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叶村省五郎正式决定转到神户工作。接下来的星期天,他和嫂子一起,去千叶的疗养所看望了哥哥。
那是日丽的三月阳春日,春天的阳光洒满了疗养所的庭院。病人们把椅子拖到草坪上,躺在那里晒太阳。可是,这群病人里面,竟没有省一郎的身影,他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就连晒晒太阳,对他而言都是一项非常沉重的运动了。
叶村省五郎看到亲如父亲的哥哥省一郎的那双凹陷的眼睛,和那张憔悴消瘦的脸庞,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嫂子伸子把病房收拾得,就像自己住的公禽房那样干净整洁,这让叶村省五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嫂子的气息。
“哦……你来了啊。”哥哥有气无力地说着。
“叶村省五郎已经决定下个月调去神户工作了,”伸子一边往床边挪动椅子一边说,“还有那件事,我也大致和弟弟省五郎说了一下。”
“我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了,你跟他说明白就好了。”省一郎躺在床上,朝着妻子半死不活地说道。
“话虽如此,”伸子温柔地注视着省一郎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再亲口和他说一下比较好,哪怕只是简明扼要地说说。”
叶村省五郎把身子探到枕头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哥哥省一郎的嘴唇。这时,省一郎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用低沉得就像耳语般的声音说:“吴练海,只要找到他,就能解开这个谜团。”
“吴练海(Wu Lian Hai)?”叶村省五郎又确认了一下。
“―个中国革命党人。父亲本来要把那笔钱交给他的。”伸子在旁边解释说。
“把架子上的书……”省一郎说。
伸子站起来,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褐色封皮、老得开始褪色的书。已经播色的封皮上印着:
《邯郸之梦》大官虎城/著
“翻到第二百一十六页。”省一郎闭着眼晴,有气无力地说。伸子开始翻书,二百一十六页一下子就翻到了。里面夹着一张书签,那页的空白处,有用红色铅笔画的大源泉。
“叶村省五郎,你把这段读一下。”伸子把打开的书递到兄弟叶村省五郎的面前。叶村省五郎接过书来,读起了红画圏下面的那段文章。
革命的成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需要革命者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长年累月的周密准备。我们与以孙文先生为首的中国革命志士结缘由来已久,也深知革命事业的艰辛,所以,我国的民间有志之士,也在精神和物质上,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帮助。然而,也有不少批判者,称我们是‘支那浪人’,诬蔑我们是一群无赖之徒,无信仰的投机之辈,我们抱着一颗纯粹无私之心,来援助邻国的四万万五千万的人民,却落得如此骂名,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也早已肝肠寸断。
但是,万事有果必有因,我们组织内部,确实存在几名投机之徒。比如叶村省康风之流,他的卑劣行径,如今想来,仍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现由我来告知当时事情的真相。
中国革命成功的前一年,我们本打算将在民间筹措的革命资金,交予从上海来日的吴练海先生。当时把接头地点选在了神户,所以,我们就将这件事情,托付给了正住在神户的叶村省康风。吴练海很快抵达神户,但是,他在神户滞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没有收到我们筹措的三万日元,所以,他打算差我前去追究叶村省康风的责任。然而不知是何缘故,在我到达神户的前夜,叶村省康风已经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背信弃义、皁鄙无耻之徒——叶村省康风的名字。信任这样一个轻佻贪婪的愣头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康风逃走以后,至今仍是下落不明,有传言说,他已经逃跑去了南洋,但尚待査证。
吴练海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国了,唯一让人宽慰的是,他与神户花隈街的一名花魁喜结良缘,结为夫妇。康风这样的人,在我们组织内部,简直就是例外之中的例外。我们组织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发誓要为革命事业粉身碎骨、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中国的革命党人竟然把我们与叶村省康风之流视为同类,真是让我们痛心疾首……
伸子看叶村省五郎读完了书信,就补充说:“写这本书的大宫虎城先生,是孙文等革命党人的支持者,他根据当时的记忆,写下了这本《邯郸之梦》,书上写的父亲的贪污事件,发生在中国革命胜利的前一年,也就是1910年。当时,父亲确实是住在神户,在事件发生的约三个月前,他说要去神户旅游,然后,就突然在那边一所叫‘石崎汽船’的轮船公司工作了。至于当时的详细情况,我们就不清楚了。”
叶村省五郎看了一下书的版权页,这本书第一次出7,是在1918年,也就是哥哥省一郎在南洋出生的那一年。关于父亲的经历,叶村省五郎只是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南洋。他是叶村省康风最小的孩子,叶村省五郎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有五十一岁了,这么说的话,1910年的时候,父亲才二十五岁。
叶村省五郎把书合上,愤愤地说了句:“轻挑的愣头青——简直说得太过分了,这不是在侮辱人嘛!”
“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那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可是,你哥哥省一郎推断,在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很多内幕。”
伸子说完,看了叶村省一郎一眼。
“这是哥哥的信念吗?”叶村省五郎严肃地看着哥哥。
“不仅仅是信念,有线索的。这本书里提到了吴练海这个人,就是那个从上海来日本取走三万日元的人。”
“嗯,而且,当时他好像也很年轻。上面写着‘年轻的吴君’什么什么的……”
“上面还写着:‘唯一让人宽慰的是,年轻的吴君和神户花隈街的一名花魁结为夫妇’。”伸子现在似乎都能把画红圈的地方背下来了。
“你记得真清楚!”
“那当然了,这可是问题的关键啊!花隈街在神户,可以说是一流的妓院街,就是到那里玩玩,也要花很多钱的,更别说要给某个花魁赎身了,你说,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会不会是说,那个吴练海本来就很有钱?”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他是专门从上海过来,取革命资金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并且只是短期停留,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来。难道他是预料到,自己可能在神户找到个情人,就把钱准备好了,一起带过来?”
“说得也是。”叶村省五郎现在开始跟着伸子的节奏考虑问题了。
伸子说的话无外乎就是省一郎的想法。哥哥的脑子是多么的明晰,思维是多么的缜密,叶村省五郎是非常了解的。更何况,把哥哥的想法表达出来的,还是自己崇拜至极的嫂子。
“虽然大宫虎城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但我觉得,这里面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伸子注视着叶村省五郎的眼睛说。
“吴练海在花隈街里游玩,给花魁娘子赎身,就需靠那三万日元……”
“明治(1868年至1912年)末年的三万日元,可是一大笔钱啊!”
“这么说来,父亲将钱交给了吴练海,还代替他背上了贪污的恶名?”
“有这种可能性!”
“可是,父亲为什么会这么慷慨大义?他有理由要如此袒护吴练海吗?”
“现在我们还完全不清楚,父亲跟吴练海之间的关系。”
“难道他们两个人平分了那三万日元?……把那么一大笔钱,全部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然后自已再背上罪名,这实在说不通啊。”
“省一郎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从父亲的性格来看,你就会明白,父亲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坐地分赃的事情来的。父亲很诚实,又是个非常顽固的人,不善于跟别人合作,就连在生意上,只要不是很大的事情,能自己完成的,父亲绝不跟别人合作。”
“那平分三万日元,算不算是一件大事呢?”叶村省五郎心虚地说了一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路上答应嫂子的事。
“省一郎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支撑他活到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给父亲雪耻。请你一定不要把他的这个梦打碎了。即使你心里觉得,就是父亲贪污了那三万日元,你也一定要答应他,査明父亲贪污事件的真相,给父亲洗脱罪名,拜托了!”
“不!……”叶村省五郎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补充说,“父亲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一郞用低沉的声音回应叶村省五郎,“他是死也不会做那种坏事的。”
“到了神户,我一定要査清楚!”
“那就拜托了。”叶村省一郎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哥哥刚才说,只要调査吴练海就行,那么,现在他人在哪里?”
“关于这个,”伸子代替丈夫回答道,“就算吴练海跟父亲同岁,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岁了……已经死了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就十分麻烦了啊。”
“据省一郎的査证,中国革命胜利后,吴练海在中国财界非常活跃,―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夹在《那郸之梦》里的那张纸上,应该有所记录。”
叶村省五郎又一次把书打开,翻到二百一十六页,开始看书签边上的字。
1914年,作为上海租界中国顾问团成员,负责处理财政关系。【吉冈精三著《上海租界的研究》笫八十六页】
1916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就向日本借款五百万日元的事宜,跟日方进行交涉。【船田毅著《日支经济交涉史》第一百零二页】
1920年.在新成立的农商银行里面。担任理事【早川绍太著《支那银行论》第七十二页】
1928年,担任中央银行筹备委员。【《中国银行论》第二百三十三页】
1935年.担任上海民生银行董事长(行长)。【植田芳夫著《上海钱庄的发展》笫三百二十八页】
“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吧?”叶村省五郎看完记录,自言自语般地不知向谁问道。
回答的人是嫂子:“我们已经竭尽全力査找了,但有关吴练海在1935年以后的事情,现在仍然不太清楚,传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经住在重庆……从年龄来看,即便他现在还活着,也应该退休了。”
“哥哥那么认真细致地调査,都没能弄清楚,我不敢保证能査清楚。”
“你哥哥是一直躺在床上调査的,你不同,你的身体那么健康,又能到神户去,即使査不到吴练海的消息,也能在那边,找到了解当年情况的人吧!”
都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了解那个年代的人,活到现在也差不多六十岁……不,最少也得七十多岁了吧……真是头疼啊。
叶村省五郎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为了不让哥哥感觉到,自己是在安慰敷衍他,还是提髙噪门说:“哥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査明真相的。”
“叶村省五郎……”省一郎感动地呼唤道。
听到沉的声音,叶村省五郎不禁心里一紧。
“我在,你说……”他咽了口唾沫回答道。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父亲,他被人骂成卑鄙的叛徒,却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就默默地死去了。拜托了!……”
“我明白!”
“一想到父亲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锤子敲碎了一样疼。不仅仅是《邯郸之梦》,《支那革命夜话》里也有相关的记录。中国那边的相关记录更是多……《辛亥革命资料集》,还有那个胡传魁的哥哥——叫什么胡传举的人写的《革命资金秘录》里面,都提到过这件事情。资料都在伸子那里,你拿来看看吧……这些资料,都把父亲描述成一个背叛了革命和同志的大恶徒,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父亲。这样下去,父亲的灵魂肯定无法安息。”省一郎说着说着,就开始急促地喘气,看起来,他非常痛苦。
“省一郎,你千万不要激动哦!……”伸子非常担心地插嘴道。但省一郎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下说:“这也关系到叶村省家的名誉!一想到那些家伙在背后嘲笑我们是叛徒的儿子,我就痛心不已!……叶村省五郎,我要你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为叶村省家挽回名誉!”
说完,省一郎便开始哽咽,抽泣,嘴唇不停地抽搐着,好像在恐惧什么事情似的。
“叶村省五郎,你明白你哥哥的心意了吧?”伸子难以忍受地说道,止住了省一郎的话语。
“我明白了,哥哥!”叶村省五郎回答道。
然而,叶村省五郎真正明白的是哥哥强烈的执念,至于父亲的冤屈,和叶村省家的名誉之类的,他根本毫不放在心上。
知道叶村省康风私吞中国革命资金一事的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呢?恐怕只有搞相关研究的人才能知道,而这些人,会不会也在调査叶村省康风子孙的事呢?
叶村省五郎脑子里,开始浮现起自己的友人和同事的面孔……没有一个和这件事情沾边的!
为什么哥哥省一郎会对此事感到如此羞耻?叶村省五郎完全不能理解。当说到父亲曾经犯过贪污罪的时候,省一郎甚至害怕得发抖。他对这件事情,敏感得几乎已经到病态的地步了。
虽说事关叶村省家的名誉,可是,叶村省五郎对叶村省家族的历史丝毫不知情。
叶村省家祖籍信州,但现在已经跟信州没有联系了。“二战”以后,根据民法修正案,叶村省家的户籍转到了东京。父亲也葬在东京,爷爷的墓还在信州,叶村省五郎只跟父亲去拜过一次,那还是他们刚搬到东京的时候。所以,叶村省家的历史,是否充满了值得去维护的名誉,叶村省五郎心里完全不清楚。
“这是父亲生前,非常珍视的纪念品,现在我的时日也不多了,就把它交给你吧!”
叶村省一郎把他那双细瘦的手腕,艰难地缓缓伸向叶村省五郎,手里攥着一个首饰类的东西。
叶村省五郎接过来一看,是个带扣。珊瑚上嵌着象牙,里面则镶嵌着一只纯金的招财猫。
从千叶返回东京的路上,伸子一直忧愁地看着窗外,很少说话。看到嫂子这个样子,叶村省五郎的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要认真调査这件事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