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桥副科长惊惶失色。跟西见面以前本来是相当乐观的。他把主观的预测和悲观的预想都曾加以斟酌过,都从没有想到事态会变得这么严重。
“西先生,那是真的吗?”仓桥反问的语调是悲怆的。
“很抱歉,那都是事实。我现在就是在把真相告诉你嘛。”西也现出一脸困惑。
“西先生,您说会波及上面,那是会波及到那里呢?”
“那就得看你了。”
“哦,看我?”
“侦查当局认为你是这案子的关键人物。你的位置恰在业者和省署双方的中心地方。……”
“可是,难道,西先生……”仓桥想要说出什么。
西制止他的发言:
“你自己没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业者送给你的不过是酬报性的礼物而已。送礼物是对你的效劳表示诚意,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可是,侦查当局却不是这样看法。”
西继续说:
“你从上司那里接到给以业者方便的指示。你对那个极为机密的命令很忠实。所有的布置是上面安排好的。上司只是命令你从事技术性的操作而已。换句话说,你只是遵从上司指示处理事务性文件而已。”
仓桥要说“本来就是那样”似地颔首。
“所以,正因为那样,你就站在业者和上司的中间。来自上司的一切指示,透过你这个事务官僚变成具体的措施流出去。这么说来,你好像是扇子的轴心一般的存在。不管扇子有几十根骨骼,那全都集中在你的地方。”
“……”
“你部下的大西股长把这全都看在眼里。大西的职务是你的助手,现在那个大西把一切一五一十地全抖出来,当然,侦查当局就瞅准着你这个扇子的轴心来办案了。只要把你掌握手中,就可以俯瞰整个案子的真相。所以他们急切地想要把你攻下来。”
副科长欲要说什么来加以反驳,可是西用手制止他。
“待一会儿来听你的理由。总而言之,我是在客观地说明情况呀。……于是,警视厅逼你讲话,你守住了一线。你没有伤害农林省这个有威望的公署的荣誉,也没有辜负上司的恩遇。所以,这时候,我想,得使警视厅的追究暂时停顿一下,趁这空档做些安排,于是就对你的出差北海道加了水。我就加了水……”
西对着仓桥副科长继续说下去:
“让你远走北海道,趁这空档想要对警视厅做些安排,是我原来的计划。我以为可以马到成功,可是侦查当局的态度却意外地强硬。”
仓桥默默地听着。
“我跟警视总监说过情,刑事处长我也很熟,也拜托过了。可是总监和刑事处长都说,事情到了这地步没法把第一线的人压下来。……看来,这里面似乎有川名派在作祟。”
前任农林大臣川名二郎是保守党的实力人物之一,可是现在却加入于反主流的一方。
“川名在警视厅相当程度扶植有自己的势力。比如武田警备处长就是他的人。武田曾在川名的选举区B县当过县警局的局长,似乎是那时候跟川名拉上关系的。如今武田背后有川名撑腰,他想当总监。这武田的党羽就是侦查第二课长。了解了这个系谱,就可以想见川名抱着什么目的在为难警视厅吧。现任农相是主流派。并且为拆毁农林省的川名体制,首相才任命他当大臣的。所以川名的反击是不难想见的。”
仓桥副科长的脸上渗出汗水。
“党内第一个桀骜不驯的川名在虎视眈眈的话,总监也不敢漫不经心地中止这案子的侦办。更且,川名派频频想要供给情报给大众传播,于是对警视厅施加压力,要警视厅随时提示这件案子的侦查进展程度。……我从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样子。我的判断太过于乐观了。”
从有段距离的那边浴室传来淋浴的微弱水音。仓桥傻楞楞地听着那水音。
“再说,这次让你出差北海道,这使得侦查当局的态度变硬了。无疑地这是我的错误。判断的错误。”
副科长微微地抖着脸部的筋肉。
“就是说,警视厅判定你是逃走的,大发雷霆了。虽然没有扣押你,到底你是重要关系人而正在约谈问话中。而你却不说一声就出差走掉了;难怪他们的心证大大受到伤害。我们这边的理由是他们没有发出逮捕状,而且你是公务出差嘛,去处也一清二楚。所以对他们说明你并不是逃走,也不是躲避,更不是旅游去了。可是他们还是说,表面上尽管那样,这么一个时候的那种行为太不谨慎。………”
在浴室有水溢出的喳喳声,女人好像从浴盆上来了。
“西先生,”副科长这下才开口:“那么你是想叫我怎么办呢?”他的脸浮现出一丝反抗的气象。
西很快就领会出他的意思似地说:
“仓桥君,”早先的淡淡口吻立即变成恳切的语调:“我并不指示你应该怎么做。我自己认为为了你和省署,我曾经建议了最好的办法,而且也依照计划去办交涉了。那是你也可以了解的吧?”
“是的。”副科长微微地点一下头。
“我跟农林省之间,从好些时日以前就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一些关系,所以这次的事情也就最伤透脑筋。我并不以为你是贪图私利才给以业者方便的。你是忠实地履行了上司指示的人。你是省署的能干的副科长。你的实力,那些有资格者都敌不过你。那些人只是等待着平步青云而已,只是傻愣愣地等在一路平步的某一个位置而已。省署的机构本身就是不合理。我常常这样想。”
“……”
“可是,是这样,在这儿说那种话也没有用处。尽管不合理,也只好承认它已成为那个样子的机构这个现实。所以呢?你诚心诚意遵从了上司的指示这一点,上司全都知道。简单说来,你是没有罪的。”
浴室里又传来一阵水音。之后归于寂静,大概是西的女人在穿衣服。
“其实,警视厅也不是瞅准着你们。最终目的是省署的高阶层和跟高阶层有瓜葛的保守党的一些人。可是,就警视厅来说,因为对方是大人物,那就得抓住推脱不开的证据才行。抓不到这个,他们是动弹不得的。如果草率行事,对方有准备,吓不到人家,移送法院也判不了罪。于是乎他们拚命地想要从你那里取得证据。当你被警视厅约谈接受问话的那个阶段,他们的这个意图也就十分清楚,是吧?”
副科长好似回答“是清楚”一般颔了首。
“省署的高阶层关系这一线和业者这一线,看来都汇集在你这边。警视厅兴致勃勃,认为只要把你攻下来,两线就一举大白。反过来说,上司也就最担心你遭逮捕。特别是冈村局长。那个豪爽的人,这次却变得神经兮兮的。”
“……”
“那岂止是冈村君。更上级的人也有许多。目前的情况是有着关联的政治人物们也都一筹莫展,措手无策。仓桥君,你若给抓走的话,什么都完了。你再怎样顽强,那都没有用的。你可知道,说起警视厅的侦查二课,他们对这一类的调查审问是干练无比的。”
于此,长时间的沉默持续笼罩在二人之间。
西注视着仓桥的举止。仓桥抱着胳膊儿寻思着。二人好像彼此在刺探对方的心意似地,一语不发。
响起砰当一声,女人好像从浴室回来了。门扇被拉开,女人露出脸说:
“对不起,我先洗了。”女人洗浴后的化妆,在灯光下显得娇嫩动人。
可是女人许是发觉了这场面异样的气氛,踌躇一下,客气地说:
“还在讲话嘛,我就到那边去好吧?”
“噢,跟仓桥先生还有一些事情,你就看土产去吧。”西回头看一下女人说。
“是的,这就去。”
门扇关了,蹑着脚的脚步声就从隔壁房渐渐变远。
“是这样的,仓桥君,”西趁这机会催促副科长的答覆似地说:“情势很紧迫,上司也很担心。”
“上司担心的是关于我的事情,还是案子的可能演变呢?”
这话,西听起来似乎觉得意外,表情乃变得有些严竣。
“当然,是关于你的事情。其次是案子会波及省署的趋势。上司方面希望能够把案子阻挡在最低限度的地方。”
“最低限度就是我和股长这一线吗?”
“可能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那怕不容易吧。”
仓桥在半边脸上浮现冷笑。
“……”
“外部的证据也给蒐集去不少的话,不可能挡住在这一线吧。”
“你就是认为上级有人受伤也是无可奈何是吧。”
“如果我从北海道回去而马上被警视厅逮捕的话,事态的演变可能就是您所说的那样了。用您的力量也没办法收拾的话,我这等人怕不会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不,你是有办法的。”西含着笑说。
“有办法吗?”
“有。我说,有在你这一线就把案子加以结束的办法。”
“……”
“是这样的,仓桥君,这种事我也很不好意思说出来,可是你就认为这是省署全体的希望,不妨听着我说。”
“是的。”
“仓桥君,我就是要请你好自为之。”
听到这话,仓桥的脸一下子泛出紧张之色。仓桥副科长原来显得无助的脸,一下子变成怎么想也想不通的严厉表情。
“西先生,所谓好自为之,好像不只是要我辞去省署的差使的意思吧?”
西一面盯着仓桥答道:
“既然已到这个阶段,单靠你辞职也无济于事了。当然,省署那边,纵然你不自动辞职,也会令你辞职的。”说着一面用指头弹掉烟灰。
副科长朝下面看一下,但马上抬头面向西恢复凝视。
“请说明白一点好吗?”
“仓桥君,请好好想一想。你的签请辞职是无可避免的。不,命令停职也说不定。可是无论如何,案子不是用这种行政处分就可以一了百了的,这也很明白。你得在警视厅受到侦查,更且得在检察厅受到审问,那么一来,业者那边势必从根被拔起不说,农林省的高阶层也会一个接一个地被抓走。这是很严重的事呀。依我想,冈村局长是绝对跑不了的。不止是局长,继续还会有其他人受伤。说不定会伤及主任秘书。于是乎农林省会从根基动摇起来。当然,农林大臣只好辞职了。”
“……”
“这是省署方面的可能发展。其次,火会蔓延到政界。那些人是什么人,你是可以想像到的吧。由于我知道一些事情,所以那些人是什么人知道得很清楚。说不定会演变成大贪渎案。”
“……”
“当然,这次的砂糖案本身是规模小的。可是,凭靠这个据点,检察厅说不定会着手揭发早就秘密侦查到另外一件大渎职案。目前的警视厅是受着党内反主流派的影响。所以,只要抓住机会,那些人会为检察厅撑腰,惹是生非。”
“……”
“话虽这么说,不过那些政治人物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管。简单说来,由于有那种碰不得的事情,所以这次的砂糖案也就可能变得好严重。而且,头一案的关键人物,仓桥君,就是你。难怪警视厅虎视眈眈瞅准着你。”
西面向一脸苍白默然不语的仓桥,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露出温和的笑容。
“是这样的,仓桥君,你服务农林省也有很多年了。好好照顾过你的上司不致于没有吧。还有,你对几乎奉献半世的农林省这个公署自然有一份挚爱吧。你的上司,你挚爱的农林省,如果因你的缘故而大受困扰的话,那恐怕不是你所愿意的吧。……仓桥君,我说的好自为之的意思就是这样。”
“身为一个公务员,我想,此际辞职不干就是好自为之。”仓桥尝试最后的抵抗似地说。
二人之间暂时现出紧张的沉默。
西的女伴还没有回来,四周寂然无声。
西悄然开口说:
“仓桥君,你的孩子今年有多大了?”
因为问起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仓桥劲头大减,一脸疑惑。
“老大高中三年级,老么国中二年级。”
“都是男孩吗?”
“老大男孩,老么女孩。”
“那么明年是大学了??????”
“是的。”
“仓桥君,你能善自为之的话,大家不知会怎样地感激你。一定感恩不尽。而且一定得那样做。那些受你恩惠的人对于小孩的教育费用那一点钱,一定会捐出基金来解决。”
“??????”
仓桥疑惑不解,盯着西律师的脸孔。
“受你恩惠的那些人一定会负责让你的孩子顺利完成大学教育。也会安排就业。那些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能耐。不仅这样,太太的生活费一定也会有妥善的安排。这些全由我来保证一定实现。”
仓桥面若死灰。他本垂着头,忽地,“西先生”叫出尖锐的声音。眼神放出异样的光彩:“那是什么意思?不,好自为之的方法是什么?”
“嗯。”西别过脸往旁处看。
“现在说来说去的,听起来好像是在暗示要我去自杀呀。”
“??????”
“我一自杀,侦查就中止。那么,目前露出于侦查线上的那些上司们就可以保全‘生命’。于是那些人就会对我感恩。所以我死了之后,大家就会负担我老婆的生活费和小孩的教育费。不是在这样说吗?”仓桥的声调在发抖。
“是这样的,仓桥君。”西一面避开副科长的锐利眼神,尽量压低嗓门说:“你是日本人。服务农林省多年了,一定对省署有一份挚爱。也不会忘怀上司的恩惠。日本人没有一个是感恩而不图报的。再说,你也不愿意给带手铐去暗无天日的监狱吧。我只是这样说而已。”
“西先生,我宁愿坐牢。”副科长斩钉截铁地说。“我一个人死了,没错,大家都会有好处。可是,西先生,那可不行。”他横眉竖目,毅然决然的意志溢于言表。
西受到仓桥副科长的反击,一脸畏缩。心想,倒看到了这个懦弱小公务员的意外的一面。
农林省的“老板”——西,向所了解的这个副科长是小心翼翼看着上司的脸色做事,专心于保全自己饭碗的家伙。
那些东大出身的所谓有资格者,从进入省署起就注定一路平步,官运亨通。不同学历的副科长,再怎么精通实务,再也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希望。
可是,副科长级的公务员夙怀忠心。这一点,说不定比高级官僚更有强烈的服务国家的使命感。
西心想:像仓桥这样从下级官吏走缓步锻链出来的人,不可能知道上司的处境是如何地进退维谷。当然,他们虽然对“有资格者”漠然有股排拒心,可是那最多也只对顶头上司;至于更上一级的或再更高一级的上司,则有如地面承受着层层空气的压力一般,心里上本就有着无可抗拒的精神准备。这是服务公家机关几十年的下级官吏自然锤成的人格。世上为了公司而牺牲自己的职员没有一个。可是为了公署而志愿自我牺牲的官吏却不乏其人。以往的例子里,就有由于涉嫌渎职案而服毒、上吊、或侦查中从检察厅跳窗自杀的官吏。这些无一不是为的是防止案情波及上司。
在待遇微薄和升迁无望的环境之下,为什么还要赌以死亡来挽救上司,来维护公署的名誉呢?那只好解释为:他们抱持的“为国家”这个不自量力的使命感,和公署中有股与民营企业很不一样的上司的威压感所致,此外找不出什么理由。而且这也可以说是:虽然换一个名称叫做公务员,可是从明治时代以来就有的官尊民卑这个官吏高人一等的观念还存在于潜意识的表露。这种人对自我牺牲抱持着一种美德观。如果现在要寻求活像一个日本人的思想表现,可不是从下级官吏那里就可以找出一些断垣残瓦呢。不给予考虑“为国家”而“殉死”这个观念的话,时至今日的下级官吏的自杀行为的结是解不开的。比如说,公司董事长以下的高级干部被困处于被揭发行贿罪的险境时,中坚职员为维护“公司名誉”而自杀的例子却绝无仅有。
西律师以为仓桥副科长也是很“懦弱”的官吏之一。
然而那个“懦弱”的副科长,现在却对西劝告自杀的“善自为之”的言词,忽然以牙相向。对方的这态度,是西从未想到的。
仓桥副科长一脸苍白向西说:
“这次的事情并不是我主司其事的。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在柜台跟业者接触,那只好由我做了。实务上的事务也是一样,我的上司如果太轻快和随便,那会惹人眼的。柜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嘛。”
不知为什么,西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
“这之间的事情,西先生,您是十分清楚的。说是上司,也有我的顶头上司,也有高我好几级的上司。平常高高在上的那些上司,这次对我说好话,勉励有加。在我多年的官吏生涯里,很少有过这样的事。就说冈村局长吧,他一向视下属是不足挂齿的人,这次却悄悄召我去,特地说什么请我多多关照。”
“?????”
“结果,上当的是我。股长的大西君也怪可怜的。实务的处理,是我要他做的。早先您把我比喻成扇子的轴心,就冰山的一角来说,可能就是那样。更大的真正紧要的轴心,却是在我们高攀不上的上级那里。那些人从业者取得什么报酬,是大致可以想见的。”
“?????”
“我服务农林省多年,对省署当然有恩情。对上司们也有义理人情。可是,我就得因这缘故而不自杀不行吗?我不愿意那样做。我瞧不起从前那些因渎职案自杀的人。愉快得意的可不是那些救得的大员吗?西先生,我不知道是谁拜托您来说服我的,不过我的拒绝是毫不含糊的。即使我给警视厅抓去,我要保护的是只有我自己。”
西突然呵呵地笑出声来:
“你的意思,我十分清楚了。”西的表情柔和得无以复加:“我并没有那种意思。仓桥君,请别误会。……看来我说话的技巧不够好。要你善自为之,是请你尽量不要为难省署的意思。你似乎太敏感了。”说着咧嘴笑得好爽朗。
仓桥漠然注视着西的这种变化。
“提前退休或签请辞职这些都大可不必。不等候判决,你有罪无罪还是个未知数嘛。不管旁人怎么说,还是得请你停职一段时间。当然我会做你后盾的。早先我说的那些话,请你忘记个一干二净吧。为这次事情你也够辛苦了。今天晚上就这样,在这温泉旅社玩个痛快吧。由我请客慰劳你。”西这般说,并伸出手来请求仓桥握手。
西说,先前讲的话都当做没说过,并提议召来当地的艺妓痛快地玩一阵。
“那,让您操心了。”仓桥露出放心貌,说。
“仓桥君,你的心情,我十分了解了。你是有主见的人,不跟别人一般见识。对不起,看偏你了。最后我要好好设法替你解围。警视厅那边也好,检察厅那边也好,我都要拼命替你做一些安排。”
西反覆说了这话,好像由衷佩服仓桥的硬骨头一般。
“话已经谈完了吗?”西的女伴从门扇探出头来问。
“谈完了,谈完了。”西兴高采烈地说:“仓桥君,今晚来喝个痛快。难得驾到这山间的温泉,就召来艺妓吧。”
仓桥本来就嗜杯中物。何况今晚没有陪同上司出差的那种拘束。西也许觉得自己一人有女伴怪不好意思,也就吩咐服务生,马上召来当地艺妓三人。
西的女伴面貌漂亮,没有什么特征。肌肤白嫩,丰肌弱骨。当她替仓桥和西斟酒的时候,艺妓三人进来了。二人老妪,一人年轻。都长得不好看。不过喜欢讲话,善于应酬,不会有冷场。
“难得跑到这里来,就唱东北民谣让我们欣赏吧。”
应西的要求,谅有五十岁的艺妓抱起三弦琴。四十岁许的和二十二、三岁的艺妓轮流唱民谣。弹琴唱做都不错。一座好热闹。
“客官也请。”
由于老妓的敦促,西哼起小调。是好像曾拜师学过的哼法。
西的女伴唱了一曲歌舞曲。是向艺妓借过来三弦琴,用弹指弹出的。这下子露出面目了,没什么了不起。当地的艺妓频频夸奖,她却一脸不乐意。
“仓桥先生也唱一个好吗?”
仓桥醉了。他唱了追分节,歌声嫋嫋,大家喝采。
“唱这歌,令人寂寞,我就来一个快活的啦。”
仓桥一支接一支地唱出八木节、木曾节、安米节。他自己乘兴乐不可支。
拒绝了西的要求,而且西答应此后要尽力协助他,要他放心,难怪此际的仓桥显得好像是完全从忧疑恐惧中解放出来一般。
“下一个节目,我来跳猴子舞。”
他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撩起下摆露出屁股。
“仓桥君是多才多艺呀。”西鼓掌表示赞佩。
喧闹持续两个时辰以上。因为太过喧闹,旅社的服务生且悄悄地来窥视。
山峡的夜渐深。
西和仓桥副科长以及西的爱人等三人,胡闹至夜里十点半光景。
艺妓们甚至说,是最近难得的痛快的宴席而笑逐颜开。实际上,仓桥的欢闹尤为惹眼。他配合艺妓的三弦琴,一支接一支地跳。连不爱说话的西的女人也夸奖说:
“真想不到仓桥先生是个‘艺人’。”
“你身手不凡嘛。”西也重新认识到仓桥的面目似地说。
仓桥看来这些日子的心烦意乱,藉今夜的欢闹,一股脑儿全都抛开了一般。他忘却人间事似地对酒当歌,热中欢乐取闹。这或许是拒绝了西的要求,结果反而得以从西那里估测到案子今后的趋势是明朗的关系。事实上,西的确答应要帮助仓桥。
十点半左右,西在仓桥的耳朵旁悄声说:
“有合意的艺妓的话,怎么样?”
西自己有女人作伴,说不定因此觉得不好意思,才那么说。或许那是出自于同情仓桥的拥被独眠。
仓桥咧嘴笑听着西的悄声私语,但摇头婉拒。实际上,能够引起食欲的艺妓没有一个。
好容易兴尽酒阑,西同女人一起进入自己房间。
“那么,请好好休息。”西含着笑道晚安。
“休息吧,谢谢了。”仓桥说。
仓桥返回自己房间,寝具已铺好在那儿。可是,他没上床睡觉,穿上木屐出来后院。许是醉酒也有关系,山峡的夜气触及他的双颊凉得好舒适。仓桥在那儿比手画脚地做了约莫十分钟的体操。过路的旅社服务生瞧着他的体操。
仓桥发觉服务生在瞧着,吩咐道:
“女侍小姐,请替我找一个按摩的。”
“好的。碰巧这附近没有男的按摩,没关系吗?”
“没关系,女的也可以。最好找一个灵巧的。”
大约半个钟头后,女按摩来到那个旅社。这时仓桥盘坐榻榻米上,看着报纸。女按摩不是盲人。
“啊,辛苦了。”仓桥说着便躺卧在床褥上。
女按摩开始揉捏侧睡着的他的肩膀。
“肩头变硬了。”她抖动着指尖搭讪说。
“也许年纪关系,最近肩膀一下子就发酸。”
“男人像先生这个年纪,那是生理现象。”
“还想多活几年哪,能够返老还童就好了。”
“最近人的寿命延长了,先生一定会长寿的。”
女按摩一边说这些应酬话,把揉捏的手打从肩膀移到腰窝。
“按摩小姐,最近生意还好吧,忙吗?”
温泉地的女按摩习惯于跟客人闲聊。客人的话差不多是一定的。大多是这温泉地的生态、附近的胜地或者是女按摩的身世的相询。
仓桥也没例外,女按摩说,红叶的季节过去了,所以活儿将渐渐少,之后是新年的来客和滑雪客。
“敢情是。来这里的滑雪客很不少吧?”
“尽管这儿是小温泉,从东京要不是在半年前就预定房间,那就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哪。不过今年也许是不景气的关系,听说没那么严重。”
仓桥照着按摩的吩咐翻一下身,闭起眼睛,显得好舒适。
“先生,有几个孩子?”这次按摩问。
“两个。”
“是吗?老大已经是好大了吧?对不起,我问得没礼貌了。”
“老大现在读高中,明年要进大学。”
“那可真乐了。不过近来大家对小孩的教育很热心。负担也好重哟。”
“嗯,老么才国中二年级,我还是任重道远呀。不小心健康不行。在机关做事,可不好生病哟。”
“那才是真的。孩子的爸妈好像是为着孩子活着,为着孩子做事了。可是,那样子也好,可有看着孩子长大的快乐嘛,我就没那种福气了。”
“哦,你还是单身?”
“不,有一个另一半一样的同居人,可是还没有孩子,我们夫妇俩都做事,我好像为着那口子挣钱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趣。”
“夫妇俩一起挣钱,那才真好嘛。能够在这样好空气的地方做事,那太幸福了。没有什么烦恼,不受什么拘束,自由自在的,太好了。”
这说法有点儿是像互相倾诉不如意的身世。
“没什么挂虑倒是真的。”女按摩说。
费了将近一小时,才完成揉捏治疗。
“可真舒服了,多少钱?”
仓桥给了女按摩说出的价钱另加上一些小费。女按摩道了谢,说声晚安,悄悄关上了门扇离去。
东北山峡的温泉旅社的夜更深。旅社的房间也不知何时熄灯了。当然,西律师住宿的房间早就没有灯光了。
女按摩离去后,旅社就关上前门。她是当天离开旅社的最后一人。
静悄悄的。猫头鹰停止啼叫,只有溪流的潺潺声响澈四周。此外,偶尔传来驶往山形县天童方面的卡车声。
山峡的早晨,阳光照射较晚。七点半左右还像刚破晓那样微暗。而且这地方晨雾浓;浓雾像丝绵般黏在溪流和溪流之间。
当然,旅社也埋没在浓雾里还在睡梦中。听得见的只有潺潺溪流声,而那流水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溪流里岩石多,而那里的流水声也就特别响。溪岸有些地方是七、八公尺的断崖。断崖也是没入在浓雾里。
有个男人从那溪岸窥探着下面溪流。突然跑步似地快步走,走上溪岸上头的坡路。坡路尽头是旅社。男人是穿着这旅社的睡袍的客人。
“嗳呀,不得了啦。”客人一进入已开了的玄关就对着早起的服务生叫嚷:“我的朋友倒在那边的溪流里。快叫几个人,把他抱进旅社来。”
客人就是西律师。
服务生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去叫醒老板。老板未出来和男佣人三、四人未到齐以前,西等不及似地直跺脚。
“先生,是在那儿?”
“那边的溪流,我去散步的时候发现的。我们住的不是同一个房间,却是昨天晚上一起住进这儿的。是农林省的官员,重要的人哪。”
一听到是省署的官员,旅社老板原以为发生了麻烦事故的念头给刮跑了。原来这样,那么可真是不得了的人哪。
由发现者的西带领,一行人来到现场。从悬崖上头西指着下面溪流,可是只听见流水潺潺,除了一片白雾外,什么也没看见。
“在那白雾笼罩下,还看得见有人倒卧在下面,那才不可思议。”旅社老板在事隔很久之后才这么说。
这是后话。这时,可真是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楚。总之,西领头绕行悬崖的低处走往溪流边,一行只是跟着他走下去。
到处是大的、小的石头,走都走不稳,好不容易才到达那里分辨出有一个人影倒卧在岩石上。就在悬崖的正下面,一望而知是掉下来的。据说,旅社的人直觉上认为是投河自杀的。
倒卧的男人也穿着旅社的睡袍。没有流血,可是那是最初瞧一眼时的错觉,当佣人试着抱他起来时,头部的右侧,即脸朝侧面,右耳着岩的地方,血液像从水壶倒出水一般汩汩地涌流着。
旅社的老板心想,这可不行了,是头碰撞岩石当场死了。
“慢吞吞地做什么嘛,还不赶快抱回旅社。搁在这样地方会完蛋的。抱进屋里,叫医生。”
被西的怒斥声所逼迫,佣人们不由地着手搬运。仓桥副科长被抱起来,还是一动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