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宿的人群里,冬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有一个跟踪者。
他没看到那人的脸,也没有看到那人的打扮。
只是种直感,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透过来执拗的目光,直感上,冬村遇到了那目光,但没能找到那个人。
“有人跟踪,不要回头。”
冬村对猪狩说。
“跟踪者?是怎样一个家伙?”
“不清楚。象是巧妙地跟在我们后面,也许从我们出了医院后他就一直盯着我们。”
“真是胡闹!抓住他问个明白。”
“不,不行!要是让他意识到我们已觉察到有人跟踪,说不定马上就会停止跟踪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就这样径直去上野乘列车。难道他也要跟到仙台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就装作没意识到,让他跟下去。他一旦粗心大意,我便可以记住他的面孔了。万一失败,也就无法挽回了。”
“明白了。不知他会不会跟踪我,你回来以前,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就一直静静地等着。”
“就这么办。虽说不知是谁派来的,但通过跟踪者的露面,我们可以推测犯人开始动摇了。”
“这一定是嫁祸于人。”猪狩哼哼唧唧地说,“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的好。因为单纯跟踪我们是没有任何益处可言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出乎意外的企图。”
“这个,我会当心的。”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是八月十九,估计二十一日能回来。”
“好吧。”
“再见!”
来到新宿车站,冬村和猪狩分了手。出了站台,乘上了山手线,车上很拥挤。跟踪者会怎样呢?就这个拥挤劲,可真是无可奈何。上野站也是一样,推推搡搡的,潮水般的人流。站台上也是满满的,尽是乘客。冬村再也没有遇到那种从远处透过来的目光。也许是已经习惯了那种直感吧?即便存在危险的兆头,恐怕也很难马上感觉到。
又乘上了列车。
弄了一个靠窗的座席。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地掠过。
——跟踪者?
不管跟踪者是从什么地方派来的,这都证明了真正的犯人一定躲在某一个黑暗角落里。而且,真正的犯人开始为冬村的行动而产生动摇了,这是种有效用的反应。只是,象猪狩说的那样,犯人那边采取派遣跟踪者这种冒险的行动窥探冬村的动静,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的。那么,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
——是想杀死我吗?
冬村想。万一真是这样呢?也许犯人会这样想:如果杀死了冬村,刑警便会放弃对井上被害事件的搜查。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仓田招供之后,死掉了……
冬村买了威士忌,喝了起来。
——到底是谁杀死了井上呢?
突然,脑海中回响起松泽医师的话。他说,不明白为什么患者不杀医师。确实,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类似的案例。不管结果有多么悲惨,患者充其量不过将医师的的过失当作索取赔偿的对象罢了。仓田也是一样,把妻子的死提交了法庭。从患者方面说,存在这样一种观念:医师即使出现什么过失也是由于善意导致的,而决不是恶意故意犯下的错误。
不过,从松泽医师内心对患者不存杀意的怀疑来看,有可能被杀死的医师也是有的。当然,不能原原本本地生吞活剥松泽医师的话。松泽在叙述对仓田无罪的心证的同时,也许又暗示了杀害井上的凶手存在于医师同患者的关系之外。这种暗示同冬村的直感是一致的。冬村甚至想过凶手是仓田,或者是被夺去了妻子的深江的话,是不可能找到间隙将井上推下楼去的。若是女人,则可能。
问题的要点就在于井上对女人不存在介心。
冬村的视线模糊了。汤川理惠?难以想象。那天晚上她在公寓。虽说没人证明,如果不值班的汤川在医院,并且又被别人发现的话,就难以解释清楚。所以,如果真的汤川是凶手的话,她也会值班的晚上下手,或者选择别的地方。而且,还有心证。
冬村认为她清白无罪。汤川对井上绝望了,这是真的。如果可以相信她口头上说的,——她说想离开井上,那么,面对那个诅咒一样地大口喝威士忌等待性欲产生的井上,汤川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心怀杀机的。
深江洋子也是一样。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她忘掉了井上的事。井上只不过导致了她同丈夫的分手。她,同其他男人同居了。
这样一来,医师与患者这条线索还是不能丢掉的。
过去没有案例,只能意味着难以理解。将器械遗忘到病人体内的医师,接错了氧气瓶的医师,丢下病人使之致死的医师,胡乱地切开病巢的医师,为作研究进行人体实验的医师,——仅仅是每天报纸上登载的,便不胜枚举。这么说,如果出现某一个患者对医生产生杀机的情况,也并非不可思议。
哪个工人模样窥视井上公寓的男人到底是谁呢?还有,仓田弥留之际说尽的“球”里到底含有什么意思?
冬村猛地抬起了头。
——跟踪者,莫非是……
妻子水津突然消失到黑暗之中去了。跟踪者会不会就是从黑暗中窜出来的呢?
他摇着头,否定了。那没能找出任何理由的失踪,整整一年了。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被诱拐、监禁,然后施以暴刑,惨遭杀害,他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妻子那苍白的肢体……
他感到妻子的幻影在冲击着自己。这种不合道理、令人难以接受的怪事,象一阵剧烈的疼痛折腾着冬村,他甚至感到了肉体的苦痛。也许正是妻子这种令人费解的失踪给他的心上投下了永久的阴影,促使他不能不采取积极的行动。结果,他参与了这次杀人事件的调查,冒着被解雇的危险,着手追查不知有无的犯人……
冬村微微地笑了起来。
列车过了福岛。
到仙台时,已是傍晚时分,繁华的街上早已是一片灿烂的灯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日。晚上,冬村去拜访了东北大学医学系外科的长部副教授。
长部选了仙台站附近清水小路的一家小菜馆。
“在小菜馆接受刑警的访问,也真够萧洒的吧?”
长部订了酒和菜,笑了。
“而且,象是有点敷衍了事的。”
“哪里哪里。”
长部给冬村斟了啤酒。
长部副教授曾是井上的同事,而且两人的关系不错。额头中央有些纹纹,象是平家蟹的甲壳了。从他那额头扩展开去,整张脸都是酒气满面的,很红润。
“因为你是追查杀害井上犯人的刑警,看来我不能粗略地讲哪!”
长部倒着啤酒,气喘吁吁地说。长部这人,喝起酒来,从来不在乎酒友是何许人。一开酒瓶,就是心情愉快的样子,于是满面春风。而且,他对冬村刑警也很有好感。他知道,除了特殊情况,刑警从不喝别人请的酒,更不用说工作过程中了。看上去,冬村并没忧虑和不安的神色。冬村那端庄的容貌,高高的个头,总让长部感到他与井上有些相似。不过,井上内心的深处象是有一个阴暗的洞窟,很阴郁;而眼前的这个冬村刑警似乎也含有与井上一脉相承的阴影,透着内心深处追踪猎物的冷漠。
“从何谈起呢?”
加了酒,长部问。
“井上医师和您曾是同事,您是副教授,而井上医师却去了东京命归九泉,一明一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那家伙,只所以离开大学,是有他个人原因的。”
“能说明一下吗?”
“这有关死者的名誉,还是不说的好……”
长部含糊其辞,喝了一阵酒。
“不过,说归说。”咚的一声放下杯子,“好人!”
长部那散着酒光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苦涩的阴影。
竹森弓子——
大学医院的护士。当时二十四的竹森弓子姿容端丽,与众不同。个子又高,生长在东北,肤色白净,两只深彻透明的大眼腈让人想到山中的湖水,使她的存在格外显眼。
很多独身医师想把竹森弓子弄到手。竹森弓子生于农家,家里不怎么富裕。即使得到了弓子,恐怕也不会有结婚的打算。但是,不少男人认为,即使那样也值了。长部便起其中的一人。
井上没有表示出对竹森弓子的关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次偶然的变故,给井上的性格蒙上了暗暗的阴影。青年医师特有的那种夏日的光亮消失了,染上的是一层阴郁的色彩,令人感到东北特有的冬的气息。
但是,长部认为,井上才是最危险的强敌。虽说井上没有流露出关心,但不能断言他对竹森弓子没有兴趣。弄不好,会恰恰相反。
结果,正如长部担心的那样。竹森弓子自己靠近了唯一无视自己的井上医师。也许,男女之间容易出现这种结局。作为一名脑外科医师,井上的前途大有希望。高高的个子,白晰的脸庞,透着孤独癖,——那或许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冷漠。
竹森弓子投入了井上的怀抱之中。
有人看到井上和竹森弓子从市内的旅馆里出来。
长部咽下了这杯苦酒。本来,长部就没有向竹森弓子表白过什么,这种事对他来说是不擅长中的不擅长。既没有井上那透着凛然的冷漠,又感到自己的拙笨,也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每当想到井上脱光竹森弓子的衣服,贪婪地侵蚀她那清白的肉体,长部的心中象是打翻了醋瓶,难受极了。长部带酒了。
有一天——
医院的值班室半夜起了火。多亏发现的早,没有酿成大祸。来救火的有护士和住院患者。火是由于倒了煤油炉引起的,有幸的是里面的油不多。
从火中,救出了一丝不挂的竹森弓子。一同救出的井上也是赤身裸体。他喝醉了。
竹森弓子肩部、脸的右侧都被火烧伤了。尽管及时得到了处置,并住了院,但留下了很深的伤痕。一个多月就出出院了,但是右脸侧留斑痕瘤。虽说也做了整容手术,但那伤痕太重,是无望恢复到以前的容貌的。看上去,象是美貌内侧隐藏已久的邪恶的妖性意外地抛头露面了。
竹森弓子辞去了医院的工作。
不言而喻,有人对井上提出了谴责,要求处分他。井上打出了辞职报告。
但是,井上只不过对医院负责而已。竹森弓子的父母派人来要求他与弓子结婚,但被他拒绝了。如果说生了孩子,尚有责任可言,而事情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愉快是他们相互的事情;炉子倒,也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责任,那时,他们俩正在亲热。
竹森家扬言要打官司。井上已久付之冷淡,把这件事丢在一旁,离开了东京。
“我当时也是主张井上应该承担责任的。”长部额头上那蟹甲壳一样的纹纹在酒劲的冲击下,越发明显,象是该隐的印了。“不过,那小子冷笑了几声,就动用了毫无用处的暴力……”
长部久久地盯着酒杯。
“那个竹森弓子,就是现在你的……?”
看他说话的那样子,冬村心里暗暗思忖,会不会是这样呢?
“那样的话,岂不成了通俗乐剧!”长部打消了什么念头似的看着冬村,“竹森弓子紧随井上之后去东京了。”
“紧随井上之后去东京?!”
冬村鹦鹉学舌地应了一句。
长部一边用筷子夹着烧鱼,点了点头。他巧妙地夹开盘中油乎乎的烤沙丁鱼,送到口里一块。眼看着,只剩了一盘沙丁鱼骨头。
长部很满足地又一次拿起了酒壶。
“再来一杯!”
冬村点了点头。
顾客开始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