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顺利抵达佩灵汉姆的克莱顿庄园,就一位伯爵在兰开夏的巨大产业而言,这座庄园名副其实,并无出人意料之处。然而尽管福尔摩斯曾多次造访此类宏伟宅邸,我却很少遇到这样的机会。
我们本应在兰开斯特转乘当地的慢车前往离庄园最近的彭威克,然而近期的积雪已经导致当地的慢车停运,克莱顿庄园显然已经了解到这个消息,所以当我们在兰开斯特下车后,一队戴手套的仆从早已在车站迎候,引领我们登上一辆古老华美的马车,车厢内部十分舒适,铺着天鹅绒软垫,备有用来盖腿的毛毯,防止我们受寒。“普伦德加斯特”的轮椅被轻而易举地绑在马车后面,然后我们就飞快地出发了,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天色暗沉,这段路我们竟然走了整整一个小时。
英国越往北天气越是恶劣,我很高兴带上了厚重的大衣和羊毛围巾。
兰开夏郡的大部分地区我并不熟悉,其西部是陡峭的沙滩,处处可见浸没在浓雾和寒冷海风之中的荒凉景象。我们途经一些纺织小镇、煤矿和几座工厂,它们把废料排放到冰冷的空气中,周边分布着破败的民居,这些定居点的面积一直在缩小,最终被稀疏点缀着树木的山丘取代。
稀稀落落的树木最终长成葱郁的山林,给人一种置身中世纪英格兰的错觉。工厂的黑烟逐渐变为薄雾,徘徊在黑色的林木之间,我们的马车穿过树林,朝伯爵的庄园驶去。
最后,我们终于钻出林地,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小山脚下,这座山丘完全由蓝白色的积雪覆盖,待天气变暖,这里很可能会再次长出成片的绿草,山丘顶部是一座恢宏的宅邸,它就是克莱顿庄园,具有宫殿般的规模,夜幕下的窗户金光闪烁,建筑风格似乎是哥特、都铎和维多利亚风格的混合体,散发出财富、历史和乖僻的味道。
一条长长的马车道通往山顶,道旁种植着榆树,我们在黑暗中沿车道上行,我惊讶地看到——在这个寒冷时节,仅仅为了一位来访的艺术史学家——豪宅门口有一小队仆人正一字排开迎接我们,他们只穿着室内制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互相咬着耳朵。
“伯爵一定对你相当看重。”我低声对福尔摩斯说。
“我忘了提,华生,”福尔摩斯也低声对我说,“普伦德加斯特本人就是一位男爵,同为贵族,更容易赢得伯爵的信任,按理说,这至少也算是一项有利因素。”
“男爵!”我叫道。
“四年前授予的爵位,因为他对帝国文化的效劳。”福尔摩斯说,“遗憾的是,这意味着,即使身为我的私人医生,你也必须称呼我‘爵爷’。”
“你能提到这一点真是太好了,”我说,“在这之前你是不是忘了?”
“当然没有,”他笑着说,“可为什么要早早地激怒你呢?”
“噢,我当然会耿耿于怀的,”我说,“看到你那个得意的样子我就生气。”
“对我而言,这却是个小小的乐趣。”他笑了,“啊,我发现了仆人之间的秘密恋情,他们里面有两对情侣,但其中一对貌似刚刚分手。”
“你究竟是怎么——”
“华生,太明显了,你看到那个留着金色卷发的女仆了吗?就在那边,还有那个和她隔了两个人的黑发男仆?他刚才站队的时候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而她——啊!”
我们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面容憨厚的穿制服的年轻人急切地跑过来,打开车门,向我们深鞠一躬:“恭候大驾,我的爵爷,劳雷尔医生。杰弗里为您效劳。我们可以帮助您下车吗?”
几名仆役把坐在轮椅中的福尔摩斯抬上豪宅门口的台阶,我们来到雄伟的橡木大门前,一名身材高大、举止优雅的管家站在门口,自称“梅森”。“欢迎来到克莱顿,我的爵爷。”他说,微微颔首致意。
梅森的恭敬殷勤之中隐约透着威胁,我察觉出他正在迅速和深入地研究我们,他的眼睛谨慎地扫视着我们的面孔、服装和举止——所有这些观察都在看似不经意中完成。我不由得感到高兴,因为我扮演的角色与我本人是如此的相似,无论衣服还是鞋子,我的装扮都无可挑剔。
福尔摩斯和他哥哥在“普伦德加斯特”的衣服上花了很多心思,我为此庆幸不已。正如福尔摩斯经常说的那样,对细心的观察者而言,服装是判断阶层、职业和态度的可靠信号。上层阶级人士及其仆从只需一眼就能从服装方面提炼出可观的信息。
我推着福尔摩斯穿过壮观的大门,来到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从古老的庭院进入大厅的那一瞬间,钝重的历史感有如斧头将我击中,浓郁的中世纪风格扑面而来,这座建筑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5世纪后期,由巨大的木材在低矮的石墙上搭建而成,古旧的地板已经凹凸不平,几百年来的踩踏使得一些常有人行走的地方光滑异常。大厅上方是五根托臂梁,木梁两头雕刻的天使带着天真可爱的神情俯视着下方的活动。
尽管每一寸空间都被打磨得光滑洁净,这个地方还是萦绕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大厅远端的巨大壁炉已经燃烧了几百年,见证过不计其数的盛大晚宴和舞会,更是散发出一种阴魂不散的奇特的烟熏味。
“房子的这个部分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梅森说,“现在很少使用,除了大型聚会。我会让杰弗里护送你们到比较新的侧翼去,你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用些茶点,换换衣服。晚餐将在一小时内送到大宴会厅,杰弗里到时候会带你们过去。”
“噢,提香!”我推着轮椅跟在梅森身后,步入侧翼的时候,福尔摩斯惊呼道。“在这里停一下!”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墙上的画。“辉煌的典范,与《戴手套的男人》风格近似,倒霉的查理一世丢了脑袋之后,那幅画落到法国人手中,但这一幅更好,我认为是几年以后画的,提香创作的肖像画存世极少,也只有伯爵这样的人有能力收藏。”福尔摩斯评论道,“他在哪儿,顺便问一下?”
“他目前正在休息,会在晚宴的时候出来迎接您。”管家说,他拒绝多做解释。“不过,这幅画是他父亲买来的,已经过世的老伯爵。”梅森生硬地加了一句,然后也满怀赞叹地跟着福尔摩斯欣赏起了提香的画,“您会在老房子和新盖的侧翼的一部分看到老伯爵的藏品,现在的伯爵把他所有的藏品放在佩灵汉姆大厅,大厅是锁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在管家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怨恨。
“阁下将是家族之外首位有幸参观全部藏品的人。”
“荣幸之至!”福尔摩斯用他特地为“普伦德加斯特”这个角色设计的高亢鼻音惊呼道,“我对此十分期待,现在,我需要在晚饭之前进行短暂的休息。”
管家摇铃唤来男仆,然后低声对福尔摩斯说:“我相信您和伯爵已经签署了保密协定,承诺不会透露您在这里的见闻,是吗?我觉得我有责任提醒您,我的爵爷,因为伯爵近来有许多其他要务需要操心。”
我怀疑一个管家并没有资格向尊贵的来宾询问这样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果然善于随机应变,只见他瞬间露出不屑的神情,“这是私人事务,”他冷冷地说,“我现在要去休息了。”
“如您所愿,爵爷大人。”梅森说。
我们即刻便被护送到两个相邻的房间,男仆杰弗里帮助我们把行李搬进屋里。
福尔摩斯坐在窗边,凝视着外面的黑暗,在野地里的蓝色积雪的映照下,马车道两旁的榆树隐约可见。杰弗里和我打开了我们的旅行袋,把我们的衣服分别挂在两间卧室中。
“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爵爷?或者……先生?”他问。
“没有了,谢谢你。”我说,巴不得他早点离开。
“小伙子,”福尔摩斯说,“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专家的帮助。我的高级靴子在旅行中损坏了,仆人里面有谁可以帮我修好吗?”
“爵爷,我可以为您把它们擦亮。”杰弗里自告奋勇。
“不!”福尔摩斯吼道,男孩吓了一跳。“我的靴子都是来自意大利的上等货,我需要护理皮革制品的专家。”男孩紧张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福尔摩斯知道如何让一名仆人安心,他摇着轮椅靠过去,“年轻人,”他温和地说,同时把一枚硬币塞进男孩手中。“你的帮助将得到丰厚的奖赏,这里肯定有非常了解皮革制品的人,对吗?”
“伯爵的跟班,波默罗伊,他是内行,”杰弗里说,“这是一种特殊的技能,是的,爵爷,等他没有差事的时候,我会让他来找您。”
“很好。”福尔摩斯说。
杰弗里一走,他就转过身来胜利地看着我。“我们的嫌疑人要主动来找我们啦,”他微笑道,“那个用皮匠的刮刀威胁我们的客户的人当然是皮革方面的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