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宾至如归

在管家的引领下,我们穿过许多曲折的通道,终于来到宏伟的饭厅。这座老房子在设计的时候当然没有考虑到为轮椅提供方便,所以我们花了一些时间。

到达饭厅的时候,梅森转身向我宣布:“我会为您照顾普伦德加斯特爵爷的,医生。您可以和仆人一起用餐,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会把晚餐送到您的房间里。”

这么说,我被当成仆人了!我不自觉地咬紧了牙。

“梅森,”福尔摩斯厉声说,“医生不是我的仆人,而是我信任的朋友和同事,还是获得过勋章的战斗英雄,你的建议很荒谬,他将与我一同用餐,否则我们就不吃了。”

梅森忍住讶异,优雅地鞠了一躬。毕竟,普伦德加斯特是一位男爵。

“如您所愿,我的爵爷,我会转告伯爵的。”他转过身,迅速命令一位仆役在宴席上增加了一个位置。

饭厅相当巨大,镶嵌着深色的木制壁板,两旁的墙上挂满了油画。饭桌上摆满了瓷器、水晶和银质餐具,这些东西的价值加起来估计可以在伦敦的上流住宅区买下一座中等别墅。桌旁摆了六把椅子,桌上点起了蜡烛,精美的餐具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辉煌灿烂。

我们被让到房间的一头,坐在那里等候主人的到来。饮料已经摆好,一位仆人给我们每人倒了点雪莉酒,福尔摩斯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一幅肖像画,身材高大的画中人令人不安地注视着我们。“多么可爱的席里柯!”他兴奋得气喘吁吁地评论道,“让人想起他在精神病院里完成的那些肖像,尤其是《偷窃成癖的人》!”

给我们斟酒的仆人吓了一跳,迅速退到一边,与管家窃窃私语。我凑近福尔摩斯,小声说:“你的表演有点过了!这是为了什么?”

“我向你保证,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狡黠地笑着说,“真的有这样一幅画像!”

目光敏锐的管家绕着桌子移动,精心调整着桌上的摆设,偶尔向我们投来谨慎的一瞥,他大概是在数银器,“偷窃成癖的人”这个名字显然令他印象深刻。

我们喝着饮料,继续等待伯爵。

五分钟过去了,更多的仆人走进来,贴着壁板站成一列,他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色调暗沉的肖像画,画里的人物全部都在阴郁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化为轻微的闷响,许多代人的财富悬挂在半空中,宛如一层精致的灰尘。

尽管我对伯爵充满好奇,我也担心今晚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想到这里,我努力压下一个哈欠。

饭厅的侧门轰然开启,受惊的仆人们纷纷调整队伍,打起精神。一个身材矮小却肌肉发达的男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他也许有五十岁,面色红润,样貌忠厚友好,他裹挟着不可阻挡的气势进入饭厅,好似平地刮起的一小阵旋风。“男爵!”他喊道,走近福尔摩斯,伸出了手,灿烂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个热情的大孩子。“欢迎光临寒舍!”他低沉有力地说,马上又被自己的戏谑之语逗笑了。

美国人。佩灵汉姆夫人的父亲,毫无疑问。

“您是斯特罗瑟先生,我猜想,”福尔摩斯敷衍地说,带着终日在博物馆消磨时光的高贵的男爵那种特有的冷漠。“非常荣幸。”他摆出四肢无力的样子,软软地握了握男人的手。

“您猜得对,我是丹尼尔·G.斯特罗瑟,来自纽约和新泽西,我的朋友们叫我丹尼,我是来参加婚礼的。”

“然后您决定留下来了?”我说。

“我的女儿坚持让我留下来,在这儿我也能帮上忙,可是老天知道我多么不喜欢这里!我的女婿一直想让我爱上那些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但恐怕他要失败了。”

福尔摩斯礼貌地微笑着。

“我听说您是真正的艺术专家,”斯特罗瑟继续说,“坐在那种椅子上,我猜您有充裕的时间搞研究。发生了什么?”

福尔摩斯面露疲态,看着他说:“一场事故,很久以前了。一辆马车。但我适应得很好。”

“我的一个朋友也是这样。该死!这么说,您瘫痪了?”

“嗯。”福尔摩斯说,望着远处。

虽然一名艺术专家的全部学养都难以满足斯特罗瑟的好奇心,但我并不觉得烦躁,他坦率的目光和亲切的笑容立刻使我安下心来。对福尔摩斯来说,如果不是与案件有关,他一向视“阶层”为无物。

“对不起,”美国人感觉自己有些越界,连忙道歉,然后他转向我,“您是谁,先生?”他笑着问道,美国人其他方面都还好,就是有些过于坦率了。

我迟疑了不到一秒钟,福尔摩斯就迅速地替我回答了问题。“这是劳雷尔医生,我的医生,也是我的朋友。”

我们握了握手,斯特罗瑟的手温暖有力。

“嗯,劳雷尔,您也是艺术专家吗?”他微笑着问。

“算不上。”我回答。

“那么您是猎人?运动员?”他满怀期待地问,我猛然意识到,佩灵汉姆夫人的父亲与我一样,不属于这个沉闷的房间。

“我喜欢射击。”我说。

“厉害!”他感叹道,“这里的猎物很多,我打到三窝鸟,今天一个下午!在这样的天气,简直难以想象,也许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去。”

事态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时,仆人宣布弗雷德里克·博登先生来了,一个身材完美、接近四十岁的拘谨男人加入了我们,挺拔的姿态和利落的服装剪裁暗示了他的军人出身。他相貌英俊,粗黑的眉毛和小胡子给人留下严肃的印象,加之一侧脸颊上的那道伤疤,更让他显得有些冷酷。据我的从医经验看来,这绝不是什么轻伤,也不是最近才留下的,不过已经得到了精心的治疗。

仆人给他倒酒,但他拒绝饮用,他的男高音和阳刚风范的外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福尔摩斯开始和斯特罗瑟大谈特谈席里柯,把对方弄得根本没有接话的余地。我试图和博登搭讪,事实证明很难,这个男人像福尔摩斯一样讨厌空谈,所以我根据自己的服役经历把话题转到军队方面,博登终于提到他参加过阿布科里战役。

“啊,著名的方阵!一次了不起的胜利!”我叫道。在那场战役中,英国军队以少对多,全靠组成了坚不可摧的方阵才取得了胜利,这场战役相当有名,博登一定亲眼目睹了许多精彩的场面,然而我无法引诱他详细谈论这个话题。

“我们在需要的时候服役。”他冷冷地回应我。然后,他僵硬地笑了笑,几乎是事后才想起来的。

这个人有些奇怪的地方,我决定试探他一下。他的口音很讲究,显然来自特权阶层,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很希望协助福尔摩斯调查并得到他的赞扬,于是问博登:“您为什么到兰开夏来?”

他敏锐地看着我,然后刻意地掩盖了警惕的表情,“我是来监督伯爵的六家工厂的。”他说。

只是伯爵的雇员?可他明显来自上层阶级。他是谁?为什么会被伯爵请来参加这样一场晚宴?

仿佛读得懂我的心思,他补充道:“当然,我是来给伯爵帮忙的,我的家族在别处拥有地产。”

他是家里的老二,我凭直觉判断——出生在庄园,但无法继承财富。这样的人往往会通过参军谋求自己的发展,成为军官,在服役期间保有自己的特权,退役后担任有利可图的职务。

“我知道您已经成功了,”我说,“伯爵的工厂制造的丝绸被誉为全国最好的产品。”

看来我犯了一个错误,因为他的语气变得冰冷。“斯特罗瑟先生拥有伟大的商业头脑,采用他的成功战略,我给伯爵带来了利益——丝绸只占一小部分——使他的工厂恢复到原来的盈利状态,因此伯爵得以继续成为艺术的赞助人,像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

“呃,那很不错。”我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这样,普伦德加斯特爵爷和您也不会来这里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期待我的感谢。

我决定在这一点上保持沉默,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和丝绸厂的童工失踪和死亡事件有关,几秒钟之后,我打算再次冒个险。

“现在有多少家工厂在您的监督之下,博登先生?”我问。

“一家都没有,过去我只是暂时给伯爵帮忙,我现在担任地方治安官。”

奇怪。既然如此,他今天来这里有何贵干?我决心找出答案。也许他是美国人的猎友,尽管他们的性格存在天壤之别,也不乏有成为朋友的可能性。

“您打猎吗,先生?”我问,“我特别喜欢打猎,斯特罗瑟先生说这里的猎物很多。”

“是的,我打猎,就某种意义而言,”他说,然后补充道,“以鹿为主。不像斯特罗瑟先生,我对小猎物不感兴趣。”他笑了笑,突然转过身去,“我改变主意了,”他对一名仆役叫道,“给我倒点雪莉酒。”

虽然并没有在他的话语中探听到什么奇怪之处,但我很高兴我们的谈话结束了,这个人让我感到不安,他正在默然盘算的计划并非我所能理解的,我觉得那可能与暴力有关。

我想知道福尔摩斯是否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似乎正和斯特罗瑟聊得有声有色,还打算给他讲解周围的几幅阴郁肖像的细节,然而当博登离开我去拿酒的时候,我看到福尔摩斯向他投去敏锐的一瞥。

尴尬的几分钟过去了,我和博登继续沉默地坐在那里,听福尔摩斯上艺术课——主人和女主人依旧没有出现。虽说客人们等待尊贵的主人出现可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然而主人迟迟不肯露面,已经显得有些无礼了。

终于,通往饭厅的所有门扇全部敞开,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显得庄严肃穆,即使这时响起一声号角,我也不会感到别扭。只见庄园的主人正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缓缓向我们走来,庄重的步态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他独自一人。

伯爵身材高大匀称,金发,尽管已经接近五十岁,但仍然非常英俊,他穿着华贵的晚礼服,样式既流行又有怀旧气息,他的背心是手工刺绣的,外套是伦敦著名裁缝的杰作。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给予我们充足的时间通过他庄严的出场来体会他的显赫地位,这显然正是他希望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我记得伯爵的马车上的装饰就透着傲慢自大,体现出他这个阶层的人最大的缺点:优越感和势利。他的脸上写满了轻蔑与不屑,懒洋洋的动作似乎在故意激怒别人。当然,我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也许只是因为感到非常饥饿。

伯爵终于进入了房间,我感觉到仆人们一瞬间紧张起来。斯特罗瑟转身面对他的女婿。

“啊,你在这里,哈利,我的孩子!终于可以吃饭啦!让我们开始吧!”

“丹尼尔。”伯爵冷漠而礼貌地问候了岳父,然后准备对我们所有人讲话,他的眼睛盯着我们头顶连线中间的那个点。“佩灵汉姆夫人略感不适,她稍后会加入我们。”他慢悠悠地说。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和我的朋友打招呼。“普伦德加斯特爵爷,欢迎来到克莱顿,很高兴终于见到了您。”他冷淡地微笑着,显然这就是所谓的“贵族之间的热情”,我立刻对他产生了反感。

四名仆人走到桌旁,拉出我们的椅子,第五名仆人陪同我们来到指定的座位。坐着轮椅的福尔摩斯被推到伯爵右侧的贵宾位置,博登的座位在福尔摩斯旁边,对面是斯特罗瑟,我紧挨着斯特罗瑟,佩灵汉姆夫人的座位在伯爵对面,仍然空着。

伯爵缓缓在桌前就坐,其他人依次效仿。我犹豫了一下,对这里的规矩毫无把握。“请坐——劳雷尔,对吗?”伯爵轻蔑地说。

他转身面对福尔摩斯:“我们就不等夫人了。坦率地说,如果知道了我们今天即将交流什么话题,她可能会觉得无聊,所以我们这就开始吧。”

伯爵向仆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开始侍候客人,与此同时,他的注意力一直在福尔摩斯身上。“我知道您喜欢我父亲的提香,”他说,他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我买到了另外两幅,比那一幅还要好。”

“还要好?”福尔摩斯叫道,“我一定得去看看!什么时期的?”

晚宴的唯一话题就是伯爵的艺术藏品和它们的崇高地位。食物奢侈而丰富——甲鱼汤,后面是一道海鲜,然后又是海鲜,无须刻意寻找谈资,伯爵和福尔摩斯主导了整张饭桌的聊天进程,两人围绕艺术的话题越谈越投机,能暂时打断他们的唯有餐具碰撞的叮当声和仆人们忙碌的动作。

牡蛎作为第四道菜上桌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福尔摩斯,他讨厌滑腻的东西,却努力不表现出来。就在这时,所有的门再次敞开,佩灵汉姆夫人进入房间。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她穿着巴黎最时兴的深玫瑰色真丝连衣裙,裙子突出了她白肤金发的精致,夫人的容貌绝对可与我们的客户一较高下,然而两人的美貌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与她父亲的稳健不同,她简直像个瓷娃娃,细腰窄腕,金黄色的发卷,神态温柔,她匆忙走进饭厅,在伯爵身旁短暂驻足,低声致歉。

伯爵冷静地回应了她,但也表现出一定的关切。“感觉好些了吗?”他问,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她猛然抽回手来,接着便像掩饰刚才的动作一般,微笑地看着她的丈夫。“是的,好多了,谢谢你。”她迅速在桌子对面落座。

“我的妻子就像蕨类植物,”伯爵笑着说,“她吃得很少,似乎是靠餐风饮露维持生命的。”

“她总是这样,”她父亲笑着说,“全部吃掉,安娜贝尔,否则你会被风刮走的。”

听到这些话,佩灵汉姆夫人脸颊上现出一抹浅淡的红晕,但她还是转头看向福尔摩斯,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她讲话有美国口音,但远没有她父亲的口音那样浓重。“普伦德加斯特爵爷,劳雷尔医生,欢迎。请原谅我的迟到,我当然很高兴见到你们,我的丈夫为我详细介绍过您的专长,先生。”

随着晚宴的进行,我注意到两件事:佩灵汉姆夫人会与在座者交谈,但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她似乎暗藏心事。她的丈夫和父亲都非常关心她,两人不时担忧地看着她,也会鼓励她聊天、吃东西或者放松。

福尔摩斯抓住了一次机会,设法让她谈起自己的家庭。她坦言自己的母亲很多年前已经去世,听到女儿的话,她的父亲神色凄然,但她似乎在用自己的言行举止掩盖更加复杂的东西,她的表情里面有悲伤……也许还有愤怒?

“据我所知,您和伯爵是一对幸福的父母,你们有一个儿子?”福尔摩斯改变了话题。

佩灵汉姆夫人手中的叉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他目前不在家。”她努力恢复正常。

“他的慢性咳嗽犯了,”伯爵说,“安娜贝尔安排他到暖和的地方过冬,对吗,亲爱的?”

“哼,这样只会让孩子更脆弱,”斯特罗瑟轻蔑地说,“馊主意!”

“不会是肺结核吧?”我问。

伯爵和他的妻子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的失言,在上层人士的圈子里,肺结核被认为是穷人的疾病,然而我却知道许多富人也患有此病。

“当然不是,”佩灵汉姆夫人说,“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过了一会儿,她便借故离开了餐桌,大概是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能够感觉到福尔摩斯的失望,尽管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用餐结束后,他开始说服伯爵先给他看看那些私密收藏——当天晚上就看,晚饭之后——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令我惊讶的是,伯爵默许了,他似乎像福尔摩斯一样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