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升棺见喜(5/8)

郎捷到底也没多问,管悦最后也没能说。吃了顿饶有兴味和提心吊胆的早饭,郎捷又一路送着管悦回了朝阳观。

未几日,琼林宴上,三鼎甲披红带彩,惹人艳羡。接下来几日,尚未授官,新科进士们便入了朝堂的人脉。

只是管悦,每次应酬回来,皆是心惊胆战的。

人都说,富贵儿郎不愁嫁,怎么他这几日所见,各府里文武同僚,尽是张罗着要他做儿媳的?

且不说他背着报仇的心思,单说他是个乡野的出身,就不该耽搁了人家世家出身的贤德儿郎嘛!

哦,不,不对。

他是个男孩子啊!这假凤虚凰的,怎么和人谈婚嫁!

真是糊涂,怎么扮女子久了,却把这一头全忘了,真以为自己是个女儿身呢?

好笑之后,仔细想想,又有点自怜。

别家男儿,十七八岁上,都是承欢于双亲膝下,羞涩待嫁的娇憨模样,而他这命运怨愤悲苦,无人可依靠。而后一路上京,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又在男儿的苦楚之外,尝了份女儿家才有的艰辛。

他也说不出自己是更想做男子,还是做女子,既然到了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就说眼前,还是要想个好法子,把这些钓金龟的鱼钩统统挡掉才行。

郎捷远远看着那“林探花”在人后长吁短叹,临水照影,背着手发愁,心里牵挂着,便抛了旧友,几步过来挨着肩膀问:“怎么每次都在水边上出神,留心滑了脚,到时候可要露相了。”

管悦愤然道:“不要你管。”走开几步,却又觉得气不平,转过头来,看郎捷果然还是胸有成竹笑着看他,忍不住又要犟嘴:“我穿着好几层衣衫呢,即便落水也并没什么!”

郎捷把他腰轻轻一揽,低下头去,在他耳边声音极低地道:“你可知,就是因为你没什么,才不懂在中衣内里穿个裹胸。若因这个,不慎显出身子轮廓来,才招人注意呢。”

管悦顿时愣住了。

只是郎捷一笑,他又有些恼了:“我……我晚长,还不知道要裹胸,不行吗!”

郎捷闻言,只是低着头笑个不停,笑得管悦心里发毛。

尽管两人离水边还相近,管悦心中只觉得,反正她习武之人,也不会怎样,抬手用力搡她一把,恨声道:“你这混蛋!讲话怎么都不讲明白的!”

郎捷果然不动不摇。管悦一叠声催她说,她只是笑得很开心,还顺手帮他摘了头上落的花瓣,在他脸颊上捏了捏,道:“我之前便想着,你这岁数讲的是虚岁吧?如此看来,年纪还小着。待你大些,这些姻缘之事更是甩都甩不脱。再想全身而退,和女子相好,只怕也晚了不是?”

忽而只听身后一声:“哦!林小娘子方才道年纪小,不宜婚配,原来是这个打算!”

两人还没想到这祸是从悄悄话上起的,还觉得没什么事,一转头,郎捷先认出对方,笑道:“诶,这不是富平郡马么?新婚大喜啊。”

富平郡主的郡马,便是方才想招管悦做儿媳那家官员的女儿。方才听母亲道,林探花并无结亲之意,但说得含糊,她便想着是不是有和长辈不好说的话,才来替母亲探问。谁料就听得这两位在无人处讲出断袖之癖的意思来,当下就着了急。

郎捷的笑脸,她只当不见,冲口呛道:

“郎小将军,没想到你一直推说事业不就,不好议亲,竟是这断袖之癖的缘故!你二人不爱儿郎阴阳相得的天道,偏要双镜对照百合花,真是龌龊!”

“呵呵?”郎捷不干了。

她自当差,便是禁军百里挑一的铁衣宫卫。而这郡马,听着唬人,实际只是个城防营里挂名的虚职,她可毫无顾忌:“京中人人说贵府上教得族中十几位的好儿郎,最是宜室宜家。无论朝中新贵、清流、功勋的门第,你们是普遍撒网,搂草打兔子,看上一个是一个。挑中我这契妹,原本不见得走心,怎么还得她感恩戴德不成?她不愿,你便含血喷人,仗着没人听见我们说些什么,随意栽赃?”

富平郡马怒道:“难道屈说了你们?是你们自家站在这里说,要甩脱姻缘,和女子相好——”

郎捷怒斥:“住口!”

她见一些官员、衙内,都被声音吸引,往这边来了,倒是怒极反笑,冷冷地道:“郡马声张这些,是想说你家嫁郎之心切,使女子宁可寄情于断袖分桃,也不想要你家的子侄儿男?”

富平郡马脸色一变。

郎捷见时间紧迫,只向前踏了一步,低声道:“识相的,就离我契妹远些,另寻你家如意娘子去。若再想人前给她没脸,她年轻脸嫩不知辩驳,我却有许多话,等着发放你呢!到时候,大家没情面,看你玩不玩得起?”

富平郡主拂袖而去,路上见别人问她,只是恨恨不答。

管悦有些担心:“郎将军……”

“啧。”郎捷有些不满地看着他道,“方才我是怎么叫你的?”

管悦倒是个识时务的,方才富平郡马一说那话,郎捷从头到尾不用他开口,就这般强硬维护,名目还是契妹……

管悦的脸更红了。

看她如此坚决,想必京城之中,契姊妹一说只是义结金兰。可在他们南方,这称呼更坐实了百合之名。叫他怎么反应的好?

难道真的叫契姐吗?

这怎么叫得出口!

他忸怩一下,小声道:“多谢姐姐……解围。”

郎捷却抓着不放:“什么姐姐?”

“郎姐姐。”

“不行,这么叫犯了我的名讳。”

“斯敏姐姐。”

“好了,这才乖。”郎捷总算是摆脱了那从未谋面,至今也不知道是谁的“琳姐姐”的阴影,喜上眉梢。

这时再有人来探问,她二人只说是有些小口角,糊弄过去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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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官的任命一下来,郎捷被放出京去,在鄂州做了团练使。而管悦,虽然按着三鼎甲位列翰林的旧例授职,可没做一个月,吏部奏报,边郡州县缺人,就把他拨下去鄂州郡和光县做县尹去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明眼人一看这趋势,就知道两人还是因为和郡马的那场争执,传出了私德方面的流言,对仕途稍有影响。

可是,若说郡马使力成功了,却也不像。

一个是丞相在本届科考中亲手发掘,最心爱的门生,一个是公孙老将军世交儿女,一定要庇护的人,即便看起来是下放,焉知非福?

仔细看看,她二人占的都是实缺,而且鄂州并不在边防最前线,民风淳朴,公事一向清闲。吏部这样分派,只怕是考虑好的,有心让她两个避避风头,攒攒经验,再一步步回升时,就挺直腰杆好说话了。

考绩周期,起码是三年。

也就是说,两人在鄂州,时常在公私事务上往来,起码要相处三年。

于是,一场迎送,姐有心,“妹”无意,接风宴办得很尴尬呀。

宴还未完,这假扮的小娘子就因舟马劳顿,又喝了几盅闷酒,整个人都张牙舞爪起来,扯着郎团练,口中只叫:“还我琳姐姐!不要郎姐姐,要琳姐姐!”

幸亏席间坐的都是相熟的同僚,早也知道京中这场韵事的传言,只看着她两个揉成一团,取笑几句。管悦越是掉着泪不依不饶,她们笑得越欢。郎捷看他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心里发紧。也顾不得衣襟都叫他揉散了,半倚半抱给他从席面上带了出去。

到了房里,一身军中便服,胸口尽湿。小郎君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虽然挣不起身来,却还手脚乱划着闹腾:“我没醉!不要你来假好心!”

郎捷被他气得不行。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想她的出身虽然不算高,却也从小到大没伺候过别人这些次。如今人家喊的是琳姐姐,她还得上赶着,帮那不知道是姓林还是名琳的娘子,好生照看这小东西。

照看就照看吧,又看他年小,也不知道这琳姐姐是什么缘由,实在不能趁人之危下手。待等他清醒,又会怒目相视,伸手推开,落不到一点好处。

缠不得,爱不得。

却又舍不得,放不得。

到了最后,还是叹口气,拧了帕子,回到床边给他擦汗,确认了相思之意不会入他的心,这才能说上几句:“我这哪里是假好心?只有你这小傻子,最是不知好歹。好心当做驴肝肺,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我的话,你可曾听过?”

“我听了!”小醉猫不服地噘着嘴。

“你听什么了,你听了!”郎捷好气又好笑,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

“我都有……”管悦忽然睁开眼睛,双颊红扑扑的,眨巴眨巴眼睛,水汪汪的,还勾着手指让郎捷凑过来。

郎捷低下头,方才被他抓散了一绺的发丝垂下去,正扫在他颈间。管悦吃了痒,咯咯笑着扭了扭腰。待郎捷撩起头发挂在耳后,他才支起身来,凑到她耳边。

气息带着酒意,和方才贪吃的甜甜的油炸果香味混在一处,嘴唇贴着耳廓,声音轻轻吹到郎捷心里,痒得只想敞开胸襟。

“我都有好好穿裹胸了。嘿嘿……”

小东西心满意足地倒回枕上,眯着眼呢喃:“我是女孩子!”

郎捷再绷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你是。谁敢说你不是女孩子,我就揍她。”

“好!”

管悦终于放了心。

他闭上眼,一下就睡着了,只留给郎捷一串细小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