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妻子和孩子的丧事,仓田精疲力尽了,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他整整睡了几天。几年以前,妻子在附近神社的墙根折了一块棣棠的枝子,插在院子里,生了根,每年发芽。今年依旧如往年,但让人伤感,仓田的心里空极了……
第六天,仓田蓦地起来了。他象是被什么迷住了似的,直奔中央医院。
虽说知道了妻子和孩子的不幸,但是,别说花圈,医院连封唁电都没发。从心底里说。仓田并不是奢望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在这家医院接受手术治疗的人,因手术而导致了那么悲惨的结果,手术的正确与否估且不论,略表哀掉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不过这样想而已。哪怕是发一份唁电,献给二人的亡灵,也可算作医院歉意的表示。从而消除仓田内心的怨恨呀!
但是,半个字的问候都没有。
仓田先生见了事务长。
“我想要妻子的病历卡。”
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
“夫人的病历卡……”瘦瘦的事务长本是一副疑惑的表情,听到病历卡,又紧张了起来,“要那个干什么?”
“要请其他医院给证一下。”
“你,你是不是存心跟我们医院找喳儿?”
“我想方设法见到诸位先生,但没能得到令我心服的解释,岩田主治医师说:‘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而井上医师又说‘没有失误’,为何会有这儿大的差别?最初说的是仅仅切除肿瘤,而妻子在接受良性肿瘤手术时却是子宫、卵巢都被切除了,干干巴巴,绝望之余自杀身亡了。而且,手术是由主治医师以外的人做的,我想查一下病历卡,难道不行吗?”
虽说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声音还是颤抖了。
“如果那样的话,”事务长象是下了什么决心,面带愠色,“我不能给你病历卡。”
“为什么?病历卡不是病人与疾病作斗争的记录吗?”
“医院有义务将病所卡保存五年。”
“这就是借口吗?病历卡本来就是病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我要看一下,你们就觉得可怕吗?”
“可怕?”事务长的表情一下变了。浮出一脸僵硬与冷漠,象是被混凝土建成的医院同化了。“为什么我们要感到可怕?医院已经给贵夫人治了病,来致谢本是合情合理的。我这样说也许很失礼,贵夫人自杀恐怕是精神上的问题吧?那是妇产科手术,是不可能预见到近两年后病人精神方面的变化的。你那样说,是否言过其辞?而且,想必你在手术前是签署了誓约书的……”
透过事务长那僵硬的表情,仓田猛地意识到了医院这种治外法权上沉重的威压,面对这种威压,他退缩了。
——同意手术。万一手术效果不佳,不想提出异议。
特此誓约。
仓田明失
手术以前,仓田在这份誓约书上签了字。
“但是,那是针对仅仅切除肿瘤的誓约书。我是说,从子宫到卵巢施行全部切除手术,是不是太过分了?”
仓田子想,是否就此罢休,他是个一味的的大老实人,从不喜欢争斗。与医院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僵持不下,对于平日的仓田来说,这真是梦而不及的事。但是,现在,仓母背后是妻子的亡灵!要是有了子宫……黑暗中这样茫然若失地小声嘀咕的妻子,还有,那被妻子勒死的儿子的亡灵……
“这怎么可能……”
事务长的眼中突然浮出了轻蔑的神色,仓田觉察到了。——你不就是出租车司机之类的货色嘛!
“这个你也不明白,我能见院长吗?”
他本来想这会给事务长一口回绝的,但事务长答应了。
仓田回到了候诊室。那里有二十多个等着取药的病人,放了一台电视机,象是为了防止病人随便乱调频道,放得很高。电视里正在播放面向主妇的电视剧。仓田呆呆地凝视着画面。出场的女性个个肢体丰润。牛仔裤下的轮廊,丰满的胸,——从这半润的肢体中切除子宫和卵巢,于是渐渐地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气息——仓田心里描绘着这样一幅画面,一幅与妻子的遭遇相重叠的画面。
等了一个多小时,事务长来叫他。
院长室位于第六层——最上层。
院长濑田周平在里面,等在那儿的还有井上医师和岩田医师。
仓田有点缩手缩脚的。院长室由一间类似特别诊断室的房子和一间宽敞的接待室构成。那是一间豪华的接待室。铺着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请坐下吧!”
听了院长的招呼,仓田坐了下去,前倾着身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濑田院长。看上去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决非想像中的那种肥胖型,恰恰相反,属那种健壮型的人,显得很结实。肤色微黑。那双老鹰一样的眼睛里透出一股锐利的光。好斗型人种,——也许这是一种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你的意思我听说过了,我也觉得不幸,”濑田的话出人意料地和蔼,“听了事务长说的,我又向井上、岩田两位医师询问了有关详细的情况,我也只能认为手术是成功的,没有失误。”
濑田把十指交叉起来,搭在腿上,这样说。
“只是,要是这样的话——”仓田的声音嘶哑了。他怯场了。两个拳头在抖。“最初的诊断是什么?良性肿瘤,手术轻而易举……”
“那是我的误诊,”岩田回答说,“不切开看,谁也说不透,而且医师也不是全能的……”
“但是,先生为什么不说‘要是我,不会全部切除?’你不是有什么根据的吗?”
“你!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不在,手术时我也不在现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说着,岩田医师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成了一张苍白的脸。
“你!你!!先生!!!你确实说过,‘要是我’……”
眼前顿时一片灰暗。耳边象是响起了波涛一样的声音,从身上喉地流失了什么,——三人在在合伙否认过失!
“你,你们!卑鄙!!”
他语塞了。
“请你冷静一下。”濑田说,“我们在夫人的手术上没出什么差错,这一点是可以进行医学证明的。面对夫人的不幸,你惊慌失措,因而抱有一种幻影,把医院当成了魔窟一样的去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这种幻影也会逐渐消失的。我们是有才能的医师团,我本人也是医学界的名流。”
“这跟切除我妻子的子宫没有丝毫的关系!妻子曾经说过,‘要是没了子宫’……”
“你的心情嘛,我是可能理解的。”濑田慢吞吞地说着,点了点头。
“但是,你必须忍受这种悲哀,你说呢?”
“……”
“我们想,你今天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用意。从我们这方面来说,夫人的不幸也将有助于我们改进今后的医疗工作,对那些大范围子宫切除手术的人配置社会福利工作者,过去我们在精神方面的医疗上确实做得不够,不过……”
“这,这是什么?”仓田抬起头,说了这么一句,又给卡住了。
“说是香奠,也言过其辞了。就算作香钱,献在死者的亡灵之前吧?”
濑田摘下眼镜擦着,象是这件事便可就此完结了。
岩田的脸一直扭向一边,不知在看什么。而井上从一开始便是一言未发,将那张紧绷绷的脸转向窗户,象是一尊没有一丝表情的冷冷的石刻。
“我不是为这个,才来的——!”
仓田一把推开事务长手中的纸包,颤抖着这样大喊了一声。又闭口不语了。
“是吗?——”濑田低声说。“那么你想要干什么?”
话语坐已不再含有一丝和气。
“希望你们赔礼道歉!”
仓田吼叫者说。
“赔礼道歉……”
“不错,想让井上医师赔礼遭歉!”
濑田的眼光又闪动了,锐利的眼光。
“非赔礼道歉不可!向我妻子和孩子的亡灵!否则,我就……”
井上纹丝不动。侧着脸,象是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听任何一个人的话。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仓田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只是盯着井上,眼里燃着仇恨的烈焰。
即使是个专业医生,也不过是那样做罢了。而井上医师是随随便便地动手术将子宫、卵巢全给切除了!仓田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井上做手术时的姿志,没有一点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