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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了房间踏上走廊,朝618室相反的方向走去。光从仍旧开着的门里洒出来。两个便衣站在门外用手兜着吸烟,仿佛有风似的。屋里有争吵声。

我们拐过走廊转角,来到电梯。德加莫打开电梯井远处的防火门,我们一层接一层迈下楼梯,楼道里回响着脚步声。走到一楼,德加莫停住了,手捏门把静静听着。他扭头看过来。

“你有车?”他问我。

“在地下停车库里。”

“那就好办了。”

我们继续拾级而下,走进幽暗的地下室。那瘦长的黑人从小办公室里出来,我把停车证交给他。他偷瞄了一眼矮子身上的警服。他没作声。他指指克莱斯勒。

德加莫爬进驾驶座。我坐到他旁边,矮子则钻进后座。我们驶上斜坡,开进车库外的夜色里,吹着潮湿的凉风。一辆大车从两三条马路开外冲过来,亮着一对大红的探路灯。

德加莫朝窗外啐了一口,猛地把车调转方向。“那准是韦伯,”他说,“奔丧又来晚了。咱从他鼻子底下溜过去了,矮子。”

“我觉得那样不太好,中尉。不太好,说实话。”

“别垂头丧气的,小伙子。你或许可以就此回重案组。”

“我还是保住这身衣服和饭碗吧。”矮子说。他很快就泄气了。

德加莫猛踩油门,开过十个街区,随后稍微放慢了速度。矮子不安道:

“我想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中尉,但这不是去局里的路啊。”

“没错,”德加莫说,“打从头就不是,对吗?”

他降下车速,慢悠悠拐上一条住宅区街道,一块块整饬的小草坪后面建着一栋栋整饬的小房子。他轻踩刹车,把车靠上路牙子,停在街区中段。他手臂一挥,搁在椅背上,转过头看着矮子。

“你觉得是这家伙杀了她吗,矮子?”

“那你说说。”矮子紧张地说。

“带手电筒了吗?”

“没有。”

我说:“在左边的挂袋里。”

矮子摸找了一阵,随着喀嚓的金属声,手电筒亮起一束白光。德加莫说:

“看看这家伙的后脑勺。”

光束移了移,又停住了。我听到那小个子在我背后呼吸,感到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摸索了几下,碰在我头上的大包上。我咕哝了一声。灯灭了,街上的黑暗再次涌了进来。

矮子说:“他大概受了棍棒的猛击,中尉。我不明白。”

“那姑娘也是,”德加莫道,“虽说不明显,但确实有伤痕。她被人用棒子打昏,那样一来,凶手就能在杀害她之前扒掉她的衣服,抓破她的身体。所以伤口会流血。然后她被活活掐死。这一切没弄出半点声响。怎么会有声响呢?屋里也没有电话。谁报案的,矮子?”

“我他妈怎么知道?一个家伙打来电话,说有个女人在第八街格兰纳达公寓618室被杀了。你来的时候,里德还在找摄影师呢。前台说是个嗓音沙哑的人,可能是装出来的。根本没留名字。”

“那好吧,”德加莫说,“如果是你杀了那姑娘,你会怎么离开现场?”

“走出去呗。”矮子说。“干吗不呢?嗨,”他突然朝我怒喝,“你为什么不那样?”

我没作答。德加莫毫无语调地说:“你不会爬出六楼的浴室窗户,再打碎玻璃,钻进另一间很可能里面有人在睡觉的陌生公寓的浴室,对吧?你不会装成那间屋的主人,也不会浪费时间叫警察,对吧?该死,那姑娘可能在那儿躺一个礼拜才被发现。那么好的逃跑机会,你不会故意放过,对吧,矮子?”

“应该不会,”矮子谨慎地说,“我想我根本不会报警。但是这些色情狂做事很古怪,中尉。不是我们这样的正常人。这家伙可能有同伙,而那个同伙把他打昏了,想陷害他。”

“别告诉我最后那一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德加莫咕哝道,“搞了半天,我们坐在这里,那个知道所有答案的家伙跟我们一块儿坐着却一言不发。”他转过他那颗大脑袋,盯着我。“你在那儿干吗?”

“想不起来了,”我说,“头上那要命的一下把我打断片儿了。”

“我们来帮你想,”德加莫说,“我们带你去几英里外的山上,到了那儿,你可以静一静,看几眼星星,好好想。你会统统想起来的。”

矮子说:“那边不是说话的地方,中尉。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回局里,按规章制度办事?”

“去他的规章制度!”德加莫说。“我喜欢这家伙。我想跟他来一次愉快的长谈。稍微劝劝他就好了,矮子。他只是害羞罢了。”

“我完全不想那么做。”矮子说。

“那你想怎么做,矮子?”

“我想回局里去。”

“没人拦你,小子。你想走着去?”

矮子沉默了一会儿。“没错,”最后他轻声道,“我想走着去。”他打开车门,迈上路缘。“我想你该知道我得把一切都报上去吧,中尉?”

“对,”德加莫说,“告诉韦伯我正找他呢。他下次买汉堡,就别算我一份了。”

“我听不懂这一套。”那小个子警察说。他用力关上车门。德加莫踩下离合器,发动引擎,没过两条横马路就开到了四十迈。进了第三个街区开到五十迈。上了大道他放慢速度,向东转,缓缓游弋,不再超速行驶。两边间或有迟归的车辆,但总体说来,世界处在清晨寒冷的寂静之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了城,德加莫开口道:“听听你怎么讲吧,”他轻声说,“也许我们能把事情弄明白。”

车攀上一道长长的山坡,又一点一点开下山冈,道路在退伍军人医院那一块块庭院似的场地间蜿蜒。那座高耸的三重枝形电灯在夜晚飘来的海滩雾气里散着光晕。我开口了。

“夜里金斯利来了我的住处,说接到他妻子的电话。她急需钱。他们要我把钱带给她,不管她到底怎么了,先帮她摆脱麻烦再说。我的想法有点不一样。他们告诉她怎么认出我来,而我要在一个钟头过十五分的时候到第八街和阿奎罗街的孔雀酒吧见她。随便哪个钟头。”

德加莫缓缓道:“她要逃跑,那就说明她做了非跑不可的事,比如杀了人。”他轻轻抬起手,又让手重新落到方向盘上。

“他们接到她电话好几个钟头后,我去赴约了。他们告诉我她头发染成了棕色。她经过我身边,出了酒吧,但我并不认识她。从没见过她真人。我只见过她一张看起来很不错的快照,虽然拍得不错,但跟真人还是不太像。她让一个墨西哥小孩儿喊我出去。她想要钱,不想谈话。我要她讲出真相。最后她眼看没法守口如瓶,便告诉我她住在格兰纳达公寓。她让我等上十分钟再跟去。”

德加莫说:“好腾出时间安插打手。”

“确实有个打手,但我吃不准她是否知情。她不想我过去,不想说话。但她应该知道不听到一些解释,我是不肯交出钱来的,所以她的不情愿有可能是假装的,想让我觉得自己正掌控局面。她很能装。我早发现了。不管怎样,我过去了,我俩也谈了。她讲的尽是废话,直到我们谈起莱弗瑞遭枪杀的事。她一下子思路清楚得要命。我对她说我准备向警方告发她。”

韦斯特伍德村渐渐隐没在我们的北面,除了一家通宵加油站和远处公寓楼窗户里的零星灯光,尽是黑暗。

“于是她拔出枪,”我说,“我想她是当真要开枪,可她离我太近了,我便一下夹住了她的头。正当我俩扭打在一起时,有人从一块绿帘子后面走了出来,狠狠给了我一下。我醒过来时那女人已经死了。”

德加莫慢慢地说:“你有没有看一眼打你那人的样子?”

“没有。我感觉到,或者说略略瞄到那是个男人,块头很大。这东西在沙发床上,跟衣服一块儿。”我从口袋里抽出金斯利那条黄绿相间的围巾,往他膝盖上一挂。“我看到金斯利昨晚早些时候戴着呢。”我说。

德加莫低头看着围巾。他把围巾拿到仪表盘灯下。“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他说,“猛地跳出来,扎眼得很。金斯利,嗯?好,难以置信。后来呢?”

“有人敲门。我头还晕着,不大清醒,还有点慌张。我浑身湿淋淋都是酒,鞋子和外套都被扒了,那副样子外加身上的气味,没准真有点像扯掉女人衣服再勒死她的那种人。所以我爬浴室窗户跑了,尽量把自己弄弄干净,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德加莫说:“你爬进去后干吗不静静躺着?”

“有什么用呢?我想哪怕是贝城的警察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我逃走的路线。要说还有一线生机,我就该趁他们还没察觉,赶紧走。要是那儿没有认识我的人,我还是有很大机会逃出那楼的。”

“不见得吧,”德加莫说,“但你这么想我能理解,试试总没损失。那你认为这里的动机是什么?”

“金斯利为什么要杀她——如果确实是他干的?这不难回答。她欺骗了他,给他带去很多麻烦,危及他的事业,眼下她又杀了个男的。另外,她有钱,而金斯利想娶另一个女人。他可能担心她能靠钱逍遥法外,就此拿他当了笑柄。即便她逍遥不了,吃官司,她的钱金斯利还是一分都沾不上边。他必须跟她离婚才能摆脱她。这里头杀人的动机多得是。而且他发现有机会让我当替罪羊。虽然难以成功,却能造成混乱和拖延。要是凶手都觉得自己会败露,也就没那么多命案了。”

德加莫道:“依然有可能是别人干的,完全没想到的某个人。就算金斯利真去见过她,凶手还是可能另有其人。莱弗瑞也可能是别人杀的。”

“你喜欢那样想也可以。”

他转过头来。“我根本无所谓喜欢。但要是我破了这案子,就能应付局里的指责。要是破不了,我就只好求人带我出城了。你说我笨。好吧,我是笨。金斯利住哪儿?我有一项本事就是知道怎么让人开口。”

“比弗利山庄卡尔森路965号。你往北转,开到那排小丘,过五个街区就是。他家在左边,就在日落大道下面。我没去过,但知道门牌号的顺序。”

他把那条黄绿相间的围巾递给我。“先塞你口袋里,到时一下甩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