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拿了东西,来到维多利亚车站,勉强赶上了即将开往多佛的火车。
列车隔间里,坐在我对面的乘客与几个小时前在贝克街221B号一副憔悴模样的那个家伙判若两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穿黑灰色的旅行装,甚至称得上优雅。受到灵感激励的时候,福尔摩斯的每寸皮肤都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威严。
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快速转变完全是由于受到了新案件的刺激,与我的服侍并无任何关系,我承认自己对此有点怨恨,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这些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我的朋友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应该感到满足。
福尔摩斯开始向我解释案情,他的喋喋不休有些不同寻常,眼中燃烧着激动的火焰,我暗自期望这些表现不会转变成狂躁症。
“这封信的双重加密意味深长,难道你不觉得吗,华生?她显然需要提供那位先生的真实姓名,但同时采取了那样的预防措施,说明她害怕他。不过,最有趣的要算是第二重隐秘信息了。”
“是的,她怎么知道你会发现第二重信息呢?”
“当然是因为我的声誉。”
“既然如此,我能说我写的《血字的研究》为你做了一些好事,提高了你的声誉嘛,福尔摩斯?”
“你忘了,我在法国本来就有些名气。鉴于她对化学的兴趣,我觉得她选择隐藏第二重消息是为了把它当作‘试金石’。”
我困惑地坐回去,开始用小刀剥橙子皮。“我得承认,使用双重隐形墨水的把戏非常聪明,但是案件本身呢?既然这位女士希望亲自去找你,那你为什么又这样匆忙地和我到巴黎去呢?”
福尔摩斯调皮地笑了:“你难道不喜欢去巴黎旅行吗?华生,离开阴郁的伦敦,前往著名的‘光之城’,享受这样一个简短的假期,你肯定不会反对吧?况且你还没有见过那座名叫‘埃菲尔铁塔’的宏伟建筑呢!”
“我听说那座建筑很难看,而且你又不是那种会为了玩而旅行的人,福尔摩斯。你为什么认为那位女士的危险迫在眉睫呢?”
“我相信,华生,她在街头遭到暴徒袭击仅仅是冰山一角。她和伯爵的关系令我担心,因为我的哥哥相信,虽然伯爵隐藏得很好,但他非常崇尚暴力。”
我突然感到茅塞顿开。“啊,迈克罗夫特给你写的‘E斜线P’便条!但我一直听说佩灵汉姆是受人尊敬的慈善家、贵族的典范什么的,难道不是这样?”
“只是传说而已。你听说过他的艺术藏品吗?”
“是的,我记得人家说他的父亲就是一位收藏家。”
“这也是传说,而且现在那些藏品已经秘不示人了。你知道吗,人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它们了。”
“我的消息恐怕已经滞后了,福尔摩斯。”
“迈克罗夫特怀疑伯爵是采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得他的藏品的,而且最近的一桩艺术品失踪案就与他有关。”
“为什么他这种地位的人会冒着被称为盗贼的风险偷画呢?”
“伯爵身居常人难以想象的高位,是个普通人碰不得的大人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加诸自身的各种怀疑,就像穿硫化橡胶雨衣的人抖掉身上的水一般简单,华生,想必你也明白。涉案的艺术品并非画作,而是一座雕塑,而且并非普通的雕塑,是《马赛的胜利女神》,你听说过这件作品吗?”
“啊……是今年早些时候发现的那座希腊雕像!我记得它和一起谋杀案有关——”
“准确地说,是四起谋杀案。《马赛的胜利女神》被认为是继《埃尔金大理石雕像》之后最伟大的同类发现。据说,它的美超越了著名的《萨莫德拉克的胜利女神》,这是一件保存完好的杰作,无价之宝。”
我递给福尔摩斯一块橙子,他摆摆手表示拒绝,并以饱满的热情继续说道:“不少于三个世界大国宣称是自己国家的人发现了这件作品,因此应该归本国所有。在这些争议之下,人们准备把它运到卢浮宫,可就在几个月前,它在马赛消失了。雕像失窃时,有四名男子被人以极为残忍的手段杀害。希腊、法国和英国政府已经耗尽了各种资源和手段来寻找这件作品,然而一无所获。”
“这三个国家一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国家觉得《马赛的胜利女神》属于它们呢?”
“发现雕塑的人——四个被杀的男人之一——拥有英国国籍,他在法国的资助下,到希腊挖掘考古的时候找到了这件作品。”
“啊,我明白了。所以他们请你——”
“迈克罗夫特确实要求我调查此事,法国政府也向我提出了请求,但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福尔摩斯叹了口气。“在收到拉-维克托莱小姐的亲笔信之前,一个贪婪的贵族和一起拙劣的艺术品失窃案,还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看来佩灵汉姆的爱好不只是艺术收藏,迈克罗夫特一直在调查与佩灵汉姆有关的商业和个人的违法行为,可以相对近距离地观察。虽然迈克罗夫特一直在密切关注这位伯爵,但连他也必须小心行事,因为佩灵汉姆权势滔天,而且他需要更多的材料才能继续调查。”
“更多?”
“雨衣,华生,别忘了我刚才的说的那个‘雨衣’的比喻。迈克罗夫特需要材料来证明他的调查是合理的,而艾米琳·拉-维克托莱小姐很可能会为我们提供踏进伯爵领地的入场券。”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凝视着窗外一掠而过的乡村房屋,它们随同黯淡的天光逐渐变暗,上方是愈加黑沉的乌云密布的天空,远处有闪电划过,这样的景象对我们的跨越海峡之旅而言,似乎并非好兆头。我转身看着福尔摩斯。
“还有就是孩子的问题,以及那位女士本人遭到的袭击。”
“说得对。”
“嗯,她肯定吓坏了,从她的信来看。”
“确实。她要求我用化名回复,说明她受到了监视。依我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可这个艾米琳·拉-维克托莱究竟是何许人?”
“你听没听说过一位叫‘樱桃切丽’的歌手,华生?”
“我得承认,我没听说过。‘娱乐’对我而言,无非就是坐在炉火旁安静地读一本书,仅此而已,你知道的,福尔摩斯。”
“哈!太谦虚了!除此之外,你还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有赌博的习惯、爱读黄色封面的小说(1),而且喜欢——”
“福尔摩斯!”
然而我的朋友实在对我了如指掌。“‘樱桃切丽’如今在巴黎炙手可热,被宣传者誉为‘非凡的女歌手’,红遍了‘黑猫’和‘加莱特磨坊’等地(2),每个有她出现的夜晚,观众们都会为之疯狂。”
“黑锚?”
“黑猫,华生,‘黑猫’是有名的私人会所,去年我在法国工作期间访问过那里两次,那儿的音乐表演很了不起,顾客大都是名流,连装饰墙壁的艺术品都格调高雅。”
“但我还是不明白其中的联系。”
“别着急,我的好医生,你会明白一切的。现在先好好休息,因为我们还有工作要完成。我们会听到这位女士唱歌的,也许今天晚上就能。”
我叹了口气。“她至少长得不错吧?”我问。
福尔摩斯笑了。“啊,已婚男人竟然也说这种话!你大概不会失望的,华生。一个法国女人即便不是美女,也会是一件艺术品,而且必有超越其他女性之处。”说着,他拉低帽檐,盖住眼睛,靠在椅背上,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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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黄色封面小说是19世纪下半叶在英国出版的一种大众化的廉价小说。
(2) 译注:这两处都是19世纪巴黎的著名娱乐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