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升棺见喜(4/8)

杨举人叹道:“只可惜啊,张家在乡里一手遮天,和县衙里勾连甚深。即便郡守愿管,他们家也将这案子拖来拖去,许久未曾结。还说族中对她们父女不薄,已经给那孤女分了家产,说了亲事,过继了女儿,要接回去。郡守有心再管,孤女有心再告,奈何官司费用太高,只得撤了诉,给张家人领回去了。”

举子们道:“这一回去,还怎么可能有活路!家产,嗣女,这都是捆人的绳索啊。要了这些,想离开家族,就难了。”

杨举人冷笑道:“你们还是心慈。何止是捆人的绳索啊,那张氏拿手的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说不定根本没有这些好处,回去便是任人摆布。我姨母说,那孤女供出许多恶事来,指天发誓绝无虚言。卷宗上也写了不少,但奈何郡守去查时,连个水花都没泛起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她已说了个差不多,拿起茶水来饮了。其余举子们纷纷议论,只管悦一个,直着脖子呆呆地愣在那,半晌没动。

举子们道:“呀,怡卿还是年纪太小了,没见过这些地方大族的阵仗。这种事,各地都有几桩。”

“可不是?人人只道大族兴盛,枝繁叶茂,可若要如此,不知要拿多少肥料去填它呢。”

可管悦想的并不是怕。

他只觉得这事不该如此。

夜晚辗转难眠中,他默默地盘算:他要如何代替张琳,向那个吞噬人命财物的大窟窿要个公道?

上进,唯有上进。

若今年不第,还有明年。他要趁自己还未展现男子形貌,好瞒得住人的时候,便早早地考上去。放了官职,有了官身相护,便可以于御前陈冤。最好闹得大些,最好连根拔起张氏一族,为张琳报仇。

他此时孑然一身,此命也不足惜。待功成,便身退。也不要什么节烈名声,只找个乡野之地隐没终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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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报喜的锣鼓惊飞了檐上的小鸟,管悦还在心生艳羡:“在这观中,又出了进士及第么?当真是文曲星当头。”

却听衙差喜气洋洋道:“林越官人,可在此下榻?”

管悦先是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急忙挤出来道:“是我!”

衙差道:“恭喜了!林官人!进士及第,一甲第三名,御笔亲点了官人探花娘!”

围观百姓、观内举子,脸上都带着笑,道这朝阳观有文曲星高照,定然是错不了的。

因住在观中费用极少,等得起放榜,朝阳观一向是寒门学子的福地。后来大周朝曾有三鼎甲同出此观的,也有连登三元的名士从此跃龙门的。为了讨彩,凡皇城外举子上京,都纷纷来住观备考。渐渐的,每届科考学子轮换如流水,总有英才扬眉吐气得了官身。报喜差人还未等放榜,就能安排下往这边跑的人手了。

及第之下,又唱报其余人等,观内共有四人在榜。

管悦和其余三人拱手互相道喜,封了喜钱红包给衙差,便被学子们簇拥着笑闹。

忽有人喊道:“这等良辰吉日,怎不一醉方休!”

管悦心中一慌,急忙找借口推脱。可是越来越多的新进士都跟着在喊:“一醉方休!”就把这新科探花簇拥在当中,往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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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皇城东南,有一座繁华酒楼,名为“得月楼”,达官贵人、富庶百姓,人人去得。只因离朝阳观近,新进士们便在那里要了席面。

十七年来,管悦从未如此放肆饮过酒,几巡饮乐过去,只觉得天昏地暗,在席间渐渐坐不住了。于是跌跌撞撞出门,倚在花园栏杆上,吹着微凉的春风,捣着胸口犯恶心。

他身边不停地走过各色人等。

得月楼常有饮醉的人在院中休息,是以伎倌、酒伴等人皆不甚在意。管悦脑袋沉重,扶着栏杆,看那池水里的花影,眼睛越来越花,身子越伏越低,眼看就要折个头重脚轻坠入池中,忽有旁边一人,揽了他一把,提早将他捞了起来。

那人肩背柔韧,身姿挺拔,个子比管悦高出一大截来,胸前软绵绵的,不用问也知是个成年的女子。

管悦片刻清明,只听她低声道:“小心。”他摆摆手,大着舌头道:“不妨事……”想要走开,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

那女子赶忙扶住,笑着抱怨道:“你是谁家小姐,怎么家中大人敢让你喝这么多?”管悦云里雾里,喃喃地道:“我……我是尖顶山下……庄子里的……管大郎。叫……叫我悦哥儿。”

那女子一开始听着好笑。什么尖顶山的庄子,看来是初到皇城的乡下孩子。听到最后,就惊讶地张大双眼。

和她同来的伙伴,见她没跟上来,喊着“斯敏”转回来,只见她怀抱一个少年女子,立在桥栏边上。

“我说郎将军诶,你这好风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伙伴笑道,“咱们这还没开场,你就抱了个——这谁呀?”

郎捷垂着眼看管悦:“不认得。小孩儿喝多了,差点掉到水里去,还怪可怜的。看这身衣裳,大概还是个学生呢。”

伙伴道:“那怎么办?你还不撂开,难道要抱着这小醉猫,去见公孙大帅?”

两个人长身玉立,皆穿着修身的打扮,包着头巾,绑扎了手脚,蛾眉淡扫,脂粉薄施,利落又飒爽,正是尚武者爱做的打扮。两双眼睛盯着当中脸蛋红红的“小娘子”。

若管悦清醒着,想必是要尴尬地钻到地下去了。而今糊涂着,只觉得这恍惚所见的女子就是张琳,拉着郎捷的袖子,一会叫姐姐,一会说好想你,缠得像条还没炸的麻花。

郎捷心就软了。

这自称男子的女孩,言语间倒也不像个男孩。这么看着,还真看不出究竟是雌是雄。

她出身武家,虽有姐妹兄弟,尽是些皮猴子,哪见过这温温软软的小书生,趴在胸口,腻腻歪歪地撒娇叫姐姐?

心知是错认,又想着,若真是个儿郎,她就当这声姐姐是闺阁之趣,这么受用着才好。

今晚的应酬关系着她的前程,但这扑进怀里的小东西,却不愿不管。

她拿主意只有一瞬,当下自己解囊,要了间客房,将管悦送了进去,才和伙伴一起去赴上司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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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快到中午,管悦才迷迷糊糊醒转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肚子空着咕咕叫,口中发干发苦,头还隐隐地疼着。身上盖着层被子,一身衣衫没脱没换,两下加起来倒显得挺热,睡梦间出了一脑门的汗,沾湿云鬓,黏答答地贴着脸颊,想必面容也十分狼狈。

他急忙挣下床榻来,一眼见得床边一架妆台,也顾不得别的,慌忙在怀中取了随身的脂粉荷包,拿出角梳和篦子,打散头发,重新分了三绺,正努力地盘着,忽而身后一声:“悦哥儿,总算起了?”

管悦攥着头发转过脸来,只见郎捷在身后笑着看他。

他不记得昨晚之事,看这女子陌生,心里就是一惊。接着也不知搭错了哪根弦,只觉得眼下姿容不整才是头等大事,手里不停,急忙将头发归拢上去,正要簪了,那女子又笑:“这个头过时了。”

他冲口就犟:“我还包方巾呢!”

郎捷放声笑他:“你可太有意思了!”

管悦脸颊薄红,气哼哼的模样,让郎捷心情大好,便问道:“你昨晚醉得厉害,抓着我不放,便是梦里也唤着什么‘琳姐姐’。可是带你来的人么?我昨晚还特嘱咐了这楼里的人,若有找你的,便领到这屋里来认认,却一直没见消息。你可记得,你们在何处下榻的?”

她态度自如,话语间很是周到。管悦许久未得到这么精细的照应,一时也觉得亲近和感动,这才想起礼貌来,立起身行礼道:“多谢您的关心。我是上来赶考的举子,住得不远,就在朝阳观,自己就能回去了。还要请问,您怎么称呼?”

郎捷道:“我是铁衣宫卫郎副统的衙内,姓郎,名捷,表字斯敏。”

管悦闻言吓了一跳。

立刻把手抬在胸前,又觉得礼太浅;屈了屈膝,似乎也不太对,一时拿不准该如何恭敬。

郎捷看了,笑着摇手:“快别客气。你们读书人,尽是宰辅根苗,何况你这么小小年纪,已有个举人功名在身。我呢,不过出身便利,眼下在禁军里带着几个小队的人马,尚未授职,只混些军饷立身糊口罢了。”

管悦红着脸道:“哪里哪里,郎衙内——”

郎捷却不见方才的礼貌了,一口打断:“管大郎昨晚叫我什么,难道忘了?”

管悦立刻呆住了。愣愣地反问:“……什么?”

郎捷笑道:“管大郎还与我说了半晌的心腹之言,我想要不听都不行,那是拦着不让走啊,我也很为难呢。”

管悦脸上泛了红。

这个人!

以为醉酒失言是不可挽回的窘迫事,偏偏遇上她心细体贴,事事都给他安排好了;说她周到,却在这里捏着把柄逼迫他,痞子似的调笑,欺负得他无地自容。

他何曾记得昨晚醉酒之后浑说了什么!就连真实的名姓,也说不定是被她连环设套问出来的。更可恶的是,她话不说尽,让他没法判断出来,她已经知道了多少。

但他也是个善隐瞒的,只咬着嘴唇,小声反问:“您……您别逗我了。那什么大郎小郎的,小生听都没有听说过。醉后之语最是虚妄,满口胡言乱语,衙内竟也当了真,真是让小生无地自容。”

这时酒保在外敲门。郎捷也不细问,只点点头:“行,你这样的,是得小心些。”回身绕过屏风去开门,接了食盒转回来,在屏风后传来声音:“我刚才听你起床的动静,就叫了早饭。”

管悦转出屏风来道谢。

他这才看清楚,这小房间当中摆着一张桌子,几个坐凳,漆光莹润。整间屋子格局通透,布置闲雅,以纱屏、竹帘等隔出三两张床榻的空间,客人可分别休憩,不必互相搅扰。郎捷昨晚应该也歇在这里。

想必这房间渡资昂贵,他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人家这样相待?

他无意中露了真实的身份,虽然到现在还死不承认,但看郎捷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摆明了根本不信这些托词。

他想着这事棘手,心里又怕,期期艾艾到桌边,小声道:“郎衙内……为何不信……我的解释呢?”

郎捷将食盒打开,看看菜肴粥点,又一色一色拿出来,摆在桌上。从容坐下盛了粥饭,一份在身边的位置上放下,一份放在自己面前,这才望过来,打了个请坐的手势。笑着道:“你也不必想起别的,只想起你该叫我什么,我便给你个准话。”

管悦委委屈屈地坐在那,捏着汤匙,捧着碗,愣愣地发呆。

郎捷见他愁的这个样,就忍俊不禁:“好了好了,悦哥儿先别胡思乱想的,垫垫肚子再说吧。你且放心,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有些稀薄义气。你的秘密,你知我知,不入六耳。”

到底是什么秘密嘛!

是男扮女装?是张家的仇恨?还是两个都说了?

急死管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