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维多克、斐洛和我就把福尔摩斯抬到监狱门口,安妮·斐洛如约叫来了一辆马车。
车厢里有毛毯和几个暖脚炉,让我吃惊的是,拉-维克托莱小姐也在里面。马车迅速驶过冰雪覆盖的道路,前往斐洛医生的诊所,在我的指挥下,另外三个人不停搓动伤员的手脚,帮他抵御休克和寒冷的侵袭,我则检查福尔摩斯身上是否存在其他伤害。
“他怎么了?”拉-维克托莱小姐问。
维多克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表示安慰,但她把他推开了,“现在不是时候!”她说。
除了撕裂伤,还有很多割伤和瘀伤,马车在结冰的街道上颠簸而过,福尔摩斯死一般静静地躺着,拉-维克托莱小姐低头看着他。
“他会活下来吗?”她问。
我无法如实回答。据我初步检查,并未发现骨折,但情况很可怕,低温、休克和失血是一个恐怖的组合。“医生?”她轻声重复,我抬头看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异常感动,但不敢多想,唯恐自己也被她传染得难过起来,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保持冷静客观。
“我们会尽力的。”我转过身去。
我们抬着福尔摩斯进入斐洛医生的办公室,来到房子的另一侧,穿过他诊所里面的一个小小的等候室,来到一个光线充足的大房间,里面已经做好了救治伤员的准备,透过另一扇门可以看到隔壁的厨房。
壁炉格栅后面火光闪耀,几桶温水在旁边待命,一张大桌子旁边,我们需要的所有东西都一字排开摆布停当——苯酚、绷带、缝合针、海绵、止痛药和兴奋剂,一看就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我发现它们是按照治疗类选法的顺序放置的,原来,斐洛太太曾在阿富汗战争中担任了两年护士,接受过南丁格尔的专业培训。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斐洛医生、他非常称职的妻子和我全力抢救福尔摩斯的生命,拉-维克托莱小姐和维多克被我们遣出房间照顾两个男孩去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不屈不挠的奋斗,我们终于通过热敷让福尔摩斯的体温有所回升,期望他能醒来吃一些流食,但他仍然昏迷不醒。
在此期间,斐洛医生讲述了福尔摩斯被捕的经过。
“当我们告诉他佩灵汉姆夫人几个小时之前被匆忙埋葬之后,他迫切希望在当晚检查尸体,尽管我们再三恳求,他仍坚持在夜幕降临时独自前往墓园,把尸体挖掘出来,当晚肯定会下雪,所以我们试图阻止他。”
“您的朋友丝毫没有畏缩。”斐洛太太说。
斐洛接着提到了弗莱迪,他是福尔摩斯从工厂中救出的男孩,弗莱迪自作主张,在暴风雪中跟随福尔摩斯——他心目中的英雄——前往墓园,想要“帮忙”,男孩躲在一块墓碑后面,亲眼目睹福尔摩斯被突然出现的博登和另外四个人无情地抓走了——而且显然是在一番英勇的搏斗之后。
“可他检查了佩灵汉姆夫人的尸体没有?”我问。
“我认为他成功了,”斐洛回答,“当时夫人的遗体放在雪地上,弗莱迪说,福尔摩斯正在弯腰检查,在聚精会神的状态下,没有觉察到其他人的到来。”
“福尔摩斯!”我凝视着他安静苍白的脸庞。他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会带着佩灵汉姆夫人的秘密死去吗?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他真该死!为什么不等着我?我竭力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重新考虑我的任务。“坚持下去,”我对他们说,也对自己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斐洛讲述了事件的梗概。据男孩说,两名男子袭击了福尔摩斯,他的英雄仿佛转瞬间变成了一名疯狂的舞者,挥动铲子跳跃格挡,轻松地击退了两名歹徒。
男孩的讲述很可能毫无夸张的成分,福尔摩斯很有格斗天赋,尤其擅长使用棍棒类的武器,在职业生涯中还掌握了“巴流术”这种精妙的格斗技巧。
然而随后博登又派出两个人攻击福尔摩斯,他以一敌四,寡不敌众,他们把他按倒在地,铐上手铐,这时,博登才走过去,挥拳打向戴着手铐的囚犯的脸。
后来弗莱迪跑回去,把福尔摩斯被抓的消息告诉斐洛和他妻子,不顾斐洛太太的恳求,斐洛医生跑到了警察局。
这时我打断了斐洛医生的叙述,因为福尔摩斯的体温现在已经接近正常,我们需要改变治疗方式。
“帮我给他翻个身,我要处理背上的伤。”我说。我们清理和包扎了伤员的鞭伤,斐洛继续讲他的故事,这次叙述得很详细,因为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来到监狱,闯了进去,发现里面正在进行一场假模假式的‘审判’,而且还是在这么诡异的时间,”他说,“福尔摩斯戴着手铐,站在临时搭建的‘被告席’,博登扮演法官——与其说这是审判,还不如说他在开庆功会——这个恶人笑得十分灿烂,他的走狗们坐成一排,充当陪审团。
“‘啊,医生,’博登用他最快活的语气对我说,‘即使你不来,我也会传唤你来的!当前的情况需要你的服务,请在这里见证我们的执法过程,这个人是令人发指的冒名顶替者、盗墓贼、杀人犯和渎神者。’
“他的两名手下走过来,把我推到法官席旁边坐下,站在我旁边,防止我逃跑,我得承认,我当时吓坏了,华生医生,如果我有胆量的话,应该设法跑出去寻求帮助的。
“审判——如果可以这样称呼它的话——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在此期间,福尔摩斯被指控盗墓、偷窃和施行巫术,兼任书记员的那个男人提醒博登,他还需要更多的细节,以防有人问起福尔摩斯施行了何种巫术。
“这时,博登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他从佩灵汉姆夫人遗体上切下来的一根手指!我得承认,作为一名每天都会看到一两具尸体的医生,见到那根手指,连我都心惊胆战。博登走到福尔摩斯面前,用那根手指在他脸上轻抚一下,然后把它放进了你的朋友的背心口袋里。”
“天哪!”
“福尔摩斯纹丝不动,什么也没说,他的坚忍已经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可我完全想象得出。“然后呢?”我问。
斐洛继续道:“博登拿出一些塔罗牌、水晶球、一根羽毛和一包东西,里面也许是灰,他把这些东西塞进福尔摩斯的衣袋,然后把一些灰抹在福尔摩斯脸上,他显然早有预谋。”
“‘看起来就像是一种邪恶的仪式,我敢打赌,’博登转身对我说,‘作为科学的信徒,斐洛医生,我们知道这一切纯粹是无稽之谈,对吗?可在这里的人眼中,这是纯粹的巫术,你们说呢,先生们?’
“他的四个走狗赞同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这是巫术。”其中一个说。‘他的模样像个恶魔。’第二个说。他们笑起来。
“福尔摩斯——他的双手仍然铐在身后——沉默地站着,不管他在想什么,我都辨别不出,他目光幽深,面无表情。
“博登判决他受八十下鞭刑,终身监禁。第二条刑罚是多余的,八十下鞭刑足够致命,你的朋友心知肚明,被他们带走时却什么都没说。博登似乎想出了新的主意,他对我说:‘接下来你要观看我们行刑。’”
讲到这里,斐洛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又看看我,面有愧色。
“我告诉你,华生医生,我吓坏了,这就是博登的目的,他要让我眼看着一个人被鞭打致死,却无力阻止,我……我……”
“你确实无能为力。”我说。
“医生!”他的妻子叫道,把我们带回现实之中,“他的血压下降了,情况不妙。”
福尔摩斯依然面色惨白,反应迟钝,我们尽了一切努力却未能唤醒他,这种情况只能是失血导致的。
“我们必须让他摄入液体!”我说,但我们无法让液体进入昏迷中的人的身体。
“也许得设法输液。”斐洛太太说。
这正是我一直在考虑的,可用什么输?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输液技术尚处于起步阶段,用水和牛奶进行的实验证明成功率几乎为零,因此这种技术被认为是不安全的,遭到搁置,而且输入动物的血也同样不成功。
斐洛女士继续说:“人对人的活体输血,我亲眼见过它的效果。”
“在哪里?”她的丈夫惊讶地问。
“阿富汗。只有一次,但当时我在场协助,我知道怎么做。”
“我也见过,”我说,“三次。但是三个人都死了,成功率极低。”
“即便如此,也应该试一试,”护士冷静地说,“而且现在有这个必要,医生。”
她说得对,我低头看了看福尔摩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一定会死。斐洛太太把我拉到一边,表示她愿意却无法提供血液,因为她怀孕了,并且希望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丈夫,然后斐洛医生提议用他的血,但我拒绝了。
输血过程中,供体也面临危险,所以我会提供自己的血,我决心已定。
我们很快搭了一张小床,我俯卧在上面,旁边就是福尔摩斯,他脸色依旧惨白,像死了一样,我闭上眼睛,斐洛把一根长针扎进我的左前臂,针与一条长橡胶管相连。
当鲜血从我的血管里流出时,我猛然哆嗦起来,感觉到一丝凉意,而我的腹部和腿部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
斐洛护士站在福尔摩斯身边,确保血液畅通无阻地流进他的手臂,她丈夫看着我胳膊上的管子,保证它正常工作,偶尔调整管子的角度和位置。
可以这样说,带着生命力的血液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望着对面的福尔摩斯,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好几条鲜红色伤口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我平时并没有祷告的习惯,但这一次我闭上了眼睛,祈祷我的生命力能够抵达我的朋友那里,而且不会将他杀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刚才我可能昏睡过去了,我听到左边响起一声呻吟,就睁开眼睛,是福尔摩斯!
我兴奋地坐起来,感到一阵头晕,“慢点,医生。”斐洛太太说,递给我一杯白兰地和压得软烂的水果,但她的脸上闪烁着期待。“似乎已经奏效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断开了输血装置,站在福尔摩斯周围。
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身体开始不舒服地乱动,双手双脚都很温暖,我们扶他坐起来,想给他喂一些白兰地和水,他咕哝着咳嗽起来,我们坚持把液体喂给了他。
终于,他的眼睛睁开了,他迷惑地四下扫视,然后痛得表情扭曲,这是昨晚受的伤引起的,“啊……”他呻吟道,“要是来点吗啡就好了。”他对我说,用我所熟悉的尖锐嗓音。
看来,他打算自行控制身体的恢复过程。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扶着福尔摩斯坐起来,给他喂了些压碎的水果,还有更多的液体,他开始发抖,这是个好兆头,我们用毛毯裹着他,让他坐在火边,又给他用了少量吗啡,他的疼痛消退了。
“华生,”其他人都在房间另一头整理仪器的时候,他低声说,“我们的怀疑是正确的:佩灵汉姆夫人是被勒死的,并非被刀刺死,我还需要一块拼图才能逮捕嫌犯。”他顿了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可今天是几号?我昏过去了多久?”
“只过了一个晚上,今天是星期二。福尔摩斯,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必须让迈克罗夫特的人对付佩灵汉姆伯爵,你可以稍后再出示证据,你的康复是当务之急,你差点死了!”
这时,斐洛女士从隔壁房间冲进来,“他们不见了!”她叫道。
“谁?”福尔摩斯问。
“四个人都不见了,两个法国人,两个小男孩。我相信是孩子们先走,大人才跟着他们走的,看上去很匆忙!门是敞开的,他们都走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要去哪儿?”我说。
“该死的,伙计,你为什么让他们来?他们肯定去了克莱顿庄园!”福尔摩斯叫道,“埃米尔想回庄园找他的父母,而弗莱迪毫无疑问提供了帮助。两个法国人是没有办法及时阻止这两个孩子的,我们必须赶到庄园去!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带着我所熟悉的急迫,福尔摩斯跳了起来,毯子从他身上掉落。
但他突然摇晃起来,双膝屈曲,在他倒地之前,我抓住了他。
“坐下!”我命令道,他照做了,我向后退了几步。
“让迈克罗夫特的人接手,福尔摩斯,当然,他们已经收到了我的电报,”我说,“他们现在已经在那里了。”
斐洛太太哼了一声。“你是从镇上的邮局给他们发的电报吗?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把你的消息放进漂流瓶里呢。”
斐洛凑过来说:“她说得没错,这里发出的电报都要经过博登审查。”
“这么说,迈克罗夫特的人仍然在二十英里之外!”福尔摩斯喊道,“那些孩子处于危险之中。给我注射可卡因,浓度百分之七的溶液。现在!它会支持我办完案子的。”
“绝对不行!”我喊道。我对斐洛太太说:“你们不知道——”
她丈夫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但他头脑冷静的妻子已经做好了注射的准备,“我们当然知道,”她说,“我们看到他胳膊上的针眼了。”
她把注射器递给福尔摩斯,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抓住针管,扎进自己的手臂。
“不!”我大喊一声,然而护士插到了福尔摩斯和我之间。
她紧握住我的胳膊,盯着我的脸。“我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我了解这个人,无论打不打可卡因,您的朋友都会去克莱顿,”她顿了顿,“所以,不如给他注射,让他多一些成功的机会。”
我无法争辩。我回头看了看福尔摩斯,他站起身,深呼吸,闭上眼睛,双拳紧握,在那该诅咒的药物流转全身的同时聚拢起了惊人的力量。
安妮·斐洛是正确的,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