“在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那人的模样我不知道。可这次郎认识。”富野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脸孔。
护士摸着探着鼻子的次郎的额头,一边说道:“冒昧问一下,你是宫城县附近出生的人吧?”
“嗳?”富野吃惊不小,“这么说,你也是……”
“你还是不行啊,尽管你想遮遮掩掩,”护士笑得挺滑稽的,“可一听口音,我就听出来了。我是白石市的。”
“我是藏王镇的。”富野不冷不热地答道。
“是吗?”护士盯着富野,“你在找谁呢?”
“你问我找谁……”富野心想,今儿是撞上爱管闲事的女人了。“好了,请你走开吧。”
“嗯……”护士看着富野,好象有话要说,但结果还是扭着被牛仔裤裹着的臀部,消失在大楼里。
“怎么回事,这家伙。屁股倒是挺大的……”富野嘟囔着。
又走来了一群上班的护士。其中好几个人抚摸着次郎的头说:“哎呀,多可受的狗啊!”每逢这种场面,次郎总是摇着尾巴,伸出长长的舌头想要添对方的手。
护士们交接班结束后,医生们便来上班了。大多数都是开车而来,他们其中没有任何人对富野和次郎站在那里感兴趣。看来喜欢狗的当中女性居多。
上班的医生都快来齐了,次郎还是毫无动静,它只顾在那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富野身倚着墙蹲了下来,点着根烟。他思量着:这狗莫非是个呆物,只会呆呆地看。什么对杀人犯的记忆呀,根本就没有。会不会是因为冬村靠狗的记忆来寻找罪犯的想法本身就太荒唐了?
十点过后,医生的出勤已经停止了。这时开来了一辆轿车。是由戴白手套的司机驾驶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个子男人,敏捷地从司机打开的车门下了车。这男人昨天没见过。个子高高的,长得挺壮实,肤色微黑,从整体上给人一处精悍的感觉。富野暗想这人是位与医院无关的人物。
男人下了车之后,便漫不经心地朝医院的大门走来,步幅很大,步伐中充满着说不出的信心。
富野正出神地望着那男人走近身旁,忽然听到一种低沉的吼声。他看了一眼次郎,不禁微微地打了一个寒颤。次郎5鼓起腮帮,从喉咙的深处迸发出一种类似于在地上曳沙袋的声音,同时紧盯着那男人。深邃的褐色瞳孔简直要把那人吞掉似的。
——这家伙,是凶犯?!
富野连忙拉紧缰绳走开了。他担心次郎一时性起咬住那男人。那人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富野和次郎一眼,就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当他从身旁经过的时候,或许是他听到了次郎那低沉的吼声,那张一闪而过的侧脸好象皱了一下眉头。
次郎则朝着男人消失的那道门伸着鼻子,似乎在嗅着远方的记忆,它的鼻尖高高耸起,并微微地抽动了几下,那喉咙深处的吼声也悄无声息了。
——就是他!
富野望着那扇如同洞窟一般黑古隆冬的大门,从心底里喊着。次郎的吼声也消失了,刚才它高高扬起鼻子嗅过的气味并非只是刚刚走过的那个男人的气味。可见守护犬的鼻子正朝着它自己记忆中的角落里嗅着过去的记忆。那个男人的气味给了次郎的大脑回路以微微的震撼。
富野的心也微微地震撼起来。尽管不知道这男人的身分,但终于查出了冬村身陷困境追赶的、杀害井上医生的凶手了,这罪犯既不是仓田明夫,也不是花尾幸司和竹森弓子。至今为止还从未被列入搜查对象的男人。这个埋伏在怀疑死角里的男人,白日里竞从自己面前道貌岸然地走过,象一个从幽冥里走出来的幽灵似的。
那男人虽想堂而皇之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却骗不过次郎的记忆和眼睛。——次郎是一直凝视着对面楼顶上两个男人在谈话的。当凶犯趁井上不备,将他推下楼上时,次郎便猛然狂吠起来,一边吠着,一边将那男人的长相和气味储存在记忆之中,这记忆在刚才,又重新恢复了。
但是,富野对刚才的无端猜测感到不知所措。次郎这样吼叫,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富野走近刚才那辆轿车。
“早上好!”他走上前去,与中年的瘦司机搭话。司机正在吸烟。“刚才那位先生是谁啊?”
“是院长呀,怎么啦?”
“没什么。”富野陪上一脸笑容,牵着次郎离开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