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以谎言为武装

福尔摩斯和我在火车发车五分钟前及时赶到了尤斯顿车站,迈克罗夫特为我们预定了一等车厢,这样福尔摩斯和我就可以完全不受打扰地研究关于艺术品的资料以及为我本人准备的“哈雷街的理查德·劳雷尔医生”的剧本了。

此前我匆忙地回家打包行李,我的妻子在家中各处置摆的富有生活气息的小玩意——比如编织篮、描花茶杯、在漫长的午后时段用来收集灰尘的椅罩——仿佛都在尖叫着控诉我,它们认为我是某种狂人,甘愿抛开理智,放弃享受正常的生活,与福尔摩斯继续探索我前半生就流连其中的荒野。

奇怪的是,我却没来由地感到高兴。

没有时间吃正餐了,我坐在相对舒适的豪华车厢,却有些喘不过气,很想喝一瓶水,或者来点酒精饮料,这时,包厢的玻璃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回应了我的需要。

我打开门,看到一位端着托盘的服务员,托盘中有水、三明治、饼干和水果。“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的问候,”我接过托盘,年轻人说,“噢,对了,还有一样东西,你们可能会需要。”他从身后拖出一辆不同寻常的轮椅,轮椅做工精巧,饰有典雅大方的花卉图案,似乎是日本风格,铺着厚厚的红色天鹅绒垫子,椅身可以像手风琴那样折叠,因此便于存放,即使在我们的小隔间里也不占地方。

“嗯,”年轻人离开后,福尔摩斯说,“如果世界知名的艺术品专家需要此类设备的话,那么这一种倒是十分适合他。”

“你哥哥真是一丝不苟,面面俱到。”我大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这个破玩意会阻碍我的调查。”

“迈克罗夫特似乎不用四处活动就能掌握许多信息。”我说。他哥哥出了名的喜静不喜动。

“毫不夸张地说,我哥哥控制着整个陆军,而且有时候海军也会听他使唤,我却只有你。”

“那么,在需要的时候,我将是你的眼睛和耳朵。”我说。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但什么都没说。他打开了迈克罗夫特给的文件夹。

“你究竟希望找到什么?”我问。

“我还不确定。对于迈克罗夫特来说,当然是找到《马赛的胜利女神》。”他挥了挥塞在文件夹里的一封信,“雕像抵达后,我要给他的手下拍电报,他们躲在萨默斯比,伯爵庄园以南二十英里处的一个村子,然后他们会前往庄园搜查,逮捕罪犯。”

“他们在距离庄园二十英里远的地方?为什么不找离现场更近的人帮忙?比如当地的执法机构?”

“我们怀疑他们可能和伯爵的人串通一气,”福尔摩斯说,“这是真的,在这些偏远的乡村,当地的执法机构——从警员到地方治安官都有可能受到本地财阀的金钱诱惑的影响,虽然近年来有所收敛,但是在北部地区,以及苏格兰边界沿线……”

“是的,在北方,情况就不同了。”我说。

“违法者可能贿赂他们,让他们假装不知情。”福尔摩斯说,他像鹰寻找老鼠一样扫视着文件的前几页。

“可是对于我们自己的案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们必须弄明白埃米尔被送走的原因,还有他过去的情况以及未来会怎样,然后我们才能给我们的客户提供建议。如果孩子已经遭受了威胁或者虐待——我怀疑这是真的,我们必须根除这种危险。”

“假如伯爵因为盗窃艺术品而被捕,这样的惩罚是否足够?”我问。

但是福尔摩斯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几秒钟后他才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肯定会出庭受审,”他说,“迈克罗夫特打算指控伯爵的一些违法行为,包括虐待儿童、雇用童工等等。我在这些文件中读到,近几年他的财富急剧减少,也许这就是促使他做出这些行为的原因,至于他是否将面临处罚则是另一回事。你现在应该已经初步见识到了法律背后的潜规则。”

我打了一个寒战。如果福尔摩斯都会被位高权重者随意监禁,那么法律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容易受到人为的操纵。我承认,我的核心观念已经因此出现了动摇。三十五岁的我时常发现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存在冲突,但恐怕还要过上许多年,我才能接受这样的现状。

福尔摩斯大概会评论说,我从来没有完全放弃我对人类行为抱有的乐观情绪。

“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华生。据说伯爵手眼通天,我们却对他的性格知之甚少,如果他将拉-维克托莱小姐视为敌人,那么只要伯爵活着,她,也许还有埃米尔,都会困在危险之中。而且还要考虑到佩灵汉姆夫人,我们不清楚她在此事中扮演何种角色,我们已经掌握的事实非常有限。”

“我一直在想佩灵汉姆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你目前对她有多少了解?”

“我只知道她是美国人,她的嫁妆丰厚,大部分来自她的实业家父亲在新泽西的纺织工厂,正是这份嫁妆挽救了濒临破产的伯爵,她非常美丽,逗留伦敦期间,许多人竞相模仿她穿着的巴黎设计的丝绸礼服,遗憾的是,她初次怀孕流产后至今不育,我所掌握的佩灵汉姆夫人的信息少之又少。”福尔摩斯诚恳地说。

“哈!”我说。

“而且我对她的性格一无所知,要知道,性格在许多方面都是决定因素。”

“好吧,”我说,“我们知道的是,她似乎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埃米尔,至少拉-维克托莱小姐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这说明她心肠不坏。”

“我们完全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佩灵汉姆夫人有理由鄙视那个男孩,将他的存在视为威胁,”福尔摩斯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缺乏足够的材料,无法全面了解情况。现在,请让我继续我的研究吧,华生。”

他继续翻看迈克罗夫特提供的文件。

我焦躁不安地打开迈克罗夫特给我的材料,文件封面写有“劳雷尔医生”字样。看到这位医生的从业经历与我自己的十分近似,性格也比较接近时,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们两个无非是名字不同而已,我越想越有信心,觉得自己能够胜任这个角色。

一个小时后,我合上手中的资料,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然而自豪感转瞬即逝:我发现,我的同伴已经完成了对伯爵本人和他即将扮演的“角色”弗里茨·普伦德加斯特的研究,并且开始研读一摞更厚的关于希腊雕塑的资料,他以极快的速度翻动着纸页。

福尔摩斯有许多特长,其中之一便是记忆大量的事实并加以组织,转化为自己脑中储存的知识,仿佛他是一本活的百科全书。很多这样的事实非常古怪晦涩,例如雪茄、烟灰、军服、装饰等物品的细节特点、泥巴和土壤的种类、语音语调和地方口音、各种香水和化妆品的区别,还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东西。

福尔摩斯对希腊雕塑和《马赛的胜利女神》传说的研究速度相当之快,我看完自己的材料后,仅仅过了一个小时,他便读完了所有的资料,他把文件放到一边,闷闷不乐地盯着窗外。

“我猜,你现在已经对普伦德加斯特和他的研究课题非常熟悉了吧?”我问。

“当然,他是希腊雕塑的专家,尤其了解《马赛的胜利女神》。”

“但他本人是什么样子的?”我问。我扮演的劳雷尔医生当然应该熟悉他的病人。

“并不复杂。未婚,不参加俱乐部,只有几个朋友,在谈论不属于自己本行的话题时态度比较尖酸刻薄。”

“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挑战。”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我们的火车隆隆向前,窗外逐渐黯淡的天光给白雪皑皑的乡村笼上一层蓝色。

“他瘫痪的原因是什么?我的文件里没有写,”我指着自己那一叠薄薄的文件说,“作为你的医生,我需要知道。”

“原因是二十岁时摔下了马车,与一位年轻女士到乡下去的时候,他和这位女士并未建立明显的浪漫关系,现在他已经四十四岁了。”

“比你大十岁。我能再看看那张照片吗?”

照片里的普伦德加斯特目光傲慢,戴着金边眼镜。我发现他似乎在模仿拿破仑的那种“手掐着腰”的姿势,显得有些专横。

“他看上去相当有学究气,”我说,“也许他的政治倾向是亲法的,瞧,经典的拿破仑的姿势。”

福尔摩斯笑了:“学究气,是的,但第二点你错了,华生,他并没有模仿拿破仑,这种站姿源于古希腊,古希腊人认为,发表演说的时候让手露在长袍外面是不雅观的,所以他只是用这样的姿势来表达自己的兴趣所在。”

“嗯。他很瘦,称得上憔悴。也许是可卡因的缘故,”我叹了口气,“你还没有动过你的三明治呢,福尔摩斯。”

他突然收起笑容,转回到他的研究资料上面。

“普伦德加斯特现在不便与外界接触,对我们来说却是多么方便啊。”我补充道,我打算直白地刺激福尔摩斯一下,因为我仍然琢磨不透,听说普伦德加斯特在维也纳进行治疗,福尔摩斯的反应为何如此极端。难道这是迈克罗夫特故意安排的?

“我觉得你肯定对丝绸行业感兴趣。”福尔摩斯说,换了个话题。

“不是特别感兴趣。”

“好吧,我也不是,但我现在必须进一步了解伯爵濒临破产的企业的细枝末节,请让我继续下去,拜托。”

福尔摩斯回到他的研究上,我转脸看着窗外。辽远苍白的天空下的平原逐渐变为连绵起伏的丘陵和田地,白雪覆盖的篱笆是它们的界域。北行的路途中,靠近湖区和苏格兰边境的时候,地势显得略有陡峭,铁道周围随处可见枯槁的老橡树,黑色的手臂扭曲着指向天空,在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正在阅读的福尔摩斯神情越来越烦躁不安,最后,他倒吸一口气,把文件甩到一边,凝视着窗外的黑暗,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以我对我的朋友的深刻了解,我会说他是在隐藏眼泪。

“福尔摩斯,你怎么啦?”

他吃惊地扭回头来,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的脸被悲伤笼罩。

“这个故事比我想象的还要黑暗,看看这个。”他说,递给我三张照片。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照片上的景象:三个死去的孩子,瘦小的尸身摆出极不自然的姿势,一个被撇在角落,那儿像是一处马厩,另外两个在室外,尸体上盖着一些垃圾和树叶。

我不禁火冒三丈:“仁慈的上帝,福尔摩斯!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的工厂涉嫌非法雇用童工,显然这些孩子来自孤儿院,包括照片里的三个男孩,他们先后失踪,尸体后来被人发现,你看到的照片就是。此外还有第四个失踪的孩子,目前仍未找到。”

“这些照片是谁拍的?”我问。

“不知道。这些照片是通过匿名信寄到迈克罗夫特手中的,寄信地点是距离事发现场大约四十英里的一个村庄。”

“这些孩子,看起来他们好像被……丢弃了,几乎像垃圾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福尔摩斯神色凝重。我常常想,虽然他表面上像一台推理机器,可事实恰好相反,福尔摩斯是个富有感情的人,但他有能力根据形势需要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些孩子的悲惨命运似乎激发了我的朋友的斗志。他从手提箱里取出化装用的工具箱,把所需的工具放到身旁的座位上,开始把自己装扮成著名的艺术史学家普伦德加斯特。

不到一个小时,福尔摩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细致地考虑到了各种细节,比如在胸前佩戴上一块彩色的口袋巾,换上鞋跟没有磨损的鞋子,太阳穴那里的头发染成白色并且重新进行了梳理,牙齿微微泛黄,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甚至连姿态和表情的细微之处都有所变化。

我面前坐的人仿佛不再是福尔摩斯,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了不起,福尔摩斯,”我说,试图摆脱刚才的照片对我造成的心灵冲击,“这是你最妙的伪装之一。”

蓝白色的雪花从昏暗的天幕中降下,我们的车厢里似乎钻进了一团寒冷刺骨的迷雾,温度急剧下降,我不由得打起寒战。

“稳住,华生,”福尔摩斯说。我转脸看着他,他凑过来轻声说,“我们要去的地方盘踞着极大的邪恶,你当然能够感觉到它,要随时做好防卫的准备。”

我抚摸着花呢上衣口袋里的左轮手枪。“我准备好了,福尔摩斯。”我说。

他坐了回去,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再次变成普伦德加斯特。“好样的……劳雷尔医生。”他用一种类似鼻音的语调说。

我们的火车冒着蒸汽驶入正在缓缓落下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