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只有一张,叶村省五郎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让三绘子坐上去。
服部三绘子打开一本厚书,一脸为难地望着叶村省五郎说:“我的中国文没有学好。”
“我也是啊,说实话,咱们三个只有山本能看懂这些,看来只能拜托他了。”叶村省五郎小声回应。
“到底怎么査呢?我真的是有点儿不大懂哦。”三绘子一会儿翻翻封皮,一会儿看看目录,然后摇摇头,一脸的疑惑。
“你说这个?……”叶村省五郎把头伸过来,看了一下三绘子手里的书,“哎?——《天津各界名人录》?……对了,说不定,这上面还会有吴练海的名字呢!”
“那到底怎么査呢?看着像是按五十音图排序的,但又不是,搞不懂该怎么査。”
“唉,我也看不懂,没办法,只能这么一页一页地翻了……”
在叶村省五郎一页一页翻看的同时,三绘子打开了记事本:“我说叶村省五郎先生,我觉得,这本书就不用査了。”
“为什么?……”叶村省五郎不解地问她。
“你看,这本书是光绪三十三年发行的,也就是日本的1907年。吴练海不是在中国革命成功以后才发迹的吗?这个时候,吴练海还是个学生呢,所以,他的名字不可能会出现在这本名人录上。”
“哦,说的也是。”
和叶村省五郎相比,三绘子做的准备更充足,这次,她还专门带了一本附有年代纪表的记事本过来。
叶村省五郎开始翻阅书架上的资料。他首先找到了一捆信件,里面有日语的,也有汉语的。他先看了一下日语的,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信件,有问候近况的,有回信,有介绍信,有各种委托信,但都跟叶村省五郎要査的搭不上边儿。
除此之外,书架上还有各种小册子、导游图、慈善活动的说明书、股东大会的名册,以及各种会议的通知书和记录本等。
这些无聊的文件,都与叶村省五郎要调査的事件无关,也只有像山本副教授这样的学究,才会觉得,这些记述当时社会世态百相的书,非常有意思。
叶村省五郎看得眼睛疲乏。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年代比较久远的资料,还都是用规规矩矩的文言文写的,看起来肯定会很累。打开任何―本资料,展现在他眼前的,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世界:有想开公司牟取暴利的,也有想利用汪氏家族的影响力,来结交权贵人士的……等等。总之,这些资料里写满了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各种人的欲望膨胀,而这些人现在差不多已经都死了。所有人都经不住时间的冲蚀啊。
“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世界啊。”叶村省五郎心里这么想着。
叶村省五郎的父亲叶村省康风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就在那里,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在这堆资料里面,找到父亲的名字,也没有找到关于吴练海的蛛丝马迹。当时,吴练海是带着特殊任务,秘密过来日本的,所以,他有可能并没有跟这些华侨明目张胆地来往。
至于那些汉文,叶村省五郎只能看一半猜一半地去了解。看那些活字印刷的小册子,还能让人觉得过去的一切都躺在里面;而那些亲手写的资料,却能让人闻到,当时那个年代特别的气息;特别是那些用墨写的文件里的飞白,甚至让人感觉,过去的亡灵就隐藏在那里面。
“我怎么忽然感到有点害怕呢?”叶村省五郎对三绘子说道。
“为什么?……”服部三绘子正在专心致志地查看资料,就随便回了句。听到三绘子的声音,叶村省五郎才有种回到现实世界中的感觉。
“你査看得还真认真啊。”叶村省五郎把资料往旁边一放,伸了伸懒腰。
“呀,真下流!……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打开一看,结果是这个!”三绘子像看到什么航脏的东西似的,把手里那本小册子塞进了书架,然后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会儿,站起来说,“我先去洗下手。”
“你这样洗来洗去的可没完没了。”
“我知道,但这次必须要洗洗。”
“我说: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这么激动?”叶村省五郎满心好奇地端详着服部三绘子的脸。
叶村省五郎感到很好奇,就伸手把三绘子塞到书架里的小册子取了出来,一看,封面上写着《当世花隈街女子气质》,还是誊写版的,总共也就二十几页,非常薄的一个小册子,纸都已经泛黄了。
“啊……原来是这个啊!”叶村省五郎打开一看,就立刻明白了。扉页上有一个女人的裸体,还梳着岛田髻。叶村省五郎这才想起来,之前山本副教授跟他说过,汪志升的父亲汪守义,非常喜欢收集淫邪黄书之类。这或许就是他说的那些淫书了,却被毫不知情的三绘子给翻到了,所以,她才像摸到什么航脏的东西似的洗手去了。
“哎呀!……”叶村省五郎定了定神,然后,把手放到嘴边,若有所思地看了起来。
扉页上的画像,并不都是全裸的,纸的左半部分,是一个很大的裸体,中间画着一个竖方框,里面写着书名,右下部分则画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人像。吸引叶村省五郎眼球的,就是这个半裸的画像。那个人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尾巴一样的东西——啊,是辫子,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前,中国清朝的男人都留着这种长辫子,所以,这个人肯定是五十多年前的中国人。
——花隈街和中国人。
这两个词,更加激发了叶村省五郎的好奇心,让他迫不及待地往后翻看。上面誊写的那些字的格式,跟现在的一模一样,就是那种先在蜡纸上打好格子,再往里面刻字的方式。
在文章的开头,写着这么一行字:
这是去年——也就是1910年的故事。
“1910年”这几个字,像闪电一样,一下子刺入了叶村省五郎的眼睛,让他猛地一怔。可是接下来的内容,就跟其他淫书的语言没什么区别了。
……这里是花隈街“龟之家”的澡堂。
年轻的艺伎月若,一只脚跨在浴池边上。她还没有下到浴池里面去,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大腿,还有大腿间那片茂密的小草丛。老艺伎红叶早就已经泡在浴池里了,她看到月若过来就问:“那个客人回去了?”
“嗯,匆匆忙忙就回去了。”月若娇媚地说。
“很爽吧?……”红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懂的,我以前还跟那个人睡过呢!”
“骗人!……”月若说着,就把她那柳叶眉竖了起来。
红叶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哦,虽然这么说,有点伤你的心。”
月若不服气地怒道:“骗人!骗人!骗人!你骗人!……”
红叶依然冷静地说着:“那么,你就当我是在骗你吧!……怎么样,那个人的功夫还不错吧?他可是有几招独门绝技啊!……”
红叶从浴池里爬上来,把月若放倒在地。月若好奇地问:“躺在这里会很疼的啊!”
红叶摇了摇头:“刚开始他是这样的吧?”
月若惊恐地直摇头:“不要!……不要!……”
红叶继续做着:“接下来,是这样……”
月若连声哀求:“啊!……啊!……姐姐你饶了我吧!”月若扭动着身体,急促地喘着气说。
红叶一边用手搔着月若两腿间的阴部,喜滋滋地笑道:“你这个部位,可满是他的气味啊!……连我都兴奋起来了……你啊!……”
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纠缠着,急促地喘着气。
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了。两人听到声音,一下子就停住了,红叶抬头一看,是摩耶子,于是主动打招呼:“哦,原来是摩耶子来了!”
摩耶子赤裸着身子,用手挡着自己的下部,看到刚才的场面后,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
红叶笑道:“摩耶子,你也完事了?”
摩椰子回了一句:“完事?……你指的是什么?”
红叶冷笑:“好啦,你别装正经了。”
看到这里,叶村省五郎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一看,是服部三绘子。
“叶村省五郎!……”三绘子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哦,是你啊。”
“这种黄书你也看!”
“对呀!……”他朝她使了个坏笑的鬼脸。
“唉,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看这个?”
“哎呀,你误会了,我是觉得这本书有参考价值,因此才看的,你看上面画着的这个留着长辫子的男人。”叶村省五郎指着扉页右下方那个画像说。
“哦,男人留长辫子,是这种模样?”三绘子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长辫子,也没有领会到叶村省五郎的意思。
“你看书的题目里有‘花隈街’这个词,并且,这个留着长辫子的男人,肯定是个中国人,所以,把这两个信息放到一起想一下的话,就觉得跟咱们要査的东西有关系了。”
叶村省五郎使劲地给服部三绘子解释,但三绘子还是没有明白叶村省五郎的意思。
“哦?……是吗?……我觉得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里面写的都是些下流的东西。”
“嗯,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到现在为止,确实没有什么可参考的,可是……”
“可是?……你发现什么了?”三绘子急切地追问道。
“你看看这里写着:摩耶子打开门进来了……”
“我读到这里,就没再敢往下读了,这里怎么了?”
“‘摩耶子’和‘诹访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两个名字的发音很像吗?”叶村省五郎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是几座山的名字呀!”
摩耶山就绵延在六甲山的西边,山上有索道,三绘子还曾约过叶村省五郎一起去爬过那座山;而诹访山,就是坐落在花隈街北边的一座小山。这么说来,这两个名字都跟神户的山有关系。
“这本书里写的都是一所叫做‘龟之家’的妓院里面的事,在这之前,我们不是听春子婆婆说过,收养诹访子的那家妓院,不是名字就叫‘鹤之家’吗?连妓院的名字都很相近呢,难不成这本书就是以‘鹤之家’为原型写的?”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你就接着往下看吧!”
“我们一块儿往下看吧!”
“我就算了,还是你自己看吧!”三绘子的语气虽然有点严肃,但丝毫没有开玩笑或者是责备的意思。
叶村省五郎就接着往下看了。
摩耶子,你今天招待的客人是谁呢?……是叶山先生?还是那个李先生?
“三绘子!……”叶村省五郎忽然抓住正在翻阅其他资料的三绘子的手。
“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服部三绘子耷拉着脸扭过来,望着叶村省五郎,面上略有愠色。
“我们还是一起看吧!”
“为什么啊?”三绘子看到叶村省五郎那副认真的样子,感到有点儿纳闷了。
“这里出现了‘叶山’这个名字。”叶村省五郎指着书中“月若”这个人的台词说,“如果把那个‘山’字改成‘村’字的话,不正是我父亲的名字吗?还有,下面提到的这个‘李先生’——不管是‘李’也好、‘王’也好、‘吴’也好,这些都是中国人经常使用的姓氏啊!”
“说的也是。”三绘子把手里的资料放回书架,开始认真看待《当世花隈街女气质》这本书了,并决定和叶村省五郎一块儿往下看。
可是,澡堂子里的这段描写,确实非常淫亵,那个名叫“红叶”的艺伎,一直在用非常猥琐的话语调戏“摩耶子”,而“摩耶子”只是害羞,并没有还嘴。接下来就是“红叶”津津有味地向“摩耶子”传授她接待客人的各种经验。“摩耶子”只是点头沉默,并没有做出回应。就在她被“红叶”严厉教训的时候,一个名叫“千代丸”的老艺伎出现,并把她救了,第一章也就在这里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第二段,让叶村省五郎和三绘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段描写的是“摩耶子”向“千代丸”吐露自己烦恼的过程,“摩耶子”一直把“千代丸”当做知心姐姐来看待。摩耶子说:“姐姐,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千代丸温言安慰道:“你自己的大事,还是自己决定吧,你仔细权衡一下,这两个人,到底哪个对你来说更重要些。”
摩耶子忸怩地说:“这个我也说不清,这两个人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千代丸于是告诫摩耶子说:“你不得不作个决断了,这可容不得你犹豫……决定吧!选叶山还是选李先生?”
摩耶子还是很犹豫:“姐姐,我现在真的是很难受,很难抉择。”
千代丸温言抚慰她说:“人生就是这样,要想早点摆脱这种困境,就得快点作决断。”
可怜的摩耶子,现在真的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到底是选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呢,还是选自己爱着的那个李先生呢?这个抉择关系到她后半生的幸福。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这年夏天,忽然有个叫做叶山的年轻人来找摩耶子。这个叶山自称是摩耶子的哥哥。摩耶子很早就失去母亲,成了孤儿,但她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她父亲住在东京,也姓叶山。现在这个叶山,也是在他父亲弥留之际,才得知在神户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所以,他就来神户找这个妹妹了。
后来,到了秋天,一个姓李的清朝人和他一起来了。这个姓李的长得有点胖,但给人感觉非常大气干练。摩耶子对他一见钟情,而这个李先生,也为了跟摩耶子幽会,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并且还挪用了一些别人暂存在他那里的一些钱。
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必须给摩耶子赎身。但李先生自己的钱早就花光了,身上的钱都是别人寄放在他那儿的,正当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叶山站出来救了他们。
叶山对摩耶子说:“就这么定了,李先生挪用的钱,就算我头上吧,让他用剩下的那些钱给你赎身,让那些人向我讨偾,反正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公司小职员而已。而李先生就不一样了,如果革命成功了,他的前途无可限量。不能因为此事,就毁了他的前程。”
摩椰子问道:“那你怎么办呢?”
叶山当时很豪爽地一笑:“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能幸福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最大的希望,这段时间,我还一直在考虑怎么从别人那里弄点钱给你赎身呢,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摩椰子连连摇头道:“不能这样,我不能让哥哥你冒如此大的险。”
可是叶山毫不在乎,撇了撇嘴笑道:“好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先逃到南洋去,警察不会抓到我的。说不定,我还能在南洋东山再起,那样的话,岂不是一举两得吗?……好了,就这么定了,就让外人以为,是我卷着那些钱,逃到南洋去了。这样就没有人怀疑李先生用剩下的那些钱给你赎身了。”
“哥哥!……”摩耶子哭倒在哥哥怀里,这时她想起了千代丸跟她说的,必须作抉择的那些话。最终,她痛下决心牺牲了哥哥,和李先生喜结连理。而叶村省康风在这之后,很自然地便悄悄逃到了南洋……
“啊!……”读到这里,叶村省五郎和三绘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果然是以父亲的事为原型的。”叶村省五郎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故事,确实是以叶村省康风的事迹为原型写的。作者并没有采用与原型人物完全不同的名字,书中主人公的名字,都跟原型人物的名字很相近,所以在创作的过程中,难免会不小心把原型人物的名字写进去。比如,书中在前半部分,一直是以“叶山”来称呼摩耶子的哥哥,而写到“叶山”出逃到南洋的时候,作者不小心就把“叶山”直接写成了“叶村省”。所以,从这里可以推断出,“叶山”的原型就是“叶村省康风”!
两个人继续往下读。
《当世花隈街女气质》这本书里,只有摩耶子在哥哥和爱人之间,痛苦抉择的这一段,没有色情描写,其他的部分,都是在不厌其烦地细致描述那个叫“红叶”的艺伎如何给“摩耶子”和“月若”上性教育课。故事以李先生替摩耶子赎身,两人离开花隈街结尾。
结尾处,红叶自信满满地说:“多亏了我平日里的悉心教导,她才有如此好的结果。”
临走的时候,摩耶子去千代丸那里告别,她鞠了下躬说:“虽然红叶姐姐教给我很多东西,但我只会对千代丸姐姐的教诲,铭记于心。”
千代丸在最后,还不忘告诫摩耶子说:“还是要顺从自己的心意吧,是留在日本,还是去中国,这是你面临的又一个抉择,随心而定吧,你一定要记住这点。”
这明明是一本黄书,居然以精神训话收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