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贝克街221B,我跑上楼梯,发现房门开着,雷斯垂德和他的部下还在里面——几个小时前他们就来了。
我警惕地打量周围。我们的房间里显然发生过激烈的搏斗,但并不存在报纸上描述的“大量血迹”,的确有翻箱倒柜的痕迹,文件散落在地,花瓶碎了,里面流出的水浸湿了地毯和沙发,一块窗帘被撕破了。
“我的上帝,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叫道。
“华生医生!啊,见到你真令人宽慰,伙计!这正是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的,”雷斯垂德说,他疲倦地从沙发上站起,带着挫败的神情向我走来,“我们接到了你的电报,很高兴听说——我们很担心你们两位,医生。”
“福尔摩斯在兰开夏郡,平安无事,”我赶紧说,希望这句话仍然是正确的,“你有什么发现?”
“你带来了好消息,医生,我一直担心会从泰晤士河捞出你们的尸体。”雷斯垂德说。
“可是,你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没有别的人吗?”
“室内没有人。但罪案发生时,房间里有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看上去像法国来的。那位女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漂亮。”他既羡慕又怀疑地看着我,可我没有时间和他讨论这个。
“那外面呢?你们发现了什么?谁报的警?”
“有人在街上听到了声音,报告了当地警局。我们到达的时候,围观者已经被清理光了。”
“没有尸体?”
“嗯,有一具。抬走了。”
“男人?还是女人?不会是孩子吧!快告诉我,雷斯垂德!”
“对不起,今天太累了,是男人,我估计四十岁左右,衣着讲究,身上有张名片——福尔摩斯先生的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名片,我们认为他可能和老福尔摩斯先生有工作关系,我们正在问询——”
“可是血迹呢!报纸上说的血迹!”
“我们清理干净了。”
“为什么?我如何才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还以为你被杀害了。因此,考虑到哈德森太太的……这位好心的太太看到了现场的惨状。但幸运的是,袭击发生时,她不在这里。”
“谢天谢地。”
“但是,当然,我们已经记录了血迹的尺寸,医生,你冷静一下,主要的血迹在这里,有一大摊。”雷斯垂德指着一扇窗旁的木地板上的一个污点说。血已经被擦干了。
“你们触碰或移动过别的什么吗?”我问道。
雷斯垂德的一名部下走过来。“发现了更多的血迹,先生,楼梯上,门口那里。”
我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
前门附近的墙上有一大块暗红色的污迹,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它的中间是溅上去的血点,周围是抹拭出来的痕迹。我运用福尔摩斯的方法推断,有人遭到了重击,倒在墙上,然后被拖走,或者沿着墙滑到地上,导致血迹被涂抹开来。
我感到恐慌战栗:被重击的人是拉-维克托莱小姐,还是孩子?不,墙上的血迹在比较高的位置,受伤的也许是维多克,抑或是袭击者之一。
我回到楼上仔细检查客厅,企图运用福尔摩斯的方法,然而如同存在“世界上的大多数气味是人类无法察觉的,但对猎犬显而易见”这样的事实,我敢肯定,对某些人来说十分明显的许多线索,我却难以察觉到。
沙发上有一条划痕,刀子划出来的,也许是黑衣四人组干的?我四下寻找枪弹痕迹,一无所获,只有福尔摩斯练习射击时在墙壁上打出的“VR”字样。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安全地待在角落里,但化学实验台和实验器材已变成碎片。
“我担心我们的客人的命运,”我说,“告诉我你还发现了什么。”
“首先,你说的客人是谁?”雷斯垂德问,“也许这会告诉我们谁有可能前来攻击他们。那位女士的身份尤其重要,对吗,医生?”
他看着我,面带微笑。他对“那位女士”好奇得有些过分了。
“一个客户,”我干脆地说,“现在,我再问一遍,你都发现了什么?”我越来越能理解我的朋友为什么对警方没有耐心了。
“法国人,我猜得对吗?”
“雷斯垂德!情况非常危险,这里曾经有三个人,其中包括一名儿童!我们的客户——是的,她是法国人——她的儿子,还有一个应该保护他们的人。”
“那好吧,所以这里会变得一团糟,”他说,“搏斗很激烈,我猜想当时有好几个人进了你们的起居室。我们把这里从上到下搜了一遍,没发现任何人,可究竟谁和谁一起走了,以及在什么情况下走的,这是个问题。”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只书柜的柱子上挂了一副手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跑上楼,来到我的旧卧室,推开房门时,一股浓烈的姬琪香水味扑面袭来,一只瓶子碎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水晶酒瓶的残片。床上乱七八糟,似乎有人曾在恐慌中从上面跳下来过。我在此居住时曾摆着许多医书和航海小说的床头柜侧翻在地。拉-维克托莱小姐的旅行袋从架子上掉了下来,精致的蕾丝内衣流淌而出。
我进门的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警官正在检查旅行袋,似乎对这些物品流露出了不该有的兴趣。
“有什么线索吗?”我厉声问道。
他尴尬地放下那些精致的衣物,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是谁,先生?”他咆哮道。
“医生约翰·华生,而你站在我的房间,或者说,我曾经的房间。”他的行为让我的愤怒暂时战胜了逻辑。他不怀好意地挑挑眉毛,露出一个只能被形容为嫉妒和艳羡的笑容。
“对不起,先生,”他说,“不是故意打开的。”
“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使用过这个房间,如果你能只管自己的事,我会感谢你的。”我说。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血迹。然而,我刚松了一口气,就发现书桌下面有个东西,我弯腰把它捡起来:一只玩具马,脖子已经折断,以奇怪的角度丢在地上,显然曾有孩子来过这里,他的玩具被人弄坏了!我更担心了。
“啊,我们没发现那个。”年轻的警察说。
我叹了口气。如果福尔摩斯在这里,他恐怕已经把所有细节都装进了脑子里,并且早就看到了全局。我回到楼下,很想做点什么,但缺乏方向。哈德森太太给雷斯垂德及其部下端来了茶,一见到我,她手中的茶盘差点掉到地上,她把茶盘放到餐桌上,扑进我怀里。
“噢,华生医生!实在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哭着说。
我热烈拥抱了她。可怜的哈德森太太——最初是福尔摩斯发疯、寓所起火,然后又来了这些奇怪的法国访客,现在寓所变成这样。“不过你没事,哈德森太太!谢天谢地!”我说。
“福尔摩斯先生呢?”她问,依然在颤抖。
“他很安全,在兰开夏郡,”我让她放心,“我必须弄清楚客户的去向,或是被歹徒带到了哪里,你听到过什么动静没有?”
“我当时不在这里!”她说,“我被人叫走,去布里斯托尔我姐姐家了,说是有急事,到了那里却发现是虚惊一场,我认为有人想故意把我引开!”
我很庆幸哈德森太太躲过了一劫,不过,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时,哈德森太太给出了我期待的答案。
“跟我来,医生,我有东西给你。”她低声说。
我跟着她下楼去她的公寓。她打开门锁,我第一次踏入房东太太小小的私人领地。鲜艳的花卉壁纸和活泼明快的门厅桌上点缀着充满节日气氛的绿色装饰品,再加上哈德森太太的厨房里飘出的姜饼的香味,让我突然怀念起我和福尔摩斯在此共同度过的时光。尽管哈德森太太只是我们的房东,并非管家,她仍然像一位好心的阿姨照看晚熟的大学生后辈那样照顾福尔摩斯和我。
然而时间紧迫,不容我多做感慨,我们的客户处于危险之中。哈德森太太把一封来自第欧根尼俱乐部的迈克罗夫特写的信交给我,“有人两个小时前把它送来的,”她说,“我不清楚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但是,很少有迈克罗夫特不知道的事情。我拆开信封开始阅读。
华生医生:
我的弟弟毫无疑问已经送你离开了兰开夏,请放心,你们的客户艾米琳·拉-维克托莱、她的儿子和让·维多克是安全的。我的人赶到了现场,但稍微有点晚。维多克先生的小脑袋受了伤,所以你才会发现那些血迹。不过,我建议你立刻去以下地址与他们会合,维多克带他们藏在那里。请不惜一切代价劝阻女士及其儿子前往兰开夏,在我的计划完成之前,会一直有危险等待着他们两人。
迈克罗夫特
下面的地址是我很熟悉的一个地方。
我乘出租马车穿过黄昏下的贝克街,向东来到牛津街,向南穿过汉诺威广场,来到摄政街拐角处的瓦利斯餐馆,这个优雅的法国餐馆是我和福尔摩斯赚到特别丰厚的案酬之后大快朵颐的地方。
餐馆里的人并不多,因为现在对于经常在购物后光临此地的女士来说有点晚,而对赶时髦的食客来说太早。店老板起初不愿承认他收留了我们的客户,但当我提到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名字的时候,他的态度马上改变了。
他把我领到厨房后面的一段楼梯尽头的小门前,我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些响动,但没人出声。
“是我,约翰·华生,”我说,“拉-维克托莱小姐,我带来了福尔摩斯先生的消息。”我听到一阵愤怒的低语,然后门开了一条缝,拉-维克托莱小姐顺着门缝向外窥探。
看到真的是我,她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请我进去。“噢,我的上帝,”她感叹道,“华生医生,福尔摩斯先生在哪?只有一条消息吗?他没来吗?”她期待地朝楼梯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投入我的怀抱。
感谢上帝,她安然无恙。
“关门!”她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她把门关好,我注意到维多克仰卧在一张小床上,头上包着拉-维克托莱小姐庞大的丝巾藏品中的一块,丝巾上血迹斑斑,法国人脸色苍白。然后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小姐的孩子。
埃米尔安静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神情萎靡,他继承了母亲的特点——白皙的皮肤、绿色的眼睛,鼻子也有与她十分相似之处,而他的金色卷发一定得自父亲的遗传。
然而孩子的举止令我担忧。他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会飘到一边,不愿与我对视,似乎这样他就能变成隐形人。他开始来回晃动,嘴里轻声哼唱着什么,我见过很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变成这个样子,这孩子的精神显然受到了创伤。
我看着他的母亲,她的眼睛充满泪水。“他不会说话。”她低声说。
“是不愿说话。”床上的维多克打断她。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医生的职业习惯占了上风,依据我的判断,孩子的情况虽然严重,但无法立即纠正,拉-维克托莱小姐并没有受伤,而维多克却很可能已经脑震荡。
在女士的要求下,我检查了维多克头部的伤口。他也顾不得什么风度,让我解开了包扎伤口的丝巾,我进行了清理和缝合,创面不深但很长。
“谁袭击了你,维多克?”我问,“他们有什么目的?”
“还是在巴黎袭击过我们的人,他们是来杀你的朋友的。”
“难道又不是来杀你的?”我拔出针来。
“啊!轻点,医生!”他向后一缩,但我得承认,我的同情心已经不如从前。“你的朋友非常愚蠢,我认为他在码头调查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结果让恶棍找上了门。”
我怀疑他说的话。福尔摩斯暗中调查的时候,很少被人发觉,特别是在伦敦,他对这里的每条小巷都了如指掌,他乔装改扮成老水手的时候,连我都没认出来。
“是的,伟大的福尔摩斯也会犯错误。”维多克说。
这时,拉-维克托莱小姐打断了他:“你在撒谎,让。是你自己跑去码头调查,穿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衣服!再结合袭击发生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你把恶狼引进了家门!”
我和她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眼神,没有追问维多克。他们现在是安全的,至少就目前而言。处理完维多克的伤口,我来到孩子跟前,半跪下来看着他。
“埃米尔?”我温和地说,“我是华生医生。我是你母——拉-维克托莱小姐的朋友,这位女士非常爱你,我是来帮助你的。”
男孩的目光游移到了一边,转了转眼珠,他不仅不愿与我对视,而且开始扭动身体,轻声哭了起来。我的上帝,这个小男孩究竟遭遇了什么?我需要为他检查,但现在不是时候。我站起来,发现拉-维克托莱小姐在收拾自己的物品。
“你在干什么?”我问。
“我要去和那个怪物对质,他的父亲会告诉我,我的——埃米尔是怎么回事,”她说,“四十五分钟之内就有一趟火车开往兰开夏郡,埃米尔和我这就出发。”
噢,不要。
维多克从床上跳了起来。“没错!”他说,“我和你一起去,亲爱的。”
白痴!他当然希望去兰开夏郡,因为雕像随时有可能运到那里!
不仅迈克罗夫特警告我劝阻他们到兰开夏去,而且我自己也担心孩子发现自己当成母亲来爱的那个女人被谋杀之后会受到多大的刺激。强迫孩子面对这样的事实,就他目前的状态而言,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
“不行!”我对维多克喊道。拉-维克托莱小姐正在他的身后收拾东西。“这样不安全,你不能把小姐和埃米尔送到那里去!”
“为什么?”维多克问。
我不确定现在是否应该把事情吐露出去,我也不希望在这个房间里、当着埃米尔的面说明原委,只得压低声音说:“想想这孩子!人家把他送到伦敦来,就是因为兰开夏不安全,他不是被绑架来的。”
拉-维克托莱小姐走到我们两人中间。“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在哪里?”她问道。
“他正在盯着伯爵,”我说,“情况相当复杂,最好留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小姐。警方将在短期内介入。”
“他们会吗?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犯了很多错误,不是吗?也许这会是他犯下的另一个错误。”维多克说。我心中清楚,他仍然在盘算着雕像的事。
“求你了,”我对女士说,“此事非常复杂,还牵扯到其他孩子。”
“其他孩子?”拉-维克托莱小姐问,“难道别的孩子也被……”她看了看埃米尔,欲言又止。
“比这还糟糕,小姐。”我说。她与我对视。
“我明白了,”她说,“那么,如果我担心的是真的,假如恶人不除,埃米尔恐怕永远都不会安全。你说福尔摩斯先生在调查我的案子?维多克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去,你怎么想的,华生医生?你会去吗?如果有你们三个这样的男人保护,我觉得埃米尔和我会平安无事的。”
我犹豫了,我一直非常担心福尔摩斯的安危,很想自己返回兰开夏郡。
“不管怎样,”女士说,“无论你去还是留,我都会乘下一班火车到那里去。”
“我与你同在。”维多克说。
我匆忙给迈克罗夫特留了一张便条,然后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尤斯顿车站,不到一小时后,我们就坐在了驶往兰开夏的列车的一等包厢里。埃米尔立刻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她也抱着年幼的儿子打起了瞌睡,维多克和我则保持清醒。火车向北驶入正在聚集中的暴风雪云团,我示意维多克和我到走廊里说几句话,在那儿我们可以畅所欲言。
“维多克,”我说,给他一根烟,“我需要一些信息。”他接过烟,等了一下,希望我能为他点燃,我无视了他的暗示,他耸耸肩,自己点着了火,漫不经心地把火柴丢到地板上。
接着他便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没心没肺的笑容和头上缠着的丝巾绷带让他看起来很像海盗,他吸了几口香烟,透过烟雾看着我。“你想知道什么?”他问。上帝,这家伙真是令人恼火。
“告诉我,我们不在的时候,伦敦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怎么找到埃米尔的?告诉我你认为可以在兰开夏帮到我们的一切。”
维多克想了想,享受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到车厢地板上踩灭,开始讲述他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