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升棺见喜(6/8)

三年时间,说长道短,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

偶尔有些公务上的、私下里的见面,管悦只是不敢再饮一滴酒。郎捷虽有些微遗憾,可想想此事的隐患,倒也放下了。

管悦的烦恼,并不在公事,而在他这几年身材见长、面目开阔、男子之相渐渐显露,快要装不下去的份上。

可是,他所烦恼的一切变化,于郎捷来说,都是惊喜。

虽然郎捷总是说让他找借口辞官,以保全自己,可他不愿,她也就是个老生常谈。其余的情况,她早就有准备,又像是专为这一遭准备似的。

他倒嗓子,郎捷在各县巡营路过时,就会亲自送一盒清音丸来。京城老号的上等品,一含在嘴里就是清凉微苦,像含着泉水和山风。在他一盒药快见底的时候,郎捷刚巧又路过一趟,刚巧又随身带着一份,便又亲自给他放在手上。如是再三。

他初生喉结,还没多久,她就给了一箱四季不重样的围领子。纱的,绸的,绣花的,搭配各色衣裳都是好的。他这一用上,县衙文吏们都纷纷效仿,和光县至整个鄂州也渐渐时兴,连郎捷自己也围起来,一点也不显得是刻意装束了。

后来他声音稳定了,再想充作女音,只是没有要领,只得称病不出。郎捷找来一位走江湖的朋友,及时救场,教了他一套用气发声的法门,才能保他没有穿帮。

回想当初在京里相遇几次,她不过是逗孩子似的,对他多加耍弄,他恼几句,顶多惹来她放声大笑。而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认真地听了。只是那一脸似笑非笑,只拿幽深目光盯着他的模样,好叫他心里毛毛的。

管悦就这么看着公文,想着述职的事,想着三年来的点滴,拿不准未来的主意,却意外得知川蜀悍匪流窜到了鄂州。

他可没少听说,自从郎捷任了鄂州的团练,那些七零八散当不得用的征夫、民兵、役工之流,全都面目一新。鄂州各县这几年的水利、驻防工事、粮储、抢灾救荒等事,一项一项,都被她打理得明明白白,天灾人祸,从没有慌过鄂州郡的阵脚。

因着这些,京中来了两三次人,给了鄂州驻军不少表彰。

管悦艳羡之余,也觉得习惯了。现在这些所谓悍匪,在他眼里看来只是小乱子,也用不着朝廷调兵来,郎捷坐镇,足以度过此关。

可郎捷最明白,这批悍匪能冲破川蜀的郡县防线,并不应该等闲视之。虽然川蜀驻军也不是吃素的,给了她们一个不小的打击,流窜到鄂州来的尽是残部,可那也全是核心,匪首几人尽在其中。

她想要和川蜀驻军在鄂州边缘夹击,将匪患灭于无形。但意外的是,她们几位团练使、观察使,还是错估了敌情,导致匪徒过境,并在鄂州郡内时隐时现。

节度使大人已经紧急调正规军来了,但不知何时能到位。郎捷如今四处奔忙,就是要亲自安排着,在各处道路上布下防线,形成一张网,以最小的代价,把这批匪徒兜住。

尽人事,听天命,未到最终,谁也不知道此事结果着落在哪一头。

所以她什么也不能说。

路过和光县,看看管悦是平安的,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只是有些愧疚,怎么没能守好最后一道,在他述职的当口闹出匪患,定是对以后的安排有些不好的影响。

此时顾不得太多,且等这些都了结,再分说吧!

//

但凡事有紧急,总是纸里包不住火。

很快,郎捷的手下就摸到了和光县内贼匪的踪迹,并逮了几个,由郎捷趁着夜黑就近提来,丢在和光县衙亲自审问。

管悦入主和光县三年,事涉刑狱的无非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抑或是其它郡县长路押解的流徙犯人,中途在此落脚,例行公事。郎捷带了这些人来,他在一边看了,那披红挂彩的情状令人暗暗心惊。未几时,牢内隐隐传出痛苦的叫声。他急忙拉了个兵丁,要喊郎捷出来商量。

郎捷见他脸色煞白,安慰道:“原不必你辛苦,快去歇歇。等我审问出了结果,只怕又要追赶其残余,你只带着文吏写好卷宗,回头上报的时候,岂不是现成的功绩?”

管悦道:“不行。我怎可置身事外?”

郎捷柔声道:“那怎么吓得脸都白了。”

管悦不服气:“才不是怕她们!”

“莫不是怕我啊?”郎捷笑了笑,“几日前,你可是大放厥词,说悍匪也敌不过我呢。如今是看我一身杀意,冲撞了你?”一面说,一面往旁边退了退。

管悦追上两步:“才不是!我看你袖上有血,怕你是伤着了!”说着就要拿她的手臂查看。

郎捷却把手背到身后道:“好得差不多,别看了。没别的事吧?那我先进去看看她们做事,别让她们失了分寸。等完事了,你再来录供。”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支箭如流星飞来。若不是郎捷护着管悦移动几步,只怕当时就要见了彩。

郎捷先吩咐了守好牢狱周围,才咬着牙道:“好大胆的匪类,还想劫囚不成!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袭击官衙,不要命了?”

话虽如此,她的大部分人手却都在外撒网,而今不过是押解俘虏的一队人马在周围,守住了牢狱各处,就再无剩余。而匪徒似乎是聚齐在这里,呈合围之势,还已经持着弓,架着剑,占领了高处,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

眼看凶多吉少,郎捷有些恼了:“叫你早回去歇着你不听,非要到这边来添累赘!”

管悦怒道:“你怎知我就是累赘!”一转头,向墙上匪徒喊道:“各位义士,有话好说!”

墙头上传来一声笑:“和朝廷鹰犬有什么好说?”

管悦继续喊道:“各位不就是要人么?人都在那里面。即便是我们给提出来,你们如此带着她们继续跑,也跑不远。”

墙上道:“那我们何不一顿乱箭把你们射透了,再自己去提人呢?”

管悦笑了笑:“若你们能,你们早就干了。你们不过是仗着身在暗处,我们看不清楚,就拿三两箭矢,几张空弓,摆个气势吓我们。如今你们不敢下来,我们也不愿放人,大家就耗着呗。你们身强力壮的,我和郎团练却也安稳,只是你们猜,牢里那些受了伤、受了刑的,她们撑不撑得住?”

这番话说得,宛然是他平时审理家长里短时,常见的乡间无赖嘴脸。郎捷捂着嘴,趴在他肩上偷笑:“你怎么断定她们弓箭不足的?”

管悦瞥她一眼,小声道:“鄂州郡内,什么悍匪能悍得过你?都战到短兵相接,搏命到你的面前了,我就不信她们还有刀箭。”

郎捷笑道:“小滑头。”

管悦哼了一声:“不是和你学的?”

他眼光一转,瞳仁里映着身后照明的火把,光彩熠熠。郎捷看得心里擂鼓一般地跳,还没多想,直接拿胳膊圈着他腰,往身后护了护。另一手握紧了刀柄,准备随时拨开冷箭。

管悦冲她点点头,转向方才声音的来处,道:“各位乃是川蜀移来的。下官只是有个疑惑,为何在那天府之地,都没有各位的容身之所,还要占山为王,劫掠她人为生呢?怎么没有想过,这大好的青春,用来做做别的营生,说不定还有功业可言呢!”

墙上放声大笑:“听你这小官人讲话,大有古人‘何不食肉糜’的风范。你怎知我们是有活路的?若果然有,谁愿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做这等掉脑袋的勾当!”

那人似乎说得激动了些,便往前挪了挪。

管悦看着,心里就是一紧。

那墙上的风,吹着瘦削的女子。

明明是匪类,怎的穿了一领文人惯用的长衫?

那外衫极单薄,夜风高高扬起衣摆,拧过去一些,就把她整个人吹成一片卷起来的枯叶。

管悦忽然脱开郎捷的保护,向前跑了几步,颤声喊道:“墙上这位……姐姐,请到光亮处,让我看一眼!”

“也不怕吓着你!”那人冷笑一声,带头跳下墙来。

墙上人接二连三跟着跳下来,一步步紧逼牢狱门前。

郎捷紧赶上前两步,要把管悦拉回来。管悦却又向前走几步,盯着领头人不放,不闪不避。

两人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女子,文士衣衫半旧,不包头巾,以堕马髻遮住鬓边的肌肤。发髻再向下,露出烧伤所致的异常:细碎的皮肤,歪歪斜斜地长成一片斑驳疤痕,一路沿着脖颈爬入衣领。眉眼之间,比昔年所见的成熟一些,憔悴一些,却还是熟悉的轮廓。

管悦这下有了十成十的确认:“你是琳姐姐。”

郎捷和张琳同时愣了:“你——”

管悦低声道:“蒲苇纫如丝……”

这句话一出口,就被微风吹到郎捷耳边来。她忽然心头火起,紧赶上两步,一把将管悦拽过来护在身后:“胡说什么呢!”而后将刀一横,怒目向张琳斥道:“滚远些!”

张琳仿佛也没听见。她在管悦脸上细细望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你是……管盈,管小娘子?”

郎捷方才钳着管悦的手腕,又悄悄松开了。

不但如此,她还改了道,大大方方抱起管悦的腰。

可惜管悦的眼神还黏在张琳脸上,并没有察觉。

“琳姐姐,现在,可否借一步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