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灶台边的阿牛3

“他……他……”

齐湄语无伦次。方才她还又说又笑,这会仿佛被谁掐了脖子似的,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看那儿郎脸红得要滴出血,皱着眉,闭着眼,一副恨不得马上就钻到地缝里去的尴尬模样,她自己也是尴尬到了极点。

她一转头,看齐母和齐父都露出了有点欣慰的笑容,不由得拔高声音:“娘!”

“有什么好害臊的?这不就好了?”齐母却是对着那儿郎笑呵呵。

齐湄从尴尬里生出几分脾气。把脸一沉,大声质问:“娘!这都怎么回事!还有爹也是!不要笑了!”

齐父从前可是最怕女儿不顺心的,今天看了她气得这样,却完全不在意似的,还看看齐母,笑道:“害羞呢。”

齐母笑着点头。

“害什么羞啊!”齐湄一口揭穿,“我在自家二老面前,犯得着吗!”

她冲着齐母:“娘!我爹受伤不能行路,你给我写信时都不说一句,我还以为你们好好的!你还这么赶行程,也不想想,若是路上再有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啊!”

又转向齐父:“爹你也是!刚才走了一路也不说,进屋也不说,突然给我来这个!你还说路上教了他了,有那功夫教他,怎么不给我写个信啊!我但凡知道一点点,都不会这么怪你们!”

她正没好气,往椅子上一坐,顺便抬眼,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儿郎。

这儿郎依然低着头,轻轻合上的眼皮不时颤动,两手紧紧绞着。

方才他叫那声“妻主”之后还脸红,这会儿听了她发脾气,面上神情戚戚,好像是忍痛的模样,怪可怜的。

“那谁,”齐湄忽然发现,她都不知道这儿郎姓甚名谁,就莫名其妙听他喊了声妻主。

这下可好,连称呼都没有了。

她清清嗓子掩饰过去,一拍身边另一把椅子,语气放柔了些:“你别站了,过来坐这。”

儿郎完全不敢应声,顺从地走了几步,坐下来。

“给你。喝点水。”齐湄从两人座位间隔的小桌上拿起水碗,胳膊一伸送到他面前。

儿郎急忙转过来一些,低下头,抬起双手来捧住碗,小心地喝空了,才慢慢放下,低声道:“谢谢……夫人。”

“怎么改口了?方才——”齐母本来话音里带着不满,齐湄抬眼望过去,撅了噘嘴,她就讪讪地没再说了。

齐湄虽是小户娇养的女儿,却仅是有些小脾气,并不是放纵跋扈的性格。她这两年在外做工,跟有头有脸的人共事习惯了,乍然看到家人处事,觉得有好多不合理。

“就算这儿郎只是个雇来的行脚夫,伺候二老走了这么远的路,方才还忙东忙西半晌了,做主人家的,也该多给些赏钱,招待一顿茶饭吧!但是呢,二老把他当做自家的女婿了,反而使唤自如,一点也没有照顾的意思。”

她想到这些,又一转念,有点泄气。

“我家人的性子,我也知道的。肯定不是故意折腾人,只是被伺候习惯了而已。也怪这儿郎,伺候得这么妥帖干什么?”

但这怎么能怪到别人身上?她也只是脾气上来了,迁怒而已。

“娘,说说吧。”多想无益,这里都是自家人,她就直接开口问了。

齐母虽位置在厅堂上首,但女儿生气,她态度就低了:“这个嘛……原是你爹脚伤了之后,家里诸多不便。湄儿,你别怪我们自作主张。”

“娘,这事本就应该让你们做主,我不是气这个。主要是你们,什么都不和我说。如今你说家里有不便之处,那我寻思,雇个帮工也就得了啊,怎么还搞上婚嫁了?”

“我们原也想雇帮工呢。只是牙子走动时,说有桩好买卖,是个良家男子,家里人口多养不起,就自愿离家寻出路呢。这就把他领了来,给我们相看——”

“娘你别说了。”齐湄忽然打断。

她脸色一变,抿了抿嘴,咽下脾气,冲着儿郎道:“你先到厨房烧上火,把灶热上,待会好做饭。”

儿郎就站起来,顺从地出去了。

齐湄这才有点怒色,转头向齐母道:“娘!你怎么当着他的面,就提他卖身的事?这是什么好话不成!”

“本来就是……这档子事嘛。这怎么不能提了?他自己也在场。我说这话,还是捡好听的说呢。”

“娘,我听了都不舒服,何况是他本人?要不是给他打发走了,你都数上钱了。”

“毕竟咱们小户人家嘛。你在京城一定花销很大,家里精打细算,就想着多给你留点。”齐母讨好地解释着,“我看他确实是良家出身,来历又干净,价格又低,真的是比雇工划算。”

“所以你们就漏个律法的空子,以给我娶亲的名义,留下来了?”

齐母笑着点头:“刚才看你的模样,是不太喜欢?那也无妨,反正只是名义上的夫郎,又没有过婚书。就留在家里照顾你,到时候,也不妨碍你娶亲。”

“娘,你这都是怎么想的?”齐湄有点生气,却又无奈。

“还是怎么想的?这不都是为你好,帮你想的吗?”

齐湄看着她娘还挺委屈的,自家感觉,这么些讲究心思,今儿用三句两句到底是说不通了。沮丧之下,把脸埋在手里,自家揉了揉,大大叹一声气:“您可真是亲娘!”

齐母有点摸不清女儿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你这……真是挺不喜欢的?”

齐湄抬起头,不暇思索:“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你们搞得太突然了,现在又说是这么个情形,出人意料,觉得有点烦躁。”

“啊呀,那就好。”齐母大大松了一口气。

“娘,天也不早了,我去厨房备饭。”

“你还有差事要做,千万当心你的手。有什么要的,就吩咐他。那小子听话呢,省心得很。”

“我知道。你们先喝茶歇歇。”

齐湄出门,拐到厨房门边。

那儿郎果然很会做活。烧上火之后也不闲着,在锅里温了些水,刷了齐湄之前吃过饭的碗筷。齐湄来时,他正在洗抹布,还是把洗碗抹布和擦桌抹布分开洗的。

这可不是寻常贫家的习惯。就连齐父这种勤快儿郎,都不会这样讲究。齐湄住了这段日子,只是用抹布分开擦东西,还没洗过呢。这儿郎却一看就知道怎么做,让她有些意外。

“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牛,牛沐然。”他抬头看她一眼,神态倒比在厅上面对二老要自然得多,“是沐浴的沐,忽然的然。”

“你识字?”

他忽然有些慌乱似的:“我……没有……”

明明就是有。

他壮硕结实,力气很大,但眉眼间神态温和,待人接物有礼,做事细致,还识字。一般的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儿郎,或许比齐家出身还高些呢。

可是那又怎么样?

他这姓氏,就像他的命运。

这温顺的大家伙,在牙子的手里,在主人家的使唤里,只是一头出力的牲口罢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读书时听先生讲过:百官治国,叫做“代天子牧”。也就是说,在高贵之人眼里,这天下百姓,都是一头头出力的牲口。

大家一样。

“阿牛。”齐湄笑了笑,“我叫你阿牛,好不好?”

阿牛轻轻“嗯”了一声。

“阿牛,二老远道而来,简单吃点儿,就得休息了。你看看案板桌上的那些蔬菜,捡你合用的,做些热菜。桌下是米面缸,我想着此时做主食怕是来不及,恰好巷子头有家胡麻烧饼,挺好吃的,我就去买一些,再带两样卤肉回来。”

阿牛正好拧干了手里的抹布,搭在盆子边上。转过来望着齐湄,张了张口,脸上又有些为难:“您……”

“都叫过妻主了,以后就这么叫吧。”

阿牛脸上泛红,点了点头,轻声地问:“妻主……有什么忌口?”

“没有。家常吃饭的口味,应该和我娘差不多。你不要拘束,以二老平时习惯为主。”

“那……妻主出去买东西,多久能回来?”

“哦,都不远,约莫一刻钟的工夫。”

“好,妻主行路要小心。”阿牛柔柔道。

齐湄觉得挺好玩的。看他第一声妻主,叫得挺艰难,这会接二连三叫了几声,倒是越叫越顺口了。

//

提着几包吃的,还没进家门的时候,齐湄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厨房上飘起的炊烟。

有家人在身边,这感觉还真是不错。

高高兴兴走进厨房,案板上已经放了三道菜,都是热腾腾的。过去一看,一盘白,一盘紫,一盘绿,就认得了。

“阿牛,你这也太快了!”她放下卤肉包,“这盘是把我那半个白菜帮子炒了?”

“嗯。”

“可以啊!顺丝切条,还用的是猪油,好香。”

阿牛有点局促,赶紧解释:“灶台上有两罐油,我看着……”

“用得好!”齐湄赞赏。

这小子容易多心,不用多说,直接夸就对了。

阿牛果然放松,脸上见了笑影,拿起粗陶臼走过来,把里面的蒜泥倒在装着茄子的盘里。

“捣蒜放盐了?”

“放了。”阿牛见她望着盘子,又小心地解释,“妻主说要快一些,我就把这两个放在大锅里,一并蒸出来了。同时炒了白菜,现在那锅里烧着汤,都是清淡口味为主。”

他第一次进这间厨房,用起调料却显得很熟悉。一边说,一边就提起小瓷壶,在茄子里滴了些芝麻香油。

“我也是疏忽了。原先一个人吃饭,菜虽然多,分量却少,还催着你赶快,难为你了。”

“妻主也说了,简单些。没有为难。”阿牛给另一盘菠菜放了勺盐,加了一点点糖,又用了一点酱油。

“再放点碎芝麻。”齐湄见他已经打算收手,随口一句,“在花椒粉的罐子旁边。”

阿牛望着她,眼睛就是一亮。

齐湄笑道:“刚才你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找到吧?是我这边零碎小罐子太多了。不如我回头给你拿点彩漆,你自己写上调料名字,就好用了。”

“好。”阿牛笑着应声。

作者有话要说:阿牛小哥哥在第三章终于拥有了姓名和台词~

附【本章吃货小知识】

·胶东一带的大白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大白菜。以前我也不信,现在我已经看不上本地白菜了。

·炒白菜的切法很重要,顺丝切和横断切的口感是不一样的,作者本人推荐顺丝。

·古代环境来说,因为植物油很难提纯,炒菜会让食材发黑,比较适合拿来炸东西。动物油质地纯净,炒菜有明亮的颜色和好味道,是最佳选择。现代的植物油也很纯净了,但炒萝卜、菜薹(广东菜心)、小白菜等还是荤油味道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