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升棺见喜(7/8)

斗室中,郎捷轻车熟路点起灯来。

张琳久在流亡,数年未踏足这样雅致的房间,此时面对着曾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少年往事,旧日情怀,一霎时似洪水灌入心底。凑近的火光虽然昏暗,但那边脸颊感到了温热,又被心底的记忆一点点唤醒,变成隐隐的烧灼意味。

她抿着嘴,不自觉地转过脸去,坐得很尴尬。

管悦坐在她对面,当然感觉得到郎捷如此布置的目的。

尽管这罗帐轻软,烛影摇红,面前茶香袅袅,故交和颜悦色的,看似和牢中完全不同,但这里,同样是一处审问的刑场。

借这叙旧的时机,在细节上多加安排。郎捷的点灯,不仅是要表明她对这里有多熟悉,还要专门要把亮光挪到张琳的伤疤一侧,让张琳的一切无所遁形。怀念前尘,耻于当下,两下相摧,一点点瓦解掉张琳的戒心,在交谈中击溃心防。

这样,才能掏出她的实话,掌控一行匪首的去向,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只是,看张琳如坐针毡的模样,管悦有些怨恨郎捷不讲情面,也不事先同他商量,又这样强势地自作主张起来。

可他又坐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在心底掂量一番轻重,才知自己那些私心是得先放一放,眼下的公事是要守护和光县的安宁,这是他身为一方官员必须担负的职责。

他稳了稳心绪,轻轻柔柔地问:“琳姐姐,家乡一带,只道你已不在人世。不料今天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何以沦落到此境地啊?”

张琳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不答,而是问:“你……你哥哥,如今好么?可嫁人了么?”

郎捷究竟没忍住,一扬眉,冲口道:“这么些年了,难道还指望人家一直等着你不成?”

张琳低了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郎捷道:“你不自家想个主意,脱险之后,也不会悄悄给他送个消息,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了,又眼巴巴来探问。凭你这境况,就没想过,他如今也有自己的立场,因你这话,必然受了搅扰,心中不安宁。你若心里曾有过他,现在就不该这样存心为难他。”

张琳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自然是迫不得已。”

郎捷笑了笑,道:“难道他就很自由么?”

管悦心说,怎么回事?

他方才开了个题,正要叙叙旧情,慢慢套话,就被这两人一路带偏,搞得争风吃醋似的……

哎呀!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他原先以为琳姐姐不在了呀。这几年来,不过是心中觉得可惜,可恶,想着有朝一日要帮她报仇,也帮张家那些族众讨回公道而已,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私情。要是郎捷一直误会这个,多不好啊!

他有些发急,全然没注意到在情分上已经有了偏斜,向郎捷不满:“斯敏姐姐怎么还拿我的家事出来与人分辩啊!又不是你自家事!”

郎捷却道:“怎么不是我家事?你是我契妹,你家事就是我家事。”

管悦有些恼:“那也要我自己说才行。”

郎捷这才变了脸色,厉声喝止:“你不许说!”

管悦怒道:“这是我的事!”

郎捷道:“也得听我的!”

管悦说那话,本来是想把“管小娘子”装下去,说些哥哥很好,已经改嫁之类的话,搪塞了张琳算了。他对家乡的周围县镇都很熟悉,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想必张琳是发觉不出问题来的。

待事情全然解决了,大家都没心事时,再揭开真相,才是皆大欢喜。现在话题绕着他打转,两个女子当着他的面谈论着他的归属和心思,叫他好生气恼,羞愤,尴尬。

而郎捷心中有疙瘩。

她一听管悦要自己说,直觉是两人要旧情复燃。

当初刚遇见时,管悦睡里梦里都要找琳姐姐。后来清醒了,也讲了些做官就是为了报仇的话。

依照大周的律例,官员只许为血亲报仇,管悦当时的打算便是在御前除了乌纱请罪,以未亡人的身份,揭开张氏族中的恶状,牺牲他自己,也要震动天下。

如今他这桩秘事,就是个惹祸根苗。普天下只有他自己和春草知道全部,即便是她,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今日开口对张琳讲起,以后,在场这几人的脑袋,还能不能好好架在自己脖颈上,就很难说了。

两人各怀心思互不退让,张琳不明就里,只觉得奇怪。

不过,这么一闹,虽然是打哑谜,也让她从中看到了郎捷满满的维护之情。想来她这“小姑”,在官场上没少受人照顾,大概是一帆风顺,让她放下了心,于方才复杂的心绪中,对管家兄妹的愧疚悄悄消散了些。这才拿起茶饮了一口,顺便尝了尝点心。

许久未曾这样平和安稳,真令人怀念。

她还可以回到那样的日子么?

这么想着,她望着两人,眼神就变得柔和幽深。在她们相持不下的当口,轻轻叹了口气,道:“管小娘子还与我叙旧。可我……即便念旧,又还有回到从前的可能么?”

郎捷见她松动,也顾不得管悦埋怨,转头竖了眉毛斥道:“张娘子好糊涂!你不知我这契妹,念想着和你几面之缘而已,日夜都把为你讨公道的话揣在怀里。他一直说你死得蹊跷,拼上前程也要细细查一查当年之事。如今你自己黏糊了,却把他这份心置于何地!”

管悦听她这通发放,倒没有继续吵下去,只是低着头,小声道:“如今琳姐姐活着,也就不用我越俎代庖了。只不过,琳姐姐的事究竟有没有蹊跷,好与我分说个明白,我便没什么念想了。”

张琳点点头道:“多承你一直惦记,正该如实以告。”

她就将自己经历讲来。

双亲如何被族人杀害,又伪作自戕,她如何得知,如何旁观张氏一族收网捞鱼,所以是如何的盘算,如何的逃脱。却没想到管娘子不愿收留,一心赶她出去。

她在道观抄写,刚刚得了薪酬就被人偷了个干净,只好离开。

义庄里都是无主认领的尸体和棺材,可这些东西不会偷她的财物,不会暗害她,倒叫她觉得安心。本想住几天就继续逃离,谁料张家赶尽杀绝,一把火烧了义庄。

她负伤潜逃,一路向西,便入了绿林,进了川蜀……

她倒是也打听过家乡消息,也知道有人出来央告郡守的事。那父女两个虽有些肝胆,最终还是沉冤未雪。

管悦虽然知道大半事由,但听当事之人的叙述,仍然不免落泪。张琳是受过这些苦楚的,本想故作坚定平铺直叙,一看他潸然下泪,自家也忍耐不住地湿了双颊。

郎捷在一边又着急,又生气,又有些同情的意味。毕竟她置身事外,在张琳长长的叙述中,已经拿了个主意。于是向她道:“我看你入了匪窝,依然抛不开这文士的衣衫,可见和那乌合之众有些区分。既然是无路可走,才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若跟你说个戴罪立功的法子,你愿不愿试试?”

张琳深深呼吸一回,道:“我身入绿林,做的总不是守法的良民。如今遇见你们,就是我悬崖勒马的警示。我心里是向着你们的,即便是要治罪,也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郎捷笑了笑,道:“张娘子放心。你是良民出身,背井离乡只因身负冤屈,被些江湖上的豪强所迫落了草,一直伺机和官军里应外合——”

话还未落,只听门外一声大笑:“好一条朝廷的狗!黑白颠倒,就这么唆摆我的人也做狗,反口咬我!”

随即,门板被人大力踢开了。

张琳惊讶地喊了声:“铁狮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匪首女子姓铁,因其生得粗壮,好大头颅上发丝硬而打卷,乱蓬蓬地纠起疙瘩,颇像寺庙门前的石狮子,因此江湖人唤做铁狮子。

铁狮子掂了掂手里的刀:“老娘实话与你说了吧。自打你来,老娘看你嫌弃这山寨里一应的吃用,为人也假模假式,与人不睦,就没全然信过你。推你做这第三把交椅,不过是为着你有几分小聪明,免我些劳累。这次让你带人来捞出老二,事关重大,我自己怎么可能不来?果然你见了做官的,就又起了那卖主求荣的心思。只是你没料到,咱们并不是储备不够,而是老娘自己拿着做后手,不愿给你!”

郎捷在她得意之时,飞快地看了一圈周围情状。只见本来在门口守卫的两个兵丁,已然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铁狮子带着二十几个人,有女有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堵住了这房间唯一的出入口。看来方才张琳带来的人,已经和铁狮子重新汇合了。

此局不妙,需要小心应对才是。

于是郎捷顺手护着张琳,又把管悦往后拨了两拨。春草见状就明白了,一把将管悦拉过来,两人往墙角里退。

铁狮子低沉地笑了笑,道:“怎么的?久闻郎团练身手了得,只是老娘可没有单打独斗的耐性儿。”

她话音一落,二十几人合围而上。

郎捷抿着嘴不答言,从腰间抽出了刀,反倒迎着人来处往前走了两步,抢在铁狮子进门前,守住了门口。

刀光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