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秀太郎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虽然他是一次也没上过法庭的律师,却在农林省有势力,在警界和检察厅也有不少友人。就是这位西说的事嘛,冈村局长也就洗耳恭听。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股长的大西给留下来,只让副科长的仓桥君回家?”局长问。
“那是这样的。可能是蒐集的证据还不够有力的关系。目前,我想,股长的大西君可能顽强不说,袒护着副科长的样子。”西说明道:“可是那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
“第一,大西股长不可能顽强到底;第二,据说,砂糖公司那边可能就会有人被抓去。”
“……”
“砂糖公司的处长级好像自白得不少。”
“……”
一向矫情立异的冈村现出痛苦的表情低下头来,西律师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他说:
“冈村先生,这时候,如果仓桥君从警视厅放回来,就让他远走高飞怎么样?”
“远走高飞?”
“就是说,让他出差去。没有那种预定吗?”
“那可以安排出来。可是警视厅怕不会答应吧?”
“还没有发出正式的逮捕状,在法律上仓桥君的自由是不受拘束的。而且这边是公务员嘛。公务出差的话,警视厅的那些人也不好正面说什么吧。不过,态度可能会变硬。”
“……”
“我只是担心仓桥君是只软脚蟹,这点,大西股长强得多了。那样子给警视厅传去问话,仓桥君怕没多久就会崩溃的。……局长,我乱猜一通也说不定,在这件案子,仓桥君可不是最清楚局署这边和业者那边之间的关系吗?”
“可能就是这样。”冈村局长的表情沉痛。
“就是说,在这件案子上,仓桥君不啻是扇子的轴子一般的存在,可不是吗?”
冈村不作声点了头。
“果真是这样,那就尽可能地不要把他交给警方。”
“可有那种办法吗?”
“现在还没有好主意。不过假以时间好好想一下,会有好的对策也说不定。为了赚取时间,最好让他离开东京。”
“能办到就好了。”
“今天傍晚回来的话,马上就让他出走到别的地方去。对了,你这次匆匆忙忙从北海道给叫回来,出差的预定日程准还有多吧。那就让他去收拾你没做完的工作,怎么样?正式的名目可不就有了?”
“……”
“局长呀,仓桥抖出真相的话,农林省受伤的人怕会很不少哟。”
冈村局长和西秀太郎,这之后还交谈了约莫一个钟头,不知谈些什么。
说是交谈,其实主要是西在喋喋不休,冈村尽管平常多话,这次却变成听者。这情景给人一种主要是西在忠告局长,说服局长的印象。
在这之间,冈村不让其他任何人从外头进去。不管如何急速的案件,他都让秘书嘱他们稍后送去。他的表情沉痛,偶尔向西发问。西离去之后,他抱着胳膊沉思约半个钟头。
冈村回到桌子来,抓取一只听筒。局长身边有许多电钮和五、六只电话。他抓取听筒,为的是要给次官室打电话。
“跟次官说,有紧要的事情,现在就要去请示意见,请问他方便不方便。”冈村告诉次官室的秘书说。
“次官请您马上过来。”秘书传言道。
冈村告诉门口的女秘书,这就要去次官室;出了局长室走上走廊。次官室就在这一楼的尽头的一旁。次官秘书室就在次官室隔邻。
冈村抬头望了写着“在室”的告示牌一眼,转动了把手。
事务次官坐在约有局长室两倍大的办公室的那边角落,无所事事地自己揉捏着后脖子。好像在等待冈村到来的样子。
次官起身移到客人用的长沙发来。冈村并排坐在他身旁。态度很随便。
“刚才西来看我。”
冈村一开口,次官“哦”地一声,显出惊异的神色。次官好像对这位局长很客气。
“西说,仓桥的被逮捕将是时间问题。看来大西开始说话了。听说合同制糖那边也要抓人了。”
“是吗?”次官皱起眉头,垂下头。
次官不是什么有能之士。两年前当上次官,那只是看中他在当时的几位局长中资格最老,人缘好而已。也就是说,为制衡几位局长间的派阀均势,把他安放在次官位置而已。这位次官不久也得退休。本来早就应该退休了。可是因为得先行调整局长间的势力均衡,所以他的退休就暂缓一段时间。
“西说,仓桥再过两个钟头就可以回来。”
次官望了挂钟。是四点半。
“西说,查问仓桥在警视厅受到怎样的调查,就可以大致测知警方今后可能采取的措施;所以西提议说,让仓桥出差北海道。”
“出差北海道?那你……”
“就是说,假藉出差让他远走高飞。西说,在目前,警视厅是没有阻止的理由。”
“那也许没有错。……可是,那么做,不致于反而刺激警视厅或检察厅吗?”
“准会刺激。可是,说是有对策。西的意思是这样的。”
接着他给次官低声耳语。次官的脸色大变。
仓桥副科长那天傍晚迳往羽田机场。从警视厅出来之后,不去局署也不回家,迳往羽田。他的身旁有人陪伴着。这人帽子带到眼眉上,竖起大衣的领子,没人知道他就是西秀太郎。在车子里,对脸色苍白的仓桥,西压低嗓子说着些什么话。那是计程车司机听不见的,差不多是耳朵旁的喃喃细语。副科长带着不安的神色频频在点头。
到了机场,从柜台取得仓桥的通行券的也是西。机票是他早就买好的。正确说来,是西跟局长密商之后立即买好的。
班机起飞前,西和仓桥坐在候机室一角。二人垂着头交谈着,那看来好像是西在说服仓桥;也好像是西在发出命令。
不消说,西的举止也像是不断地安抚着心烦意乱的仓桥,尽可能地想给仓桥安心感。而且,在交谈之间西也不忘偶尔侧目瞄视乘客,警戒未敢稍怠。警察模样的人影不见一个。
班机起飞的时刻一播报出来,副科长便垂着脸混入乘客的行列中。过了门要拐入通路时,仓桥才那么一次回头朝西看。西对他扬起了手。外人看来是分手时的寒暄;其实是“要镇定,一切由我安排,尽管放心”的西最后的叮嘱。
西透过候机室的玻璃窗注视着一片灰黯的机场。往札幌的班机两翼亮起红信号灯,正在薄暮里滑行。看着那架喷射机的确从跑道以猛烈冲势飞离陆地后,西才从站着的地方移动了身子。
西进入休息室的茶店,叫了咖啡。
咖啡没端来以前,他取出小记事簿摆在小茶几上,记下一行:
“仓桥副科长,下午七时自羽田飞往札幌。”
那本小簿子,页页挤满着他写下来的字。其中也有除非他自己否则无人可解读的密码一般的字。簿子好脏,几乎绽裂开了,已破烂不堪。
喝了咖啡,他慢条斯理地起身。窥视朝向机场的玻璃窗那边,只见国际线的大型客机徐徐地在副跑道上滑动。他看了看表。这时刻,载着副科长的班机想来已过了霞浦上空。
西往休息室的红电话走去。取出十圆铜币,把听筒捂在耳朵,开始拨号。对方接听时,西用手掌罩着话筒,压低嗓子说:
“局长吗?仓桥君已经离开了。”
仓桥副科长进入了札幌的饭店。是快到十点的时候。
侍者领他住进四楼的房间。他没带衣箱,只有手提包一个。
仓桥一安顿下来,就叫侍者送来威士忌。
接着嘱总机往东京接电话。号码是他自己的家。
铃一响,他迫不及待地抓起听筒。
“节子吗?是我。”他跟妻子说。
“现在,我来到北海道。就在札幌。……嗯,临时决定出差,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那边的事情吗?那边没什么关系。”那边就是警视厅的调查。“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心好了。你看局署可不是这样还要我出差嘛!嗯,没关系。……预定在这里逗留三天。所以三天后的傍晚就可以回去。嗯,就是十三号。”
今天是十一月十日。
“我会买土产回去。买什么好呢?没什么稀奇的。只有奶油、乾酪、粕渍的咸鲑鱼这些……是吗?对不起,让你操心了,回家后再详细地告诉你,那么,休息吧。”
挂上电话的仓桥,点燃了烟坐在椅子。跟讲电话时的语气不同,他表情黯淡,神色慌张。
他力求镇静,想逐出压在心头的不安。可是越发没法安静,无法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只好起身在地板上转来转去。
窗外,札幌市的灯火一片。是霓虹耀眼的美丽夜景。
他注视着那景色。片刻后像是才想起来似地嘱总机接东京的电话。这次不是自己家,是另一个号码。对方出来时,“西公馆吗?”他问。“我叫做仓桥,西先生在家吗?”
对方回答说不在。
“可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对方的答覆是很晚才会回来。
“那么,请转告西先生,仓桥现在到饭店了。还有,请告诉他,我会从这儿再打一次电话给他。”
挂上电话之后,他还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
兴奋没法平静下来,兴奋来自五内不安。
他从手提包里取出小瓶子。是安眠药。他用电话叫出服务台,吩咐说:
“请送来加水的威士忌。”
一送来,他先吞下安眠药,之后喝了加水威士忌。关上窗帘,往床上躺下。
翌晨,仓桥副科长于八点钟醒来。
八点半,在房间里吃早餐,九点穿上西装。
在房间里细心看了报。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
十点,楼下柜台通知说,自治厅署差来的汽车到了。
乘电梯下楼。通过休息室到门口的通路上,不知为什么他一直低着头。
到了厅署,跟农林省署有关的人员唔面。
“冈村局长难得来一趟,却省署有急事,半途折回去,好可惜。”自治厅省的官员说。
“局长也觉得很遗憾。这次我奉命来代行未克完成的事务。”副科长说话简短,但有礼貌。
局长和副科长之间的威仪,差别有一大截。那种自卑表现于副科长的说话——这是厅署这边的人得到的印象。
“我们免去客套来谈正事好了。这次受到的命令是视察本地的酪农工厂,那么,现在就请带路好吗?”
“是的。今晨接到省署的通知,赶忙编制这个日程计划,请过目好吗?!”
第一天,就是今天,以小樽为中心视察四家工厂,夜间开恳谈会。
第二天,视察旭川周边。
第三天,返回后,从俱知安去函馆地区。
“是日程紧迫的强行军;请多指教。”厅署的官员道。
上午就有关业务现状有个概略报告,厅署说明了目前的缺失和着眼将来的对策。说来说去,主要是请求省署发给补助金。
下午,仓桥副科长由厅署官员陪同前往札幌市郊的一家酪农工厂。厂长率领高级职员待在门口迎接他们一行。一如往例,厂长有生产方面的报告,然后巡视了制造工厂。
副科长听取说明时不忘一一点头,可是从旁看来,气色并不好。好像是什么地方不舒服的样子。很少发问,有没有认真听取说明也是个疑问,答覆问题不得要领。
通常,由省署前来视察的官员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故意为难,百般挑剔;一种是少有关心,只为了塞责把工厂绕行一周。
仓桥副科长不属于任何一个类型。他有时显得热心,有时好像是心不在焉。也许因为身体不很舒服,担心出毛病,所以无意认真视察。事实上副科长的气色并不好。
仓桥副科长就在那个工厂的办公厅跟公司方面的干部开恳谈会。可是副科长的发言不踊跃。
他因为是局长代理,所以业者就说起上次局长来的时候如何如何,可是仓桥似是心不在焉,眼神发呆。更且,有时候好像梦中醒来一般,不合时宜地随声附和帮腔。
接着,仓桥往第二个工厂去。从札幌向北走,那家工厂是在石狩河畔附近。
“北海道是初次光临吗?”在车上带路的业者问着通常的寒暄。
“不,已来过两三次。”
“怎么样,这个季节的北海道?”
“很不错?”
不管问什么,副科长的回话是简短的。一出札幌,前面是广阔的平原,盖有饲料库的牧场,处处可见。亭亭耸立的白杨早已落叶了。
仓桥“代理局长”依然一脸苍白。看来他似在车上睡着了,其实是闭起眼睛在沉思。巡视新建工厂时,也是不怎么热心的视察着,只是敷衍地走一匝工厂,随后的恳谈会也只为了塞责而露脸。
“仓桥先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厂长忍不住问起来。
“不,没有的事。”仓桥忽地回魂般,战战兢兢地反问道:“我像是抱病的样子吗?”
“气色很不好。”
“啊,那是昨晚很晚才赶到札幌的饭店,有点儿累的关系。”
“请保重,辛苦了。”
业者郑重其事地表示慰问。
离开这里,下一个节目是小樽那边的工厂视察。是时间紧迫的强行军,一度回到札幌来,车子再从那儿走上平坦的札樽公路。
小樽附近有家小酪农工厂。以前看的工厂无不都是属于某企业系列的大厂,但这家是所谓的地方小企业。
仓桥副科长在这儿也是粗略走一周就结束视察。下午六点,他一脸疲顿地同到札幌的饭店。业者要设宴,可是他以好累为理由拒绝了。
在饭店也嘱侍者把晚餐端来房间,一个人进餐;尽管白天做过好多活动,饭菜却剩下一半。
退下饭菜之后,他嘱总机接东京电话。对方是西律师的家。他家人回答说,律师还没回来,仓桥只好请求律师如回家来,请打电话至饭店来。
他靠近窗户边。跟昨夜一样,札幌即将躺进美丽的夜景怀里。
电话铃响,是在两个小时之后。仓桥看看手表,是下午十一时差五分。
“东京的西先生来电话。”是总机的声音。接着,西的声音出来了。
“仓桥君吗?”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了。”仓桥对着看不见的对方,摆出要垂下头来致礼的姿势。
“有什么事?”
“西先生,不知那边的事情怎么了!我担心警视厅那边会不高兴的。……”
“那是我怂恿冈村局长这么做的。我认为让你暂时离开东京比较好,可是……”
“是的。”
“正如你所预料,警视厅十分地不高兴。”
“……”仓桥咽下一口唾液。
“今天我跟侦查第二课长见了面,探听虚实,好像要下最后决定的样子。”
“最后决定?”仓桥的声音发抖。
“让你逃走固然有关系,不过大西股长一五一十什么都抖出来了。业者也一个一个给传去问话,可能今天晚上会发出逮捕状也说不定。”
“……”听筒捂在耳朵的仓桥的脸一下子变得好苍白。
“报社是不是嗅出端倪来了?”
“当然,这么大的案子嘛。说不定明天就会上报了。……报社那边,我虽然曾拜托友人封锁消息,可是大势所趋,我无能为力了。”
“西先生,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那边预定的日程怎么样?”
“是的,明天预定视察旭川地区的酪农业务。”
“旭川是吧?”西的声音中断一会儿,因为在思索着些什么的关系。“好吧。”有了决定似地,西律师的声音复又铿锵有力:
“那么,明天就中止那个视察吧。然后就搭上班机回来。”
“回东京吗?”
“不是东京。就从千岁乘全日空班机飞来仙台。”
“仙台?”
“在仙台下机,乘车往西走就会到叫做作并温泉的地方。懂吗?‘作.并’呀。”
“是。”
“那里有家叫做‘梅屋’的旅社,你就住进那家吧。我也赶时间到那里去。然后,我们来慢慢地分析情况吧。”
翌日,仓桥副科长用电话通知厅署的有关人员说,省署有急事,要变更预定的日程,中止视查。
“那多么可惜,那么,要乘那个班机回去?”厅署的主办官员问。
“可能是下午的日航机。”
“那么,我们就到机场来送您。”
“不,大家正在忙碌的时候,不必了。”
挂上了电话,仓桥立即用电话通知楼下柜台说,马上要离开饭店他去。至于仙台的全日空班机的订座,昨夜跟西通过电话早就预约好了。
走出饭店的他,竖起大衣的领子乘上计程车。
到达千岁机场时,候机室里没有一个熟面孔。往仙台班机的讯息播报前的一段时间,他低着头在候机室的一角浏览杂志。
往仙台的班机,中途在函馆降落。这地方本来也是他要视察的有酪农设施的地区。四十分钟后,他从一度进去的候机室出来,再度返回班机上。
津轻海峡龙罩着乌云。这恰似他自己此后的命运。
班机从松岛上空开始低飞改采着陆的姿势。海岸快速地直逼眼前,班机不久就在被田园围绕着的机场落了脚。
仓桥坐上计程车。
“往作并温泉。”
“好的。”
“要多少时间?”
“恐怕还是要一个半钟头。最近仙台市内车辆多,要两个钟头也说不定。”
一看表,已过了两点。
车子进入公路,驶向仙台市。通过市街往北走。平原远方的山峦逐渐逼近。同时四周也映着黄昏的夕照了。
“停靠作并温泉的那个地方呢?”
“梅屋。”
车子开进山谷的上坡路。
“这路一直走去,会到什么地方?”
“山形。山形县的叫做天童的温泉地。”
“天童?啊,就是制造将棋的棋子著名的地方。”
仓桥喜欢对奕。
从寂寞的山阴出现好像旅社的建筑物。山中日暮来得早,窗户已见灯火。旁边有溪流。
公路两旁有旅社街。车子驶离公路,开进稍嫌狭窄的上坡山路。正面可看到像是最近才盖好的,相当大的旅社,写着“梅屋”的霓虹招牌高挂在屋顶。
“欢迎光临。”服务生迎接下了车子的仓桥。
仓桥一面把手提包交给旅社的服务生,一面小声问:“有位叫做西先生的要住到这儿来,不知来了没有?”
“从东京来电话预订了房间,可是人还没有到。”
西指定了这家梅屋旅社,所以从东京来电话预订房间时,似乎连仓桥的房间也预订好了。服务生领路上了二楼后面的房间。最近新建的地方旅社,设计仿照东京的,所以房间也很摩登。
打开纸门即有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是有窗帘的玻璃窗,打开玻璃窗,有相当坡度的后山直逼眼前。
几乎都是杉木林,林中有小径。小径旁,山林树枝打成的柴薪成梱地堆在那儿。在幽暗的夜幕里,这景色蒙胧可见,四周漂荡着枯叶的芬芳。
服务生端着茶水,仓桥回到房间。
“西先生说什么时候到达这里?”
“他说要坐快车来,可能就要到了。”
“快车是什么时候到?”
“到仙台车站是五点十分,所以,”服务生边看着表说:“差不多就要到了。”
到了就通知一声,这样吩咐服务生,仓桥就啜饮着茶。
“晚饭是要跟西先生一起吃吗?”
“就这么办吧。”
服务生劝他趁这空档洗浴去,仓桥也就换下衣服。
泡在温泉里,许许多多事情涌现脑海里。没有一件是好事情。此后要怎么办?浮现出来的尽是忧疑和不安。只有一缕希望,那是西将要说出来的话。西自己特地跑到这儿来,他要说的,那当然是避人耳目的话吧。准是因为警方正在注意仓桥,在东京见面的话,二人的密谈会被发觉,所以西才指定在这儿见面。
西要说的话不知是吉还是凶?头一次泡在这山间温泉里,不由想起在东京的老婆和孩子。妻不知他跑到这儿来。一定以为他还出差在北海道。
浴罢回来,服务生就来通知:
“西先生刚到。”
“那么我现在就去他的房间。”
“那,”服务生支吾一下才说:“现在二人在洗浴哟。”
“二人?”
“是的,是夫妇俩一起来的。”
仓桥副科长到过西律师家两三次,认识西太太。他想着,西同太太一块儿来那最好没有了,二人从浴池上来后可以同桌好好地享受一顿晚餐。既然夫妇俩一起出来,西要说的话,内容不会是不好的。就是说,东京方面的情势,谅必是好转了。
不过,他忽地想起来,又问服务生:
“西太太是差不多多大年纪了?”
“这……那差不多三十左右吧。”
仓桥一愣,但同时觉得刚才的预感也应该没有错。西的太太是年近五十的女人了。
“好漂亮,好娇媚哟。”
服务生多嘴。于是仓桥大致了解了西带来的是什么样子的女人。
仓桥不很清楚西怎么在追欢取乐。可是,对于西有许多女人关系一事倒早闻其名了。
西大概是趁着要和仓桥见面,才把女人带到这作并温泉的。无论如何,这对仓桥来说,不是凶兆。如果是问题严重的话,纵令是西也准不会有那种闲情逸兴的。
看着电视约莫二十分钟,服务生就来请了:
“萩房(房间名称)的客人请您过去一起进晚餐。”
“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吗?”仓桥关掉电视说。
“是的,您的一份他们也准备好了。”
“是吗?就去。”
仓桥拢紧旅社给穿的睡袍,跟着服务生后头步上走廊。西的房间就在附近,服务生拉开走廊的纸门,再拉开休息间的门扇,坐在正面西笑着跟饭桌旁的女人讲着话的姿影,就进入眼帘。
仓桥稍低着头屈膝坐下。
“噢,请上来嘛。”西的快活声音就朝仓桥说过来:“请,请来这边坐。”
西早就背向装饰橱坐在上座。在他旁边,剪成短发的瓜子脸的女人,探出苗条的上身坐着。女人朝仓桥低头一鞠躬,可是仓桥只瞄了一下,立即把视线移向西,致谢说:
“今天,劳驾了。”
“那里,那里……对不起,我没礼貌,先占上座了。”西微笑着回答。
“请,请。”
“我年纪比较大嘛,请不要介意才好。”
仓桥落坐在西的右边,刚好是那个女人的正对面。
“我来介绍。”西把一只肘支在饭桌上,跟女伴说:“这位是某公家机关的官员——仓桥先生。……仓桥先生,这位女士是某酒家的女老板。这次边喝酒跟她说我和你有约会,她就说这地方从没来过,要我一定带她出来玩一趟。”
西秀太郎带来的这个酒家女老板,当然,准是他的情妇吧。西存什么心带女伴到这儿来?仓桥给以善意的解释:当然,二人打算享受旅游的快乐;另一个理由应该为的是带女伴做为这次晤面的烟幕。无论如何,仓桥目前是警视厅正在搜寻的人。同时,跟农林省有密切关系的西的行动也得掩人耳目,慎重其事才行。带女伴出来温泉旅行,那就可以使这档子事儿变成模糊不清。
“来吧,喝一杯。”
西促仓桥端起杯子。西的女伴在旁斟酒。女人面貌端正,不爱说话,举止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地方。仓桥闻到一丝香水的芬芳。
“谢谢。”仓桥不由地红着脸一鞠躬。
这之后,和西闲谈片刻。西管女伴叫做芳子;仓桥不知怎样称呼她才好。叫她太太也不好,更不好意思叫她芳子。这使得仓桥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西的女伴不爱说话,所以直至分手都没有称呼她的机会。
西因为女伴在场,不好触及很要紧的那个事情。仓桥很想早些听取要点,可是西轻松而巧妙地闲谈不停,也就不好意思催促。不过,从西的讲话态度看来,事态好像没什么严重,仓桥也就放了心。
喝罢了酒,吃罢了饭,西吩咐女伴说:
“芳子,我跟仓桥先生有些话要谈,你就再洗浴去吧。”
女人不发一语起身。
隔壁房间传来衣带掉落榻榻米上的沙沙声;不久从有点儿距离的地方传来拉开门扇的声音,接着传来微弱的淋浴声。
仓桥不由地听那声音。这时,“言归正传了,仓桥君,”西完全改变了刚才的语调说:“现在谈那个问题。”
“是的。”仓桥紧张起来。
“你准放心不下吧。从北海道打来的电话也可以知道你的紧张。在那个通话,因为觉得让你太过担心不大好,我就那样说了,其实事情相当严重。”
“是。”仓桥知道自己的脸色渐渐变白。
“我打听过了,警视厅的态度相当强硬。更何况,大西股长一五一十什么都讲了。业者那边陆续有人给拘捕了。”
“……”
“大势所趋,不可能挡住在你这一线。波及上面是必然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