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警察署时,已是夜里。天,渐渐沥沥的,梅雨的季节。
仓田总算平静了下来,去日比谷的停车场,开出停在那儿的小型汽车,回家。
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在警察署看到的晚报。报道是向着仓田的。一个不知该怎么斗争的平民,在法庭上只好喊出“杀——”。报道描写了仓田那种深深的万般无奈。
——杀了他。
仓田口里嘟嚷着。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铁了心。那是一种驱不散,拂不去的杀机。仓田猛地觉得似乎这种杀机从最初便产生了,并且象一股脑涌而出的瘴气,渐渐地膨大了起来,甚至要爆炸了。没想到能胜,即使输了也无关紧要,这就是他的全部心情。他只想消散心头积蓄的那些稀溜的不快。而那可恨的裁判长又无情地在他的心头上盖了个厚厚的盖子。他闷极了。
仓田猛地加大了油门。
心头上盖子的下面,有东西在沸腾,在翻滚。
视野中渐渐浮现出了医院那观代化的建筑,灯火通明,门前有一个停车处,铺着草皮。旋转门旁的水银灯在蒙蒙的细雨之中,点缀着夜晚的画框。他看到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两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正要进门。
——井上!
仓田冒着烈焰般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个人的背影,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了可怕声音,一辆巨型卡车迎面开来,急刹车!玻璃破碎,车体轧坏,震耳欲聋的声音。仓田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了吗?”
男人的声音。
感觉,似乎颠簸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上,晕,意识,模模糊糊的。最初,一团亮光逐渐进入视野内,又渐渐向外扩散,浮现出了一张男人的面孔,又过了片刻,他才知道,那声音是井上医师的。
“有什么了不起?你这小子!”
明白那人是井上时,他真想破口大骂。但是,也许是因为麻醉的原因吧?有气无力。一说话,浑身上下一阵痉挛般的痛楚。
“我来看望你,”井上的睑上没挂一丝笑意,“发生了交通事故,你被抬到了这儿,很不幸我值班,截掉了你的右臂。”
“右臂——截掉!”
仓田呻吟着,这时,他才意识到右肩象是被强行按在了那儿一样的麻木。想动一动指头,但没有神经。
“粉碎性骨折,只好截肢了。不仅是胳膊,肋骨也取掉了四根。”
井上做事务性的说明。
“是……,是你干的吧!”
仓田想坐起来,但身体被皮带固定在了床上。
“别起来。”
护士汤川理惠按住了仓田。仓田早就认识她了,那是妻子住院的时候。
“请你说话客气一点,是先生救了你的命。”
“杀!还是把我杀了吧,你……”
“不能杀!不过,你不想活的话,请随便。我,是不会劝止的。”
“您在说什么呀?!对这样一个重伤病人。”
汤川理惠责备井上,听上去,那口气很强硬,近乎斥责了。
“你给我闭嘴!”井上冷冷的声音。“这家伙说过要杀死我的。要杀我,就赶紧好起来,快快出院。截掉了你的有臂也许很不如意,但一只胳膊也是可以杀人的。”
“是的,能杀!杀你这样的小子,还需用两只胳膊?!你一定是故意截断了我的……”
仓田把憎恶的目光投向高个子的井上医师。虽说那目光并不具有杀伤力,但还是令人难以忍受。
“难道你还想诉讼,说我故意伤害不成?!”
“先生!”汤川理惠严肃地说,“你要是对病人采取这种态度,我可要去报告院长了。”
严肃的态度,凛然的语调。
“好吧,给病人注射镇静剂,让他做梦去吧。”井上丢下这么一句,出去了。
“给我换一个主治医师!”
仓田对正在注射的汤川理惠说。
“手术中井上医师执刀,所以不能随便更换医生。”
“遇到这种主治医师,我宁愿死了。那家伙,一定是故意截断了我的胳膊,一定是这样。”
仓田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望着天花板,嘀咕道。
“仓田,”汤川理惠的口气突然硬了起来,“夫人真可惜。不过你若是怨恨井上先生的技术可就是你的错了。我听参加夫人手术的同事说,将子宫全部切除是正确的。”
“撒谎,你们都不可信!”
“不,那是真的。即使内心痛苦,也该正视现实。”象是在劝导他,汤川理惠低下头看着仓田的双眼,替他擦掉额头的汗珠,“截断你的右臂时,我也在场,这也是真的。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好,那就是井上的性格,要怨要恨的不应是技术,而应是他的性格。”
“性格?……”
“是的,井上医师少言寡语,而且,一副不信任人的样子。说明解释的不足和外科技术的高明之间的差距,常常成为病人憎恨他的原因。”
“会有这等事!”
仓田一口否定,这解释是用花言巧语来蒙人,就连裁判官也不例外。如果说井上的手术是正确的话,那岩田医师为什么要那样……
——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由岩田医师执刀的话,妻子便可不会失去子宫,治好病,而且如果是其他医师,自己的右臂也许不用截掉,——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因果,化作一团乌云,笼罩在仓田的眼前。
注射的药物生效了。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在浓浓乌云之中。
——右臂没有了。
笼罩在四周的乌云,是令人恐惧的绝望感。抽掉了四根助骨,又没了右臂,自己简直如同一个活尸了。除了开出租车,仓田没有其他任何求生的技术可言。开车,要是没了右胳膊……
——怎么办才好呢?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想挥动右臂驱散那笼罩在眼前,正在吞没自已的乌云。右臂的手指碰到床了!洗褪了色的床单碰到了手指,手指摸索到了床单——
“胳膊!还有右胳膊!右臂不是还在这儿吗!你们!尽撒谎!为,为什么!要撒谎?!”
扭转着脑袋,仓田大叫着。
汤川理惠看了看仓田的脸。眼睛半闭着,颧骨高高地突着,眼窝深陷。那是一张落魄不堪的脸。
“别撒谎了!看!手指不是动了吗!我抓住了床,还有床单!”
仓田用“指头”“揪住”床单,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
汤川埋惠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悄悄地巡视仓田身上的被子,仓田的右臂从肩膀头截掉了。她又看了一下仓田指头可及的大约位置处的床单,仓田象是正用自已对右臀的执念猛抓那儿的床单。汤川理惠甚至感到自己也看到了一只虚幻的胳膊。
她出了病房,直奔医务室。
井上正在那儿喝咖啡。
“请不要嘲笑我,我,看到了仓田胳膊的,幻影……”
汤川报告了仓田的幻觉,以及由此触发的自已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幻影。
“别管他,那小子出现了梵托姆症状。”
井上若无其事地说。
“梵托姆?”
“即幻影肢症状。过了几年以后,病人仍会对截掉了的手腿产生一种活生生的感觉。尤其是手足都切掉的人,更易出现这种症状。指尖甚至会有痛疼的感觉。可以说,这是精神病的一种,或者说是再生愿望的一种反映。我们可以认为,人在低级动物阶段时,肢体也可以象蜥蜴的尾巴那样进行再生。梵托姆症状便可认为是那种记忆的突然性复苏,那家伙失去了胳膊,很快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是的,感觉到根本没有了的东西吗?”
汤川的脸色苍白。
“是的,可以用根本不存在的手指去抓东西感受疼痛。”
“人的身体,可真是一种残酷的……”
汤川理惠嘀咕了一声。
“不是身体,残酷的是精神!”
井上这么扔下一句,出去了。
八月二日,仓田明夫出院。
汤川理惠把他送到医院的大门口。
“多多保重,不要胡思乱想的了。”
“……”
仓田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走了。汤川理惠目送着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闪动的大街上。看上去,失去的右胳膊反而更重,有点高高地向上耸着。
仓田年子豁出命来寻求失去的子宫,仓田会不会再去寻找失去的……
残酷的是精神!她猛地记起了井上说过的那句话。
直至出院的今天,仓田也没有把内心积压的精神告诉井上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