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在“鸥庄”前与小岛作别,随即回到东南大楼,但他并未走进地下室,而是直接上了二楼。
他推开五兴公司的房门,便听到打字机清脆的响声,公司仅有的五名职员正在各自忙碌地工作着。
“请问社长在吗?”
“您是哪位?”一名正在摆弄计算器的男职员问道。
“我姓陶。”陶展文没有名片,对方神色中浮现出了一丝轻微的戒备。陶展文心想,此人应该没来过“桃源亭”。
“您有什么事?社长正在会客。”
“啊,没什么大事,只是他的朋友徐先生的葬礼已经定在明天下午两点,地点是真善寺,请你转告一下。”
“就这事儿?”对方似乎终于放下心来。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华丽条纹西服的中年男人从会客室里走了出来。此人虽然衣着整齐,但全身整体线条显得十分松垮,给人一种落魄的感觉。而且他目光黯淡,眼圈发黑,乍一看上去似乎体态轻盈,实则早已颓废——这都逃不过陶展文的双眼。
李社长将那个男人一直送到了会客室外,说道:“那么,赴约前我会提前联系席先生的。”
“能再见到您真是开心,今后还请多多关照。”说完,身穿条纹西服的男人便离开了。
过了会儿,五兴公司的社长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陶展文。
“哎呀,这不是陶先生吗……”说着,他迈步上前,伸出手去。陶展文并不喜欢握手,因为拳法家的手格外粗硬,他担心一握手就会令对方感到不适。可是,对方已经伸出手来,自然不能不握。
“徐铭义的葬礼已经安排好了,我是来通知您的——明天下午两点,地点是真善寺。您若是很忙,不出席也没关系的。”
“我当然要去的。”李社长说道,“徐先生可是我的老朋友。两点对吧?对了,真善寺在哪儿?”
陶展文掏出笔记本,打算为其画明路线。
“请进来坐吧!”
站着画图很不方便,陶展文侧顺应社长的邀请,直接走进会客室,将笔记本放在桌上,开始画示意图。
他不经意地瞥向一旁,发现桌子边上放着一张名片。
田村良作
头衔的位置已被人用三根线仔细划掉,无法辨认,想必是他以前工作过的公司名称。左端的住址也用一根线划掉,旁边用小字写着新住址。陶展文斜眼盯了片刻,随即醒悟到自己根本无须辨认,又继续画起了示意图。关于田村的住址,小岛应该知道。
“能否请您代我联系席先生呢?虽说他是大忙人,也许无法出席……总之,我听说他们是老朋友,所以还请代为转告一下。”竹画完示意图后,陶展文补充说道。
“我会转告他的,但不能保证他一定出席……毕竟他向来很忙。刚才离开的客人其实也是为邀请席先生而来的,好不容易才将时间定在了后天晚上。”
席有仁猛地睁开眼睛。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醒来后才意识到这里是日本,自己正躺在酒店床上睡午觉。在南洋时,睡午觉是他每天的习惯之一。酒店的暖气足够温暖。他下床披上睡袍,拉开窗帘,令人目眩的光线瞬时涌入房间,仿佛要驱走阴沉的梦境。
席有仁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坐下,透过玻璃眺望窗外的景色。此时虽是冬季,山体却一片翠绿,天空也蓝得异常剔透。这里并非南洋。街上的男男女女也都穿着沉沉的大衣,肩膀被压得僵硬,或许他最近睡不好,便是因为身穿大衣之故。
席有仁点了根烟,大口吸起来。是的,他梦到了槟榔屿——在豆腐店的小仓库里,他目不转睛地杲望着棚顶的四方窗子。没有任何事可做,仰望框在四方窗里的天空就是他唯一的工作。他曾在小说中读到过这样的情景,是一本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其中便有写到透过四方窗子仰望天空的情节。不知是哪里的孩子放的风筝恰巧映在了那块小小的四方荧屏上,一大把年纪的囚犯们便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小说中描绘的似乎便是这一情景。等风筝飞出视野,囚犯们便开始互相讲述各自的身世……然而,在槟榔屿豆腐店的小仓库里,就算席有仁想说,也没有听众。他那时是抗日救国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在日军占领新加坡时,他逃到槟榔屿躲了起来。一些抗日团体的主要干部没来得及逃走,被捕后均死于枪下,而他则躲在旧友豆腐店的小仓库里,仰望着四方天空,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
席有仁缓缓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很久没梦见槟榔屿了,我竟然开始逐渐忘记自己还曾经历过那样的岁月,不能忘啊!”
那时他常常听到爆炸声,但那块四方天空实在太小,从不曾见有飞机掠过。席有仁仰望天空,擅自在心中决定——若有两架飞机接连飞过那块天空,就会有好事发生。他觉得,相比什么都不想,这样还能有些奔头……他生怕日本人不知何时就会来抓他,内心整日被恐惧所占据。
如今,席有仁身在日本。所有日本人都对他无比恭敬,不仅是酒店的员工,甚至连日本代表性的实业家、政治家乃至高级官员均纷纷盛情款待。这是他在槟榔屿时做梦都无法想象的。
桌上放着一封英文信,那是东京的某位著名政治家寄来的。席有仁已在午睡前读过,信中主要针对在马来亚创设炼油工厂的计划,推荐了某家在出口成套设备方面具有丰富经验的公司。他曾于数年前在新加坡见过这位政治家,但二人之间并无直接利害关系。信的末尾处还补充了几旬,向席有仁介绍了他的一位定居神户的政界朋友——吉田庄造,希望席有仁一定见见他。
……吉田庄造氏曾久居中国,精通中文以及中国习俗,更于战时旅居新加坡数年,研究当地产业经济,胸藏独特经纶。鄙人尝闻,其欲携手适宜之事业家,振兴南洋产业。
说起来,吉田庄造今早便曾打来电话,表示中午会派人过来,却被席有仁以有事为由拒绝了。席有仁曾在新加坡结识了一位纺织公司的社长,如今受其所邀,必须去趟大坂。吉田随即询问哪天方便,席有仁便让他过后同五兴公司联系。
“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但当我在槟榔屿的豆腐店里担惊受怕时,这些人又在做什么呢?这家酒店的服务员或许就曾在我家中搜查,至于吉田庄造,战时正在新加坡……”
席有仁思索片刻,猛地挺直腰板。自己刚刚竟陷入了无聊的感伤之中,或许是还未从午睡时的梦中醒来。世界不停在变,今天就在眼前,而自己必须与其赛跑。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与日本进行技术合作的事了。吉田曾经暗示,不仅技术,连资金他也可以分担。那他究竟要从哪里筹措资金呢?不管怎样,这便是现实,它嘲笑着槟榔屿的梦境,横亘眼前。
席有仁看了看时间,现在立刻出发前往大坂早了些,便坐到桌前,拿起钢笔,准备继续写《东瀛游记》。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五兴公司打来的。
“嗯,明天……”席有仁对着电话说道,“不,还是定在后天晚上吧。”
对方是来询问席有仁何时赴吉田庄造之邀的,说是吉田的代理人正在五兴公司。虽然明晚并无安排,但无须如此匆忙。对于合资企业一事,席有仁并无多大兴趣。放下电话后,他便开始在原稿上写了起来。
日本人通常很殷勤且亲切,看上去与占领南洋时的军人简直是完全不同的种族——到过日本旅行的人一定会如此描述。我如今来到日本,证实此言的确非虚。不过,相较于日本人的殷勤,我觉得更应学习的是他们的勤奋。他们真的非常勤奋……
写完两页稿纸时,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还是五兴公司打来的。此番是为通知徐铭义的葬礼。
“对我而言,徐先生是一位难忘的人,请一定让我出席。地点在哪儿……知道了,那我明天一点半左右去东南大楼。”
席有仁想起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徐铭义,但从那时起,徐铭义便已给人老态龙钟之感了。席有仁想起了那天他们一同观看赛犬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