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经降临到了神户。
杉山大厦坐落在靠近码头的京町商业街,櫻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就设在杉山大厦的六楼。从朝南的窗户望出去,满眼都是黄色的船只桅杆。
叶村省五郎转职过来的第一天,就是个阴天。天空氤氳着一层灰色,但并不会让人感到黑暗,向南铺开而去的那片大海,似乎已经将其吸干了。
“对神户的印象怎么样?”分公司店长冈本庸助,好像要看透叶村省五郎般地问道。
“很敞亮啊!”叶村省五郎回答道。
“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当然敞亮了,和你的性格很配呢!”冈本庸助说完笑了笑。
冈本庸助在总公司当企划科科长的时候,叶村省五郎曾经在他手下做过一段时间。
“啊?”叶村省五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面办公桌有个二十二、三岁,一身清爽打扮的女业务员,正在整理文件。
“不镨嘛!……”叶村省五郎心里想着,“今后的日子可要对着对面那张漂亮脸蛋过了,那可是一位清秀漂亮的年轻姑娘啊!”
“本来应该为你办一场欢迎宴会的,可是,最近还会不断有人从东京那边转过来,所以就先委屈你一下,等他们都来齐了,再一起举行宴会吧。”冈本用手按着他那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歪着头,对叶村省五郎说道。
“劳您费心了。”叶村省五郎一副谦恭的样子。
冈本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要是这样觉得,我可难办了啊。实话告诉你吧,这周六,公司要为新产品‘月光’举办一场发售纪念晚会。届时,我们将邀请客户和帮过公司的人到场。顺便也打算当做给你们开的欢迎宴会。”
“櫻花商事”的主要产品是化学药品,这次在姬路工厂生产的新品“月光”,是一种家具抛光剂,近期就要上市发售了。现在公司上上下下,全都在为宣传这个新产品而忙碌着。
这时,对面的女业务员抬起头,用一口流利的神户腔说道:“哎呀,分店长你好狡猾,想用一次晚会,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打发了呀!”
听到这句话,叶村省五郎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到神户了。
“手头正紧嘛!”分店长“嘿嘿”地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服部小姐,你平时欺负欺负我也就算了,我也习惯了,这位哥哥刚从东京调过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哎呀,说这种话!……”服部爱答不理地开始收拾文件。服部三绘子——刚刚介绍的对面女业务员的名字,在叶村省五郎心里反复地回响着。
“虽然欢迎会只有那样了,不过,晚上我打算单独地给你搞个欢迎仪式……对了,我记得你很能喝的。”分店长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晚上,店长把叶村省五郎带到了三宫的酒吧街。酒吧和吧台的构造,都与东京的相差无几。
“是不是想到银座了?”冈本分店长笑着说道。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除了服务员操着一口神户腔外,酒吧内并没有什么具有神户风味的特征,包厢的墙壁上,也都挂满了烘托气氛的装饰物。
他们连着喝了好几家,都是些很普通的酒吧,所以,叶村省五郎也没有考虑店长口袋里的钱,尽情地敞开了肚子喝。看到叶村省五郎喝酒的豪爽样子,冈本似乎也很高兴,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还不依不饶地说:“再陪着我喝一会儿嘛。”
“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回去也好,不过走之前,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冈本抉着叶村省五郎的肩膀,他的腿已经站不稳了。
已经午夜时分,三宫附近的路上停满了车。在生田神社前,冈本停下脚步,揽过叶村省五郎说:“嗯,这件事我看还是边走边说吧!”
“是什么事啊,闹得如此神秘?”
冈本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问:“周围没有人偷听吧?”离他们不远处,确实有几个喝醉酒的人,但这么晚了,谁会偷听两个站在路上的醉汉说的话呢?
“嗯,放心吧,没人偷听。”叶村省五郎向他保证。
“嗯,好,到哦就说了。”冈本把搭在叶村省五郎肩上的手收回,做出一副―本正经的样子,“这件事情可是非同小可,你听好了,叶村省先生,是关于你对面的服部三绘子的事。”
“啊……服部小姐的事?”
“对,你可要防着她点。”
“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会诱骗男人?还是……”
“你这么认为吗?”
“有点不敢相信。”
“对了,就是这一句——好,你也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你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她是信得过的。以后你就会慢慢地明白,我的忠告是多么的必要了。”
“什么‘忠告’,请您快说!”叶村省五郎开始不耐烦地催促。喝醉酒的人说话,总是会来点开场白,拖拖拉拉地连绵不绝。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冈本再一次用他那双醉眼,往四周瞅了瞅,“服部三绘子是跟她母亲姓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入籍她父亲的户口里。”
“我明白了,是说她父母没有正式结婚。”
“你反应倒挺快的嘛。干脆我豁出去,全都跟你说了吧,她是个私生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您就别卖关子,直说了吧。”叶村省五郎有些焦急了。
“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她的父亲就是佐仓欣太郎。”
说完,冈本盯着叶村省五郎的脸,迫不及待地看他的反应。
“啊?!难道是社长的……”
佐仓欣太郎就是“樱花商事”的社长。叶村省五郎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他那个精神矍铄的鼻梁。
“怎么样,吓到了吧?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社长从事军备供应的工作,那时他与花隈街里的一个妓女私通,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服部三绘子。”
“你说的是‘花隈街’吗?”
比起服部三绘子的身世秘密,“花隈街”这两个字更加吸引叶村省五郎的耳朵。要证实父亲的无罪,其中必须要调査的就是这个叫做“花隈街”的红灯区。
接下来,冈本又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声音也越来越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但主要意思就是说,服部三绘子是社长的私生女,跟她处事千万要小心。
“但不要因为知道这个,你就变得沮丧。服部可是个好女孩啊——当然,也不要因为她是社长的千金,就激起歪念和拼搏的心态,那就实在太卑劣了……无论如何,要将她当成一般女子来对待……懂了吗?或许我这样说,反而有点过分,不过,社长对神户这边的年轻人,可是注意得很呢!告诉你吧,服部小姐的母亲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冈本一边抓着拦下的出租车门把,一边搭着叶村省五郎的肩膀唠叨道,“打起精神来!……如果我再年轻几岁,肯定会成为你的情敌的。”
哈喇子从他的嘴边一直流到下巴,拉成一条长线。冈本用手指擦了擦,又喊了一声:“我走了!”便爬进了出租车。
“櫻花商事”的神户分公司没有员工宿舍,在公司的帮助下,叶村省五郎在六甲的一栋六层公寓里,租到了一间房。虽然从外面看去,那是一所非常豪华的公寓,里面却被分隔成很多间。叶村省五郎租到了一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面有洗手间和厨房。这是给单身男女住的最小的房间了。
他喝了三杯水之后,便取出记事本,慢慢地看了起来:
花隈街
研究者
资料——特别是华侨方面的资料。
从这三个方面入手,就有可能追踪到关键人物——吴练海。
写在记事本上的这三行字,叶村省五郎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毎次看都不禁叹气——自己真的能够胜任这个任务吗?他没有这个自信。
研究乡土历史的专家,还有可能涉及像吴练海这样的人。而研究者这条途径,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他们,然后从他们的研究成果里获取信息。可是对叶村省五郎来说,这帮搞研究的人,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完全摸不到跟他们打交道的门路。
在嫂子的帮助下,省一郎已经涉猎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可是,不仅是日本这边的资料,神户在住华侨之中,也有可能还留着当时的资料。省一郎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拿到华侨那边的资料,所以,这里所说的“要在神户査的资料”,主要就是指华侨那边的资料。
“研究者”和“资料”这两条途径,对叶村省五郎来说很有难度。而“花隈街”这条途径,也就是去找花隈街里的那些老妓女,直接打听当年的事情,则更让叶村省五郎感到为难。到底要怎样才能跟“花隈街”搭上关系呢?
然而,刚刚烂醉如泥的冈本分店长,却说起了“花隈街”一服部三绘子的母亲就是“花隈街”里的人。虽然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但服部三绘子却很有可能,还和花隈街相关者有所联系。
叶村省五郎又想起三绘子那盛气凌人的鼻子,他在回忆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先从记鼻子开始。
这时,一种莫名的感觉,忽然在叶村省五郎心里乱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既不是不安,也不是恐惧,更不是欢喜,反正就是觉得,自己在惦记着什么……难道,自己已经迷上了那个服部三绘子了?只不过是今天刚认识的女人,甚至连话都没说过……难道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村省五郎已经醉得不轻,他确信绝对没有这回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来到公司,叶村省五郎又一次仔细打量了服部三绘子的鼻子,然后忽然想起:“啊,原来如此……”
虽然服部的脸、眼睛什么的跟嫂子完全不一样,但鼻子却和嫂子非常相似。如果眯缝着眼睛,忽略其他部分,只专注地看鼻子的话,就越发感觉像了。中部隆起的罗马型鼻梁,虽然不宽却很笔直,两个鼻翼柔和的弧度,恰好缓和了翘起的鼻尖所透出的冷傲……
正当叶村省五郎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鼻子时,服部三绘子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跟叶村省五郎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叶村省五郎地把头低下去,忽然想到——通过她不就能跟“花隈街”搭上边了吗?
但似乎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在这之前,还有很多复杂的铺垫要做。首要的问题就是,叶村省五郎又是怎么知道,服部三绘子跟“花隈街”有牵连的,这需要编个幌子来说通。分店长曾经嘱咐过他“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如果让三绘子觉察到,他已经知道其母亲就是花隈街的艺伎,并且,还是佐仓欣太郎的情人的话,她也可能会很不高兴。
制定纷繁复杂、拐弯抹角的策略,正是叶村省五郎的弱项。
这时,分店长拍着脖子,朝这者边缓缓走了过来。昨晚他喝得太多,到现在还是一脸疲态。
“叶村省先生,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周六的宴会,你能不能帮忙做一下招待?”冈本问叶村省五郎。
“好,没问题。”叶村省五郎爽快地答应道。
这时,对面的三绘子插话道:“哎呀,分店长,你让叶村省先生帮忙,这也太过分了吧,那可是他的欢迎会啊!”
听了这话,分店长把按在脖子上的手,挪到了头上缓缓说道:“可是那个宴会,表面上还是为了招待客户而开的啊……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哈哈哈哈!……”冈本故惫撇着他那蹩脚的关西腔,说完后大笑了起来。
“又在糊弄人。”三绘子说完,又投入到了工作里。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她脾气确实够直爽。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叶村省五郎忽然看到了希望。
下午,分店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整理出参加宴会的嘉宾名单。因为展出的商品,大都是家具的抛光剂,所以,嘉宾也大都是相关领域的人。其中,大阪的客户最多。名单中有客户,银行的人,跟公司关系密切的人,还有帮助研发新产品的K大学的化学教授。
“虽然找了大学的教授帮忙,但关键的原浆,还是从美国的‘范戈森’公司进口的。这也是‘月光’的光泽效果无法被别人复制的秘密。一个酒瓶量的原浆,就足够生产一年份的‘月光’了。”
冈本分店长得意洋洋地向叶村省五郎解释道,叶村省五郎却听得云里雾里,他的脑子里,只有服部三绘子的鼻子。
“哦!……对了,我还有话对你说。”冈本分店长忽然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叶村省五郎急忙正坐地洗耳恭听。
“现在我跟你说的这个东西……”冈本分店长又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只有他们俩的办公室,神态就和昨晚他告诉叶村省五郎三绘子的身世时一样,“其他公司都对我们公司的这个原浆虎视眈眈。他们的奸细,可能已经打入了我们公司内部,正挑唆着公司的人,把原浆偷出去卖了呢……这也就是所谓的‘商业间谍’。我们正在调査到底谁是商业间谍。现在,我们已经把够用半年的量,稀释五千倍放到工厂里面了,稀释品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关键是这个原浆。这个原浆必须要交给我信得过的员工保管才行……我这样说,你听明白了吧。然后,我会把原浆在你那里的事情,装作不经意地透露出去。公司内部的那些商业间谍,会觉得分店长不好收买,但一般店员的话,他们肯定还是敢尝试的……你听明白了吗?”
“也就是说,我是个诱饵?”
“嗯,答对了……你不愿意?”
“当诱饵倒也无所谓,但千万别真把那么重要的原浆,放在我这儿。”
“好,就这么定了。还有就是,这个计划一定要保密哟!……”
冈本店长站起身来,从钢制保管箱里,取出一个高三十厘米、直径十五厘米的圆形包裹。包裹用没有任何图案的蓝色包装纸包着,外面再用绳子绑成十字形系着。冈本把它拿到叶村省五郎耳边,轻轻地摇了一下。里面传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
“你就把这个当原浆吧,其实是威士忌,现在就奉送给你。你把这个小心拿回去,然后妥善保管。本来不该让别人看到,你把这个带回去的,但事实上,最好是不经意地让别人看到,并且,你还要装出一副非常谨慎、甚至是紧张的态度。当然,一定要自然一点,如果让人觉察到,你是在演给他们看,那就糟了。”
“好难啊!”
“我觉得你能够做到,才把这件事拜托给你的。”
叶村省五郎似乎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信赖感。哥哥和嫂子,把给父亲洗脱罪名的大事托付给自己,现在,分店长又拜托自己,暗中侦査公司里的商业间谍……自己还真是够忙的啦!
回到自己的座位后,叶村省五郎仍然没有定下神来。他小心翼翼地用包袱,把圆筒形的小包裹包好。
“叶村省先生,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啊。”三绘子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问道。
“嗯?没……没怎么。”一边说着,叶村省五郎心想,没想到,我的演技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