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户谷被护士叫醒了,大概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他睡得很死。
“院长!”这声音一下子把户谷从梦境拉回了现实世界。
“什么事?”他睁开眼,看到护士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
“有警察想见您。”
户谷一下子睡意全无,他急忙起床,穿衣洗脸,要见警察,必须有相应的体面和威严,他换上西服,还特意在外面穿上了白大褂。
户谷走进待客室,看见一位约摸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正坐着抽烟。
“让您久等了。”
警察站起来,朝户谷点了下头说:“早上好!”
“早上好!啊,其实也没那么早了。”确实,都已经过了十点了。
“看来您很忙吧,晚上睡晚了?”警察笑着说。
“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啊!”
户谷从警察的表情判断,这次来应该没什么要紧事,如果有什么紧急的事情,绝不可能他一人前来,而且表情也不会这么温和。户谷从烟盒里拿出烟。
“在您休息的时候打搅,真是对不住。实际上,我这次前来是因为贵医院寺岛丰护士长的事情。”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啊,户谷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
“还是没什么线索吗?”他反问道。
“是这样,我们昨天接到一则通报,有一具无名死尸,从年龄、长相等方面的特征比照来看都和寺岛丰很相似,所以过来确认一下。”
警察的话听来平淡无奇,但户谷心里却如同晴空霹雳。
“找到了吗?是不是在东京郊区?”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您在说什么?”警察困惑地望着他。
“啊,我随便猜的。”户谷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慌乱。不行!言多必失,一定要镇定!
“尸体是在琦玉县的川越发现的。我们接到川越警方的通知,年龄大约四十岁,身高大概一米六五,瘦高个,死亡日期在二十天以前。”说完,警察从户谷身上移开视线。
川越?寺岛丰的尸体不可能在那么远的地方,虽然年龄、身高、死亡日期都很符合,但地点却不相符。
“由于尸体上没能找到可以明确身份的线索,恐怕需要熟识的人去警察局进行尸体辨认。”
“明白了,应该不会有错吧?”户谷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也不清楚,川越方面给的资料也比较简单,具体情况还是要等到尸体辨认后才知道。”警察的表情很平静。
警察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了吧,虽然他的神情看似不大在意,但自己突然冒出一句“是不是在东京郊区”这样的话实在太轻率了。户谷在内心狠狠斥责着自己。
“院长,尸体的年龄、身高、体格都很相符,还是请您去一趟川越警察局吧。”警察又强调了一遍。
这么一说,户谷觉得拒绝尸体辨认会显得很不自然,于是告知警察自己的工作太忙,一定会派医院其他工作人员前去,便打发警察回去了。
户谷把警察送出玄关后,正好在走廊上碰到了事务长粕谷。
“警察来了吗?还是关于护士长的事情吧?”
“是啊,说是在川越发现了特征相似的尸体。”
“川越?是让辨认尸体吗?”粕谷脸上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是的。”
“那么,就让我去吧!”
这个人很少主动揽活儿干,这次还真让人刮目相看。
户谷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后,三点多钟时驱车去了藤岛千濑家。大概是好久没来的缘故,他觉得藤岛家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第一次前来的陌生人。
户谷打算从自己专用的门进去,却发现木门已经紧紧锁住。他吃了一惊,又绕到大门口,从普通访客的入口进去。进门后,陌生的感觉更加强烈,其实藤岛千濑家的格局没什么改变,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户谷站在玄关处敲了敲门,这种事情也是第一次,以前都是从自己的专用通道进去,像主人家一样大摇大摆,现在,像客人这样站在这里等待的情况,只有在藤岛千濑的丈夫去世时,自己作为出诊医生前来时出现过。
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户谷从未见过。
“请问您是?”新来的女佣问道。
这还用问?但是因为是新来的,户谷不好发作,便忍耐住怒气回答:“敝姓户谷,夫人在吗?”
“夫人?哪个夫人?”
“当然是这里的主人——藤岛千濑夫人!”户谷有点哭笑不得。
女佣一副搞不懂状况的样子,但仍然行了礼:“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女佣退了回去,看她笨拙的样子,户谷觉得自己也恍惚起来,不久,女佣回到玄关处,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热络起来,仍然是那副面对生客的样子。
女佣领着户谷走进庭院,户谷对这里的构造烂熟于心,从这里一直走到头去就到卧房了。他期待着在路上看到相识的女佣,结果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户谷问新女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女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就已经到了卧房门口。这个房间是按茶室的风格建造的,还开了一个小门。
走到这里,户谷惊讶不已:房间的门都已经被完全改造过了,以前是纯日式的格子门,现在却是西式门了,看起来更像个事务所。还有让户谷更为吃惊的:门上竟贴着“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创立事务所”的字样。户谷正准备踏脚进去,一看见这行字便收住了脚。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几日没来,藤岛家居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户谷正在发愣,女佣道:“请进!”
房间内部也是焕然一新,以前摆着四张茶几的地方换成了四张办公桌,桌旁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子在忙碌着,一副办公室的景象。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找社长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户谷面前,殷勤地问道。这个男子秃头,身材瘦削,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语气也很温和,如果不是秃头,他倒还是一表人才的。
社长应该指的就是藤岛千濑吧,不是服饰用品店的社长,而是“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的社长,藤岛千濑什么时候当上这个社长了?
“是的,我想见一下藤岛社长。”这么琢磨着,户谷用敬语说道。
“社长外出了,您是户谷先生吧?”
“是的。”
“您是有什么公事需要谈吗?还没自我介绍,在下是这个公司的发起人之一。”
“不是公事,我找藤岛社长有一些私事。”
“要是这样的话,只有等到社长回来再说了。”这个男人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那社长什么时候回来呢?”
“社长现正在关西进行事务考察,大概一星期左右就会回来。”
“藤岛社长创办的是什么公司?我怎么没听她提过呢?”户谷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再问。
“想必您已经看到招牌了: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简单说,就是在各个温泉景点开办连锁旅馆,推出物美价廉的旅游产品。”男人从容不迫地回答。
“是这样,那请问会什么时候开始筹划准备的?”
“半年以前就开始了,筹备工作进行得很周详,总算是顺利开张了。”
“她怎么都没跟我说啊!”户谷突然脱口而出。
“您说什么?不好意思,请问您和社长是什么关系?”听到户谷的话,男人眼睛一亮。
问得这么直截,户谷也很难直截向对方挑明。要是以前的女佣还在,还能有人可以证明,但是,现在女佣们全都换成新的了。再说,自己也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怎么能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段不光彩的关系?总之,先避开这个话题,要是对方再追问下去自己就该词穷了。
“啊,只是认识而已!”户谷最终回答道。
“这个计划是秘密进行的,若是被其他公司知道了这个计划,难保不会被人捷足先登,所以社长谁都没有告诉。”男人圆滑地说。
户谷心想,这人肯定在说谎!凭借藤岛个人的力量绝对谋划不出这么周密的计划。户谷恍然大悟,原来藤岛千濑背着他前往伊香保、日光、饭坂各地的温泉,是去实地考察。藤岛千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新情况?要不然,这个计划也不会突然启动。
户谷看着在这个办公室里忙碌的工作人员,觉得他们和藤岛千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连锁旅馆分别开在哪里呢?”
“这个是商业机密,提前泄露恐怕会招致同行竞争,所以抱歉……”男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那什么时候公布呢?”
“大概半个月后吧,到时公司就开始正式运营了,认购的股份也都到位了,然后就是注册和召集股东大会。目前一切准备工作进展顺利。”男人显得很自豪,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就是公司的核心人物,不过户谷完全不清楚他的来历。
“那么,请问您贵姓?”户谷问。
“啊,是我失礼了,对社长的熟人应该先进行自我介绍。”
他的语气充满歉意,连忙拿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递给户谷。名片上面写着“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筹备委员 田中秋治”。户谷也拿出自己的名片和对方交换。
“啊,是医生啊?”
男人提高了声调,他这种反问的语气显得很微妙,但听起来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和藤岛的关系。看来,藤岛这次是故意把自己排除在外,自作主张了。不能够让她这样!户谷心想,既不能让藤岛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也不能纵容她无视自己,他还还牢牢抓着藤岛的把柄呢!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状况,她也休想逃脱责任。户谷这么想着,多少也安心了些。
“田中先生以前就和藤岛社长认识吗?”户谷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是她已过世丈夫的堂弟。”
“什么?”户谷不禁大声起来。
“堂兄死后,堂嫂一个人独自经营,我们这些亲戚都觉得不太安心,在经过她同意之后,我们将资产重组,建立了一个新的公司,当然,之前的服饰用品店就关门了。”
户谷听说是藤岛亡夫的亲戚,浑身不自在,眼睛也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社长现在带着随同人员去关西出差了。前天刚去东北考察过,一回来就去关西了。”田中秋治又把“堂嫂”的称呼换为“社长”,他跟在户谷身后一边走,一边详细解释着。
户谷发动汽车离开了藤岛千濑家,他双手只是机械地搭在方向盘上,遇到这样出乎预料的事情,他的心情怎能平静下来?
那个叫田中秋治的秃头男人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完全无法理解藤岛为什么会让亡夫的堂弟参与自己的新公司,她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如果这个男人觉得自己堂哥的死因不对劲,就会一直将事情的真相追究下去,是不是这个人已经找到了堂兄猝死的疑点?要是被抓住把柄了,藤岛也会被对方要挟住吧?
如果是这样,藤岛应该会事先给自己打招呼的,她又为什么不说呢?
户谷又想起陪藤岛在各地温泉旅馆考察的那个男人。那个人应该不是公司职员吧?如果是公司职员,也该分房睡才是。如果户谷没记错,在饭坂的女招待曾亲口确认说他俩是同床共枕,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私情。
看来,这次的事情一定是那个男人为藤岛出的馊主意。户谷本以为藤岛不过有点水性杨花,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过简单。“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了,户谷突然想起,藤岛选择的伊香保、日光、饭坂的温泉旅馆都有相似的特征:伊香保的旅馆建在山路环绕的半山坡上,旅馆的前方是涉川和前桥的一片低地,再往远处,可以望见赤城和白根山,景观相当迷人。而且,从旅馆后面的山路上去就是榛名山的山腹,此处的山景更令人心旷神怡。有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旅馆的经营状况看上去却不大好,外观年久失修,里面的装潢也十分陈旧,好像藤岛入住的日光和饭坂的旅馆情况也和伊香保的差不多。
户谷梳理着这些对旅馆的记忆。他一开始就对一贯大手大脚的藤岛千濑选择这些二三流旅馆下榻的动机产生了疑问,并怀疑她是为了避人耳目,现在,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藤岛的主要目的不是去游乐,而是去进行交涉,目的是要收购这些地理位置好却经营不善的旅馆。
这样,一切疑问也都迎刃而解。
当户谷一家家拜访藤岛千濑曾经住过的旅馆时,藤岛千濑早就料到户谷会前来盘问,于是授意旅馆的老板统一口径。但是,她如果就想摆脱自己,不让旅馆的人告诉户谷自己的行踪就可以,当时这么明确地告知户谷自己的所到之处,到底用意何在?
藤岛该不会是故意耍得自己团团转吧?想到这一点,户谷更加惊愕,也就是说,藤岛千濑让自己在伊香保、日光、饭坂、浅虫之间辗转奔波,目的就是为了拖住他,打发他离开东京。
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毋庸置疑,就是要让户谷对藤岛千濑新开的公司毫不知情。要是他在东京,难免会经常造访藤岛家,这将是她计划中的主要障碍。如果将户谷引出东京,则可以顺利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等户谷登门拜访藤岛家发现家中格局大变时,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计划,户谷这才知道自己被藤岛彻底欺骗了,而且,她居然答应和亡夫的堂弟结盟,这种转变和那个在温泉旅馆陪伴她的男人一定有什么关联。总之,一定得尽快弄清事实真相,如果她真的是完全背叛了自己,户谷一定要以牙还牙。
不过,她的方法还真是巧妙,那个叫田中秋治的男人告诉户谷藤岛去了关西,这消息是真是假还有待辨别,很可能是阻止自己和藤岛见面的借口。而且,趁户谷不在东京时,将以前的女佣全部换成对户谷一无所知的人,也是怕留下户谷认识的女佣使计划施行起来遇到麻烦。
户谷在寻找藤岛千濑的途中曾给她家打了很多次电话,接电话的那个女佣势必一直和藤岛千濑保持着联系,还帮着诱导户谷去了东北。
至于去浅虫,那也是一种策略。藤岛的目的地肯定不是浅虫,他在仙台车站偶然看见藤岛千濑和那个男人,大概那时他们是准备从仙台到别处去。他们成功地将户谷牢牢控制在了浅虫,同时腾出时间来实施计划。
以前的疑问一一得到了解答,户谷不由得悲愤交加。他中途停下车,向电话亭走去,他准备给下见沢打电话,居然是下见沢亲自接的。
“我是户谷,好久不见。”
“啊,怎么了,这段肘间怎么没听到你的消息?”下见沢沙哑着声音,悠然自得。
“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现在方便吗?”
“现在吗?”下见沢的语气听上去有点犹豫,“不大方便啊!二十分钟以后我要去法庭,有急事吗?”
“很急,十分急。”
“别着急嘛,到底是什么事?”下见沢轻轻笑道。
“电话里就长话短说了,是关于藤岛千濑的事。”
“要是她的事,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啊!”下见沢开起户谷的玩笑。
“没有的事。藤岛千濑转行了,她关掉了服饰用品店,改开观光公司了。”
“观光公司?什么时候的事?”下见沢也很惊讶。
“我今天去她家的时候,看见门上挂的牌子才知道,好像是刚开张的。”
“我还真是不知道!真令人惊讶啊!”下见沢的语气很茫然。
“你也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藤岛千濑还会这一手?”
“所以才拜托你帮个忙。那家新公司好像是藤岛千濑亡夫的堂弟在张罗,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想把事情早一点调查清楚,这个就拜托你了。”
“好的,知道了。”
“我有她丈夫堂弟的名片,这人叫田中秋治,秋天的秋,明治的治,你记一下,公司的名字叫‘关东观光连锁株式会社’。”
下见沢一边听一边记着,“今天的庭审五点半左右能结束,然后我就去调查一下。藤岛夫人也有些过分啊,这么重大的事情都没跟你商量,你之前没去过她家吗?”
“没去……其实是不能去。”
“那又是怎么回事?”
“等见面了再细说吧。总之,拜托你了。”
“明白,等调查清楚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户谷挂上电话,心情失落到了极点。他一直以为藤岛千濑始终都会对他俯首帖耳,没想到这次她居然主动背叛了自己。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听到槙村隆子的声音,于是他又给槙村隆子打了个电话。
“医生,不好意思哦!我现在身体不舒服,正躺在床上呢。”
“怎么回事?生病了吗?”
“没那么严重,可能是昨晚着凉了,真是抱歉,能明天再给我打电话吗?”
槙村隆子还不至于对他撒谎,说着凉了,应该是真的。但没能听到她多说几句,户谷更觉寂寞。挂上电话,户谷觉得全世界都把他抛弃了。
他不由得想起这几年和藤岛千濑交往的旧事,有时她就像只小猫一样乖巧听话,有时却像一只因嫉妒而发狂的母狗。记得有一次,户谷和某个酒吧女相约去热海,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据她后来说,因为察觉到户谷不对劲,提前一周就雇佣了私家侦探跟踪他们。藤岛赶去时,户谷和那个女人睡得正香,她不顾旅馆服务人员的阻拦,气冲冲地闯进来,猛地掀开被子,把半裸的两人用铁丝捆了个结实。
她对户谷着魔的迷恋如今也快消失了吧?尽管和藤岛千濑交往让他身心俱疲,但现在她抛弃了自己,户谷感到既气愤又失落。
这样胡思乱想着,户谷把车开到了医院。天已经黑了,医院里亮起了灯。
户谷刚走进院长办公室,就听见敲门声,来人是事务长,他平时总是板着脸,今天不知怎的,满面春风的样子。
他大步走到户谷面前道:“院长!我刚从川越的警察局回来!”他的语气很有精神。
户谷这才想起事务长今天曾主动告知过自己要去川越警局辨认尸体的事情。自己明明还没有下令他去,他却自作主张先跑去了,不过,还是听听结果吧!看到事务长精神焕发的样子,心里反倒有些不安。
“结果怎么样?”户谷尽量让语气更镇静一些。
“应该是寺岛丰护士长没错。”粕谷直截了当地说。
“真的吗?”
“不管头发还是体形都十分相像。从尸体腐烂的程度看,和护士长出走的时间也很吻合。虽然脸部的皮肤已经腐烂得十分严重,但从大体轮廓看,应该就是她。”粕谷看了眼户谷的表情,继续道,“这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寺岛丰护士长,我已经和警局商定,解剖后就把尸体送到这里来。”
“你说什么,把尸体送到医院来?”
户谷一向对粕谷的自作主张十分恼火。以前都是公事,现在不一样了,没经过户谷的同意,就把不明身份的尸体运回医院,这算什么事?
“可是,寺岛丰也没有别的亲人,除了我们帮她安排安葬,应该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确定真的是寺岛丰?”
“没错,我看八九不离十。”
怎么能从已经腐烂的脸轻率地做出论断?据警察说这具尸体是被绳子勒死的,寺岛丰却是被自己掐死的,这点就是一个很大的不同。而且,抛尸地点也对不上,那具尸体肯定不是寺岛丰,户谷这么琢磨着,当然,这些话不能对粕谷直说。话说回来,寺岛丰的尸体确实也被人移动过,而且还被埋在了土里,不过那应该是附近的建筑工人或是流浪汉之流干的好事。
“死因是被类似绳索的东西勒死的吧?不是被掐死的吧?”户谷再次确认。
“警察是这么说的,不过还要等解剖结果出来了才能确定,尸体现正在浦和的医院进行解剖,院长您需要亲自去确认吗?”
粕谷把手撑在桌上,暗中观察着户谷的脸色。
户谷倒真想亲自去确认下,但若是被警察盘问起关于寺岛丰的事情,可能会露出破绽,还是不去为妙。这样看来,还是由医院这边来处理这具无名尸体最安全。
户谷望着粕谷傲慢的脸:“你来之前不是把一切都决定好了吗?”
“啊,可是,如果院长您不放心,还是亲自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没有这个必要,你确认了就可以了。”
“那么,遗体由我们出面领回吗?”
“就这么办吧!”
粕谷一副胜利者的表情,走出了办公室。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早晚要让他打包走人!粕谷提出领回尸体的处理办法到底对户谷是好是坏,户谷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但是,寺岛丰的案子这样就算已经平安了结,这一点让他还算放心。
但是,要是寺岛丰真正的尸体被发现了怎么办?虽然就这么冒认可以混过一时,等真正的尸体被挖出来只怕会有更多麻烦。寺岛丰的尸体究竟是不是被埋在那堆土里?如果粕谷的判断是准确的,在川越发现的女人尸体就是寺岛丰,难道有人把死尸移到别处了?看来,还得去抛尸现场确认一次,看看尸体是不是还在。虽然之前去过一次,但之后情况是否有变化就不太清楚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粕谷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还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院长,川越警察局那边有消息了,浦和医院的解剖结果出来了,要点都记在了这上面。”
粕谷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开始念起来:“死者年龄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六五,体重约四十六公斤,瘦高身材,死亡原因是受外物勒住脖子引起的窒息死亡,凶器可能是麻绳之类的物体。内脏器官未见异常,无妊娠经验,腐烂程度严重。”
“既然浦和医院的解剖结果已经出来,不如将遗体直接在那里火化了吧!”粕谷建议。
“这样也行。”户谷觉得这样更好,省得还要运回那具尸体。
粕谷本想问户谷是否要亲自去处理遗体的火化,见户谷完全没有提及此事,便说:“那由我去办理火化的相关手续吧!”
第二天下午,粕谷出发去浦和,临出发前,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问:“葬礼由我们这边来操办吧?”
“那也没办法啊,寺岛从父亲时代就在这里工作了,而且她现在也举目无亲。”户谷无奈地回答。
“那需要医院休假半天吗?”
“没这个必要。她又没有什么亲戚,就是我、你,还有几个护士送她到寺庙里供奉就行了。”
“那就这么办吧!”粕谷罕见地和户谷达成了一致意见。
户谷望着窗外,神情恍惚地抽着烟,考虑着这种处理方式到底合不合适。
一阵敲门声后,走进一个年轻的护士,她转交给户谷一张名片:“医生,有人想见您。”
名片上写着“川越警察局搜查科 嘉治贞一”。到底还是来了!但户谷也没太意外,寺岛丰牵涉的是一宗谋杀案件,而且她又是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川越警察局派人前来询问是理所当然的。
“让他在待客室等一下吧。”
户谷又点了一支烟,以此稳定一下情绪。户谷必须得打起精神拿出院长的威严来。
待客室就在院长办公室旁边,户谷一推开门,四十岁左右身材宽大的男人和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急忙一同站起来。
“我是院长户谷信一。”
“您好!我是嘉治贞一。”
“欢迎!请坐!”
三人寒暄一番后坐了下来,四十岁左右的警察没有直接进入主题,和户谷闲谈起来,比如东京的车很多、医院很气派之类的,年轻男人则一直点头附和。
护士端来三杯茶,年长的警察像是一直在等着上茶这个契机似的,迅即把话锋一转,步入了正题。
“贵医院的护士长遭此不幸,实在令人同情。”
“有劳阁下费心。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直感到很震惊,事实上,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请您节哀顺变。”由于粕谷已经向警方确认是寺岛丰的尸体,所以川越警察局的警察也就没有对尸体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
“请问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户谷还是忍不住问道。他只是从粕谷处听说是在川越附近的山林,但不清楚具体的地点。
“尸体是在从川越往所沢方向去的半路被发现的,那一带属于武藏野,周围是长满密密麻麻的丛林,那里倒是新近开发了不少疗养院。”警察的回答很琐碎,“具体位置是在离街道两百米处的丛林中,发现尸体的是附近的小孩,那里本来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所以发现得也迟,发现时,尸体横陈在树根旁,由于天气闷热,又是湿地,加上周围密密麻麻的树林,所以,尸体腐烂的程度十分严重。”
从所沢到川越之间的路段,户谷也曾驾车去过。确实如警察说的那样,道路两旁都是连绵不绝的茂密丛林。发现尸体的地点正好和户谷把寺岛丰尸体抛下的地点形成一条直线,从那里出发,经过都下北多摩郡田无町,再通过所沢的街道,就到琦玉县的川越了。把寺岛丰的尸体搬运到川越,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来,难道这次被发现的尸体真是寺岛丰?但还有一点没法解释,户谷是将她掐死的,而这具尸体是被麻绳之类的东西勒死的。
“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疑犯,我们也曾向事务长大致了解了一些被害人寺岛丰的情况。”
粕谷这个家伙到底对警察说了什么?对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报告!这人真是多嘴,户谷心想,自己现在答话要谨慎些了,要是和粕谷说的口径不一致,必然会招致警察的怀疑。
“寺岛丰在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在这里担任护士工作,那时我还是中学生,她在这里工作已经快二十年了。”户谷一边说,警察一边拿笔记录。
“请问她是不是一直独身?”
“她一直未婚,不过,”户谷只好如实相告,他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里面还有点隐情,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她和我父亲曾在一起,所以错过了结婚的年龄。”
“哦,这么说,寺岛丰就是家父的情妇了?抱歉,这么说有些失礼啊!”
“没关系,事实如此。家父四年前去世了,由于他们的这层关系,她没有马上离开医院,一直留在这里当护士长。实际上,她的工作能力的确很强,而且经验丰富,资历也深,担任护士长一职也是得心应手。”
“是这样啊!那您父亲去世后,寺岛丰小姐没有恋爱过吧?”
户谷听闻,暗暗咒骂粕谷这家伙,他对自己和寺岛丰的事应该觉察出了些蛛丝马迹,不知道他到底说了没有?户谷决定先避开这一点。
“也没怎么听说。她年龄也大了,而且一直在医院里工作,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社交,再加上她长得也算不上漂亮。”
“她才刚刚四十岁啊,正是女人一枝花的年龄,不是吗?院长您也许不好说出口,我们还是要确认这一点才行。”
“这一点我确实没太留意。事务长应该有所关注吧,您问过事务长了吗?”户谷反问道。
“事务长也说没有,不过,根据我们的判断,这次的案件应该是情杀。”
“情杀?”
“是的,由于尸体已经大部分腐烂,无法判断死前是否有过性行为,但这种死亡方式不像是劫杀或仇杀。”
“原来是这样,你们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意见。但是我实在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恋爱关系,又或者,是我没注意她这方面的情况。”
“那其他护士呢?女人对这种事情应该格外敏感吧?”
“也没有听说过。”
“那么,她出走当天是什么情形?”警察的问题转到了新的方面。
“她离开时,我正好不在医院。她一直对工作认真负责,几乎从不休息,突然外出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可是,她离院后好几天都没回来,我们这才开始担心,而且向警方报了案。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被害人外出时有没有跟谁说过?”
“我问过护士,她们都不知道,大概是偷偷出去的吧。”
“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
“真奇怪啊!第一次这样就被害了,有些让人想不通啊。她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有情人?”
“我想应该没有,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多少都会知道一点。”户谷实话实说,还是不要耍花招为好。
“案发现场人迹罕至,就算乘坐西武线,离车站也有相当的距离。因此,我们认为被害人是乘车去的,于是拜托警视厅协助调查东京都内所有出租车,但还是没有线索,所以,我们怀疑她是乘私家车去的。”
户谷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过他马上又安慰自己,警方发现这种出行方式非常符合常理,因为死者是在十分偏僻的地方被发现的,被害人和凶手驱车前往案发地也合乎逻辑。警方调查出租车没有线索,转而将视线放在私家车上,这也是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户谷又平静下来了。
“是这样啊。”他平静地回答。
“要是用私家车调查起来就麻烦了,不能像搜查营运车那样进行地毯式搜索,而且也过了一段时日了,调查难度非常大。而且,那一带非常偏僻,很少有汽车经过,我们向周围的住户也打听了一下,也没有人对此有印象。”
“那还真是麻烦。”户谷把胳膊支在椅子上说。
“是的。院长您有私家车吧?”
“嗯,有的。”户谷心里一惊。
“被害人寺岛丰外出是在八月二十七号吧?”
“是的。”
“那天您开车了吗?”
户谷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警察的问题让他措手不及,要是说没开车,被揭穿就麻烦了;如果说开车,警察肯定要问自己去哪儿了。
他斟酌着词句:“我的确是开车出去的,因为回医院得知寺岛丰失踪的事情,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您……是去出诊吗?”警察笑问。
“不是,我一般都不直接出诊。”
“也是,大医院的院长一般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那您是去哪里了呢?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请不要介意。”
果然在自己预料之中,得好好回答才是。马上回答对方反而可能会弄巧成拙,考虑一下再回答,才符合常情。户谷把手抵在前额,低头思考了四五秒,才抬起了头。
“那天晚上我去了朋友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哪个朋友?”
“她姓藤岛。”
“非常感谢您!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怕有人会盗用您的车做坏事。”
“做坏事?难道您怀疑我们医院里藏着杀害寺岛丰的凶手?”户谷故意作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警察有点慌了,赶紧解释:“因为被害人是死于情杀,所以我想确认一下医院里面有没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
户谷吓了一跳,如果说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也只能是自己了。要是粕谷对警察坦白了,警察肯定会问到自己这方的问题,但警察的表情看来很平静。
“您只有一辆汽车吗?”
“我有两辆车。其中一辆进口轿车上了锁,从不外借人使用,另外一辆车的车牌号是4568。”糟糕!又多嘴了,警察问都没问的事情自己却主动供了出来,户谷后悔不迭。
警察在记事本上记录下来,点了点头说:“谢谢您的合作。”
户谷以为询问到此结束,终于松了口气,不想警察仍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院长,我还有件事想问您。您认识横武辰子吗?”警察突然睁大眼睛问。
什么?横武辰子?他到底从哪里听到的?户谷顿时汗流浃背,竭力让自己的呼吸缓和下来。
“认识。”
“请问她是怎样的人呢?”
户谷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肯定是粕谷这家伙说出来的,要不警察怎么会知道?畜生,他是要把我逼到绝境啊!等等,他应该不知道横武辰子的事才对,那天晚上他已经离开医院下班回家了,第二天上班时才知道她死了。粕谷对医学知识一窍不通,他抓不到户谷的把柄!
“您是从哪里听说这个人的呢?”户谷反问道,心想对方多半会说出粕谷的名字。
“实际上,是这里的事务长在警察局告诉我们的。”
果然是这个家伙!
“寺岛丰和横武辰子似乎认识?”警察拿出记事本,急忙翻阅。
“她们认识吗?”户谷反问。难道粗谷这样说了?真是狡猾!他故意让警察从这一点入手来怀疑我,倒还真有胆量。
“我不清楚。既然事务长这么说了,那就应该是吧。”
“横武辰子是在您的医院去世的吧?”
“是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患者去世之前那天晚上因为突发病来医院进行紧急抢救的。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虽然我们已经全力抢救,但最终还是回天乏术。那个时候我和护士长寺岛丰都在场。”
“是这样啊。”
“是不是事务长误会了?这个病人是我和寺岛一起抢救的,好像寺岛和这个病人并不认识,至少我没发觉她们认识。”
“那可能是事务长误会了。”
“一定是,横武辰子以前的确找我看过病,后来就再没来过医院。”
自己和横武辰子的关系谁都不会知道,不管是她的丈夫还是医院的人,两人一直暗地来往,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只有死去的寺岛丰,但她却永远不能告密了。还有,寺岛丰和事务长关系不和,寺岛很讨厌他,几乎不怎么和他搭话,更不可能告诉他横武辰子的事情。
“我知道了,被害人是这里的老员工,我们一定会尽力找出真凶。”警察把记事本放进口袋里。
“那就拜托了。”
“事务长已经去领遗体了吧,葬礼是明天吗?”
“是的。因为她没有亲戚,只好由我们这边来操办。”
“那她在天之灵一定倍感欣慰。真不好意思打扰您这么久。”
两个警察一起站起来,那个年轻的警察始终默默做着记录。户谷将二人一直送到玄关处,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呆坐在椅子上。他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动也不动,目光直直地盯着某一点。
他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粕谷跟警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这让户谷很被动,但是现在不能认输,粕谷没有证据。横武辰子死于注射,死亡证明书是户谷写的,他有医生从业资格能够开具死亡证明书,当时区政府也没有怀疑,而且遗体已经火化了,就算警方怀疑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共犯寺岛丰也死了,横武辰子的事情已经是死无对证。
户谷这么想着,稍微放松了些。但是,他必须尽快确认一下寺岛丰的尸体是否还埋在那里。
当天晚上七点,户谷驾车出了门。事务长还没回来,户谷打算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办完。
他先去了两三家酒吧转了转,一是消磨时间,二是喝酒壮胆。八点半左右,他把车开上了甲州街道。
户谷凝视着前方,脸上杀气腾腾,他已经超了好几辆车,时速已经超过了八十公里,交错而过的汽车司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户谷的车绝尘而去。
甲州街道过了调布一带,车辆就少了。户谷驶入小路,两旁茂密的森林让人感到很压抑,只有户谷的一辆车行驶在这里,而且路上也没有行人。
这一带的住户全都门房紧闭,而且越往里行驶,人烟越稀少,路面也越发昏暗,只有车灯指引着户谷前进。户谷在小路尽头把车停下,熄灭车灯,他打开手电筒,走进杂草丛生的小道,已经是第四次来了,绝对不会走错。
他在灌木丛生的斜坡上停下脚,就是这里!斜坡下黑压压的灌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拱形,寺岛丰的尸体最开始就是被自己扔在了这里。但自己第二次来时尸体就不见了,而被移到了别的地方。隔天晚上再来掘开土堆时,就发现了套着白色短袜的足骨,户谷从这双白色袜子判定该人正是寺岛丰,于是马上重新埋上土,迅速逃掉。现在想来,当初还是太草率,应该看清尸体全貌再下判断。
户谷一只手拿着准备好的铲子,小心翼翼下了斜坡,再过一会儿就可以确定事务长领回的那具尸体是不是寺岛丰了,无论户谷怎么小心,还是免不了被途经的灌木划破裤腿,不过,这次户谷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用新土堆起的土包。
户谷用铲子使劲挖起来,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出来了!一片黑土里露出了白骨森森的腿骨,户谷稍感宽心的同时,更大的不安也袭上心头,他告诫自己鼓起勇气,只有克服了现在的恐惧,以后才能高枕无忧。
于是,他继续在白骨周围挖起来。他一边挖一边竖起耳朵听,还时不时直起身来观察周围的动静。四周的森林在天空连成了一片,月亮在忽明忽暗的云层里时不时露出点点光亮,这画面连户谷都感到阴森恐怖。
笨蛋!还磨蹭什么呢?一鼓作气赶紧挖下去!冷静些!拿出当年做实验解剖的勇气来!
户谷动作机械地铲着土,沾满泥土的腿骨逐渐呈现出来。挖出的腿骨已经只剩下骨头了,旁边的泥土中混着些腐烂的肉,户谷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往尸体上身挖。
这时,户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作为人类的腿骨,这骨头未免也太大了,简直大得不成比例,等整个腿骨被挖出来的时候,户谷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吓得面色苍白。
埋在土里的不是人骨,而是穿着白色短袜的牛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