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记者把山田带进虎之门的中华料理店。那是家不很高级的菜馆,可是突然带人到这种场所来请客的新闻记者,总是有其用意的。
山田一方面提高警觉,一方面对对方将要探询的事情感到兴趣。记者自己小巧小智地叫菜叫啤酒而显得兴致勃勃。
“家住那儿?”记者招呼着问。又说:“每天上下班挤电车很辛苦吧。星期天玩高尔夫球去吗?”这种肉麻兮兮恭维的话。
二人闲聊了喝干一瓶啤酒的工夫之后,记者说:
“可是,最近冈村局长好容易被调动,转任农地局长,却是出乎意外的荣迁嘛。”
冈村是山田的直属长官,记者扯出这个话题,当然不奇怪。可是,山田还是警觉到他触及本题来了。
“冈村是明快果断的人,将来当上次官没问题吧。不算退休年龄,辞去官署,去当代议士也说不定。他跟政党有连系,凭藉那关系筹措金钱也很方便嘛”。记者继续说,不过这话是开场白而已。
当山田连续喝上五、六杯啤酒,忙不迭地把中华料理送进肚子里时,也就不知不觉地心情舒畅起来。记者看在眼里,于是说:
“说起来,山田先生,听说您为了领回亡故的仓桥副科长的遗体,到过仙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可真辛苦了。”
山田虽微醉,但一如所料对方道出本题所在,不由地抿嘴一笑。
“怎么样,就仓桥副科长的死亡有许多谣传哟!山田先生亲眼看过仓桥先生的遗体吧?”
如果是往常的山田,当即答道,不,没看过遗体,那已经收入棺木里了嘛,我只是负责把遗体护送至东京而已。然而现在山田是陶然微醉,心情奇佳的时候,不由兴起稍加戏弄这个新闻记者的淘气心。
“是的,看过遗体。”山田答道并深深地点一下头。
“噢,还是看过了。”新闻记者以为机会稍纵即逝,立即给山田的杯子注满啤酒,眼中闪现光彩问:“那么,是怎么个样子?”
“那该怎么说呢?”
“就是说,是这样子的,听说仓桥先生是从崖顶跌落受伤致死的,那么,遗体是遍体鳞伤是吧?”
“我看到遗体时,已被绷带包扎起来,只露出颜面,所以受伤的程度一点儿也分辨不出来啦。”
“噢,只露出颜面呀。那么头部、双颊、脖子、肩膀全身都是伤是吧?”
新闻记者未敢公然拿出小笔记簿,不过神色显示出要好好地记住山田就要说的话。
川边这人是一流报社的社会记者。山田不敢太简慢,另一方面却也小心翼翼地在提防着他。
川边就仓桥副科长的遗体状况发出很详细的质问之后,边看着记事小册跟山田说:
“当地医师的死亡诊断书是写成这样的。”
对于报社的调查已经到达那个地方,山田不免吃了一惊。可是仔细一想,这实在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既然知道找到我山田来探听消息,报社必定早就透过其组织做好充分的预备调查了。山田现出好像头一次听到载于死亡诊断书的受伤部位一般的神色,吃了一惊似地说:
“噢,敢情是。”
“听说仓桥副科长跟西律师同住一家旅社,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呢?”记者问。
“那,我不很清楚,跟仓桥君有私交的吧。可不是出差的回途上二人偶然在那个温泉碰上的吗?”
听着山田这样回答,记者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依我所知,西先生在农林省的高阶层有许多朋友。新调任的农地局长冈村先生也是他的朋友之一。……我们走在省署的走廊上常看到过西先生的进进出出,可是根据调查,西先生和仓桥先生似乎平常并没有什么来往。”
“……”
“那是因为,正如刚才提到的那样,西先生跟局长级的有来往,可是跟副科长级的人那就差不多没有什么瓜葛的。这样的西先生为要跟仓桥先生见面特地跑去东北的温泉,那可不是好不寻常吗?山田先生,您知道这之间的来龙去脉吧?”
对方是驻农林省的记者,很清楚省署的人事和情况,他说的话一点儿也没有错。
“那,这之间的事情我不清楚。”
“可是,您去领取仓桥先生的遗体时,西先生可不是就在那家旅社吗?”
“是的,就在那里。”
“那时的西先生是怎么一个样子?”
“也没有什么……”
“是吗?可是您是去领取遗体的嘛,那是直接受到那一个上司的嘱咐去的呢?”
新闻记者不说受到谁的命令,而说成受到那一个上司的嘱咐。
“那是呀,是局里的总务科长,那种事是总务科长份内的事。”
“那可就奇怪了,我问过总务科长,他却说毫不知情哟。他还说山田君可能是直接受到局长的指示去的。”
“……”
山田事务官一时语塞。可是,尽管记者那么说了,山田却不可以承认就是那样没错。
“不,那是总务科长的记忆错误。我是直接奉科长的命令去的嘛。”他对眼神现出疑惑的记者说:“官署的命令系统是有次序的。我们这等人不可能跳过科长、处长而突然直接受到局长的指示的。那是绝对不会有的。”
“可真是那样吗?”新闻记者含笑说:“站在您立场,敢情那样说是当然不过的事,那就算了。”
于是记者改变另一个话题来。
“目前的谣传是,好不容易才着火的渎职案,却由于仓桥副科长的死亡而一下子就被扑灭了。所以,仓桥副科长的猝然死亡,对于一干关系人来说,可不就是救世主吗?”
“那种事情我丝毫不知情。”
“况且,仓桥副科长也死得离奇。说不定那不是被公布那样的事故死亡,而是施加外力致死的,就是有这样的流长蜚短嘛。这之间的事情,向实际看过遗体的您探询的话,真相必可大白,所以就这样请问您……”
“绝对没有那类事情。就仓桥副科长的死亡,我也很详细地问过旅社的人。仓桥自己大清早没说一声就溜出房间,到那溪流边去散步。然而那个地方是著名的晨雾发生地,由于浓雾看不清脚底下,所以失足从那个悬崖跌落溪流,招致死亡的。”
“可是呀,依据现地的调查,仓桥副科长离开房间走往外面之后,西律师也马上走着同样一条路出去了。这情况也可以解释成西先生是跟在仓桥先生的后头出去的。”
新闻记者可能是动员了当地的通信员,向旅社打听过的样子,山田无意责备旅社方面的轻率的说法,尽管西嘱咐过他们保密。山田倒认为只要对自己没有影响,最好惹出乱子来。可是,现在是自己直接受着新闻记者的采访,他心想,线索如从自己的口出而火势大起的话那就不好。
“我从没听过那样的说法,那天早晨西先生是不是跟在仓桥君后头出去,那是我从未与闻的事情。”
“是吗?那么,请告诉我一件事。我们为采访这件事情,想跟仓桥先生的未亡人见面,我们认为有必要听听仓桥太太的说法。然而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见我们。如果一定要见面,仓桥太太说那就得要有官员的陪同才行。我们只是想听一听她私人的讲话,那又为什么要有官员陪同才行呢?”
山田不能从正面肯定记者的说法。他曾遵从冈村局长的吩咐,的确把那些话传达给未亡人。当然,那是得对新闻记者保密的。
“那我就不懂了,我从不知道有那种事情。”山田对记者的质疑装蒜。
“在农林省,每要跟亡故官员的遗族会面时,就得要有现职官员的陪同才行吗?有那种惯例吗?”新闻记者故意为难地追问。
“当然没有那一回事,不,不可能有那种事。农林省没有干涉那种事的权利嘛。如果有那种谣传,那是凭空捏造,毫无根据的流言。”
“不,那不是谣传,实际上我跟仓桥未亡人会面时,就有股长或者是次一级的官员坐在她身旁护航。”
“哦,您?”
山田有些着慌了。想不到这个新闻记者已经见过仓桥未亡人了。
“那不是谣言。我想问问仓桥先生的事情,所以向他未亡人请求见面,然而未亡人都说,无论如何没有省署的谅解的话,是不能说什么的。在约定的日子造访她,她左右两边端坐着好像监视人模样的官员二人嘛,那才令人诧异不置了。”
“……”
“当我就仓桥先生的东北旅行,在那边跟谁见过面,事故死亡的前后情况等探问的时候,太太每看着两旁官员的脸色,岂止是这样,起初是看着官员的神色回答,后来太太也大胆起来,干脆商询官员,对于刚才的质问得怎么回答才好,是这样子的。”
“……”
“旁边的官员起初还算客气,默不讲话。后来就那是这样回答比较好.比较安全,这样明确发出指示了。我大大吃了一惊。”
“……”
“而且一问到重点所在,太太就说,那不清楚,那不知道。这也是跟两边的官员洽商的结果哟。”
“……”
“听说,目前太太在出版社上班,她找的这工作,据说也是农林省介绍的,没错吧。据说,那间出版社用相当高的薪水雇用了太太,那家出版社跟农林省的关系很深,所以受到有形无形的压迫才那样做的是吧。怎么样?山田先生认为呢?”
新闻记者对山田事务官的质问执拗地继续下去。
“怎么样,山田先生?不觉得奇怪吗?仓桥副科长是从崖顶失足跌落一片石头堆的溪流招致死亡的,可以说——这么说也许不好听,是自己不小心而招惹的事故死亡,请问,可不是吗?”
“没有错。”山田点点头。他的表情跟心中的想法完全两样。
“既然是那样,为什么跟未亡人讲话,就得有农林省的官员在旁担任监视人?”
“他们不是什么监视人吧。也许跟您们新闻记者见面、讲话,太太自己觉得不放心的关系吧。”
“不放心?是对那一类事情觉得不放心呢?”
“那,我不清楚仓桥君的太太的心情;可能是初次会见新闻记者,不由得有点儿胆怯也说不定。”
“没有这道理,”新闻记者没好气地说:“那位太太不是懦弱的人,不管怎么样,对于我的质问,含着笑若无其事地跟旁边的官员商询那个问话怎么回答才好,看她那个样子,活像是在模仿电视明星的会见记者嘛。”
“真的?”山田笑出声来。
“当然是真的!看她那个样子,未亡人似乎因为自己身后有农林省这个后台老板在撑腰而显得好自在哟。她的神态就是那样子嘛。”
“那是没有的事,是您神经过敏。”
“那么,山田先生,让我来说出证据好吗?”新闻记者瞄着山田的脸说。
“我找过仓桥先生的小孩的同学。是国中二年级的女生。根据那女孩子的讲话,仓桥先生的小孩自夸说:她爸爸死后,局长先生以及农林省的‘伟人’和政治人物送给她家好多金钱;她妈妈、她和弟弟不做什么事也可以生活十年那样的许多金钱。”
“……”
“并且还说,政治人物和局长们跟她妈妈有个约定:小孩二人的大学教育费用以及她自己,就是仓桥先生的女儿,将来出嫁的费用也要特别给以支援。反正这些话是她妈妈告诉她的吧。”
“……”
“小孩是正直的。对小孩也得派人监视才行呀,这点农林省的考虑有欠周到了。那么,山田先生,对自己不小心招致死亡的仓桥君的遗族,政治人物和农林省的局长们为什么一直施以这样万分周到的同情措置呢?”
第二天,山田事务官一到办公厅,就把昨日新闻记者说的话告诉总务科长。当然,没有一五一十都说出来。跟科长说的话没有和盘托出的必要。对科长只给以足以促其紧急报告冈村局长的刺激就行。
“看来报社好像为采访这事件正在大肆活动。”
山田用惯常的好像独个儿在嘟喃般的低言悄语说。夸夸而谈反不如山田这样一无表情的表现方法来得有效果。
总务科长马上出去,似乎是要把这话传给如今已不同局的前任局长冈村。他一回来,就把山田叫去:
“你,请来一下。”
科长请山田去农地局的会客室。
那里是窄小的会客室,是不太惹眼的地方。冈村调来农地局之后,不再傍晚才上班了。也许意识到自己已上了直上青云的坦途大道,多少改变作风了。可是步入会客室的冈村的脸依然苍白,还是散发着酒气。山田在这位如今已不是直属上司的面前,还是感到一股威压。暗地里不管怎么说他坏话,面对着他,一颗心就萎缩起来。
冈村就新闻记者“捕捉”了山田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发出质问。冈村不时摇晃上身,不停地吞云吐雾,尽量假装着没把它当做一回事,可是山田倒十分清楚冈村的心中益形忧急。
当山田的话提到新闻记者采访仓桥未亡人时有农林省官员在旁监视、和仓桥的孩子跟学校的同学说农林省的高阶层给她家一笔钜额的援助金时,冈村不由地变成容色焦急。这两点,山田没跟科长提过,所以在旁听着的科长惊异不置。
冈村想多问一些事情,可是或许认为总务科长在旁不大好,乃嘱咐科长离座。
“那么,看来报社是不是活动得相当厉害了?”一经只剩下二人,冈村就斜视着山田问。
“是的,我有那种感觉。您看,也找着我这等人来问话嘛。”
“你没有说出太多的话吧。”
“那当然,不论问了什么,我都说不知道。”
冈村还发出两三个质问之后,叮咛这事不论对任何人都要保密而让山田离去。
当天晚上,山田在家愉快地喝了睽违很久的晚酌。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痛快。那个案子会不会被公开讨论,得看今后的报社的动向了。他心想:看情形的发展,对报社的人泄露一些消息并无不可。
“就是要那个年轻家伙着慌。”他在心中自言自语。这时他心花怒放。
数天的时间过去。
山田总以为那个叫做川边的新闻记者,既然东奔西跑地在采访砂糖渎职案,那么不久报刊就会出现一些新闻。
然而,尽管细读每天的各报,有关那案子的记事却一行也没有。砂糖渎职的“砂”字一字也找不到。早些日子,当那个渎职案子弹指可破之时,曾经大书特书的报刊,如今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山田心中想过:那个叫做川边的新闻记者再出现的话,不妨泄露一些消息,进一步鼓动他一下。然而那个记者就是一直没有来。不仅不来,他的影子就是突然从农林省署内消失不见了。心中正觉得奇怪时,在走廊擦肩而过的两个男人认出山田而叫住了他。
“啊,山田先生。”
叫住他的年纪较大的一人,戴着某家报社的无缘帽,这人是山田也似曾相识的新闻记者。
“这位是这次加入省署记者俱乐部的小池君,请多指教。”他介绍了看来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记者。
“川边君怎么不见了?”山田问。
“他改调校对部了。”年轻记者答,并且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久他会找个时间来辞行的。”
山田事务官心想:川边突然改调校对部,恐怕跟采访渎职案有关系。报社的校对部,说起来应该是第一线的新闻记者引退后的去处。这个突然的改调是意味着什么呢?那个川边是探求心强烈,近来少见精力旺盛的记者。然而反被调离驻农林省的职务;不消说,那不是由于工作不力的缘故,而八成是工作太卖力的结果。
山田返回自己办公桌之后,这样那样地加以揣测,认为那个记者八成也到西那里去采访过。因为记者握有相当份量的资料,对西的质问必定会打中要害。于是,西急急忙忙连络了冈村局长也说不定。
想来是冈村赶忙对那家报社施加压力,促使中止采访,并促使调走驻农林省的那个川边记者的。当然,这等事情,即使冈村是省署内无出其右的实力局长也罢,也不可能是他单独一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八成是冈村告知有关系的政治人物,而透过那个政治人物对报社的高阶层施加压力的。
在省署内被低声悄语渲染一阵子的砂糖渎职的传言,已经完全消失的某一天。
山田事务官看到仓桥副科长的未亡人来到省署而进入处长室。她先到服务台,但带她去处长室的是次官。从山田的座位侧视就可看到处长室。山田起初没发觉到她是仓桥的未亡人。因为她变得年轻,简直判若两人。跟她穿着洋装也有关系。新定做的浅灰色套装,十分适合她的身材,映入眼帘的她的个子也长高了穿着高跟鞋的那高度。她摩登得令人侧目。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就是先前丧夫而哭肿了眼睛的那个生活落魄的仓桥的老婆。
颇觉意外的不只是山田,周围的同事们也都不由地面面相觑。仓桥的妻子完全蜕变成杂志记者了。
她在处长室逗留约莫半个钟头。她要离去时不忘对那儿的科员们含笑点头。她的头发、面孔完全是判若两人。
科员们以为她来到处长室,是为亡故的丈夫来道谢的,不消说,荣迁的冈村农地局长那里,她一定先去过了。
“看样子,为老婆着想,先生也许趁早死掉的好!”大家这样谈论起来:
“活了一把年纪的丈夫先死的话,老婆也一把年纪再派不上用场,日子可悲伤哟。仓桥的太太是三十几岁吧,还可以有第二个人生。想到老婆的将来,我们长寿反不如短命来得会讨老婆高兴也说不定。”
仓桥未亡人可能拿到相当多的金钱。那不只是仓桥的退休金,还有特别募捐的基金。基金是因他的死亡而得救的“有志一同”的“好意”。名目是小孩的教育费用,当然可以视为是因他的死亡而得以挽救了名节的人的谢礼。未亡人的打扮、新职业,也都是那些人致送的报酬。
经过两三天之后,主任来到山田这边,悄声说:
“山田君,你就加入一份人寿保险吧。金额多寡都没关系。”
“我家收支相抵,再没有余裕负担帐款了。当然,如果知道我会像仓桥君那样短命的话,那我会乐意多多增加保险的。”山田君打算藉开玩笑加以婉拒,然而……
“就是,就是关于那个仓桥的未亡人的事情呀。”主任却接应着:“仓桥君的太太目前兼做保险的外务员,上面有交代,就看跟仓桥君的情谊的份上,希望大家多少也要参加一点。”
“仓桥君的太太不是在出版社上班吗?”
“出版社的薪水少,未亡人只好兼差了。所以,请大家加入保险来帮助她。……不瞒你说,这是冈村局长交代下来的。”
山田事务官对仓桥未亡人兼差拉保险先是感到意外,接着听到冈村局长指示属员们加入她的保险,更觉得讶异。
不管是那个家庭,对于加入人寿保险早就出尽全力了,几乎没有余裕再增加每月的保险费。山田也受到各种各样的关系人物的劝诱投保,一直为着拒绝加入而凭添不少麻烦。然而,这次一听到拉保险乃是出自冈村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很不好意思拒绝。当然那不是强制的。可是如果那是上司的劝诱的话,那就不好不买帐。
因为他人加入,自己不加入,会被认为是对上司有什么不满。大有可能被目为异端,受到排挤。那才是可怕的。
可以说,冈村局长是为返报亡故的仓桥之恩惠,而利用着那个官僚组织。他的劝诱,无疑地属下的人会当做一种命令而加以接受。表面上那绝不是强制,是出自各人的自由意志,可是属下的人却不是那样来理解的。每一个人内心尽管不满,但一定还是挤出笑脸,踊跃加入仓桥的未亡人拉的保险。
“近日内仓桥君的太太会直接找你说明并办理手续,请多多给以支援,先谢谢了。”
替冈村来拉保险的这人道谢后就起身往别人那儿去。他这样绕着办公厅一个一个地劝诱,他就是这样把冈村的拜托当做工作上的义务,实在也真辛苦了。
山田事务官一回到家里来,就把这事告诉妻子。果然妻子表情严重。
“再没有多余的钱啦。再增加开支,不借钱怎么过日子。”
“没办法,科里的人可能全都会加入嘛。加入最小额的也就算尽情义了。”山田这样说服妻子。
“即使是最小额的,还是得为着那小额节衣缩食哟。而且保险费是穷年累月要缴付很久,那怎么受得了。”妻子止不住发起牢骚来。
“不得已嘛,那么就这样子好啦,我的零用钱也好,香烟钱也好,就任你减吧。这也是对省署尽情义嘛。”
“仓桥先生的太太好幸福。……”妻叹息一声,说:“仓桥先生死去的时候,收到好多的奠仪,省署的介绍找到好差使;这次兼差拉保险,局长先生也照顾备至。比先生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好得太多了。一定会剩下很多钱来的。”
山田一句话没的说。他想到自己得节省香烟钱去升高仓桥未亡人拉保险的成绩,就一肚子气。
第二天,山田在办公厅受到仓桥未亡人的访问。现在已是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的她,冠冕堂皇地把山田请来外客休息室。
“一直受到您的照顾,真多谢。”
未亡人含笑打招呼,那举止跟从前判若两样,已完全变成够格的女外务员。打扮、服饰都是华丽的,看来年轻了五、六岁。而且,她把保险外务员特有的职业上的恭维话发挥得几乎惹人生厌。
这女人就是丈夫亡故当时,悲恸欲绝,愁伤得眼眶生黑圈的那女人吗?尽管那是生活环境有了变化的关系,山田方才醒悟到人就是那样会瞬时豹变的动物。
“我在给各位添加麻烦。”
说着,仓桥未亡人很快地从手里的女用手提包取出人寿保险的小册子等文件。其中有保险费和保险类的一览表。
“就是一如写在这儿的说明,加入了人寿保险的话,不知太太会怎样地高兴哟!如果知道仓桥会那样早离开世间的话,我早增加保险额就好了。现在我好后悔哟!有那经验,现在劝各位先生加入保险,就我来说,毋宁是一种义务。”
她说得圆滑流利。她这话不知已向劝诱的对方反覆说了多少遍。山田这一科,加入的科员应该不下二、三十人。
她说这话,一点儿也没有胆怯之意。一开始就采取对方一定加入的高姿势。不消说,她知道冈村局长早就发出指示;也知道科员不论何许人都不敢违反那指示。她的劝诱保险,就好像在施恩惠,也好像是在要求履行义务。
山田没敢加以抵制。肚子里尽管冒火,但上司既然有那意思,他就只好屈服了。能做出的最大的抵制是把契约金额限制于最小额数而已。
“说起来,你也知道的,薪水少、小孩的教育费用也要花好多,所以实在匀不出多余的钱。所以,就用这边的这个金额就饶了我吧。”山田边感到自卑地说。
“那是我十分清楚的事情。可是,就是刚才说明的那样,多保一些金额,太太不知会怎样感谢您哪!这是为了太太和孩子嘛。”
未亡人含着笑,而且用客套的口吻直逼山田。山田不由觉得自己正在被肯定,将会比老婆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