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谷感到昏昏沉沉的。回家时已经快要天亮了,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他的头隐隐作痛,走进院长办公室,他恍惚地坐在桌子前面抽烟,打不起精神,头脑中只剩下昨晚的事。
粕谷事务长进来了。他留着一撮小胡子,个子很高,以前他总是对自己唯命是从,最近却变得有些无礼。户谷知道,如果医院的经营状况继续恶化,行政人员也会渐渐瞧不起自己。
不用听也知道,事务长是前来报告赤字。
“鲸屋要求先付一半款项,我们怎么办?”鲸屋是一家和医院经常有生意往来的药商,对于双方的债务问题,事务长再清楚不过。
“要求我们什么时候付?”户谷一脸不悦。
“说是后天之前一定要付给他们。”粕谷事务长也板着脸回答。
“积了多久的费用?”
“五个月的。”
最近,户谷听说每家医院的经营状况都不太好,多少安心了一些。但其他医院顶多拖欠三个月的药费,欠费五个月确实有些过分,难怪药商会有怨言。现在,用来应急的钱还没有着落,户谷想到了藤岛千濑和下见沢作雄二人。虽然昨晚藤岛答应借钱给他,但拿到现金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下见沢虽然答应帮户谷以医院的土地作抵押办理贷款,但那些钱要用于向槙村隆子证明财力,不能用于医院的资金周转。
户谷答应考虑一下,让事务长先出去。窗外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与户谷此刻低落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人们都把医院的赤字归罪于他,拿他和父亲做比较,无情地批判他,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那时代没有健康保险这种可恶的制度,医生的收入主要来自药品和技术,而最近的健康保险制度却把药价排除在医生的获利渠道之外。更加不公平的是,健康保险制度完全不考虑诊疗技术的费用。这种制度将所有医生的诊疗技术都等同视之,厚生省对所有医生的水平都给予一样的评价,也就是说,无论名医还是庸医都采用同样的计酬标准,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规定了。从前,医生可以自行决定药费和诊疗技术费,这样,医生有足够的权力来诊疗、用药。虽然健康保险制度作为一种福利制度对大多数人是一件好事,但政府为了推行这一制度,让医生单方面做出牺牲的强制做法并不合理,毕竟,不论什么行当,没有利润也就无法激起经营者的热情,健康保险制度刚刚推行时,情况还好一些,现在,随着全体国民都纳入健康保险的制度中,医生的收入降得越来越低了。而且,政府在审查时还会擅自削减医院申报的预算。
如果是小医院,还可以动员妻子和女儿去药剂科帮忙或分担护士的工作,从而勉强维持下去。但像这种有三十张病床的中等规模的医院,法律不但规定了医生和护士的人数,还要专门聘用事务人员和杂役,这又是一笔不少的人事支出。一边是利润被降低,一边是雇员要求涨工资,医院又如何继续经营?
以一张病床为例,现在法律规定的床位费上限为五百二十日元一天。然而,在父亲担任院长时,对床位费并没有限制,只要口碑好,患者会蜂拥而至,床位费可以由医院自行决定,这正是医院的经营得以与诊疗技术挂钩之处。
被药商追着付账也很正常,医院总收入的三分之一都要支付给药商。如果有欠款,药商不但没有好脸色,还会拒绝供应治疗效果好的新药。这样一来,即使有疗效好的药品,患者也没法用上,例如刚刚来要求付药款的鲸屋,就只提供普通药品,上被控制着利润,下被药商追着跑,医院根本无力保持经营诚信,只好夸大预算的申报额度,欺负医生,算什么福利制度?这正是政治的弊端。哪怕多给医院一些预算,也可以促进医生工作的积极性。
而且,自从施行健康保险制度以来,申报预算的手续也变得很繁琐。以前只需直接向患者收费,现在为了拿到钱,还必须聘请专人费事地逐一计算,真是荒谬至极!再这样下去,医院迟早会倒闭。户谷绞尽脑汁盘算着削减人事费用的办法,丝毫没有心痛自己浪费在古董上的钱。
护士送来一摞信件,一如往常,大多数是广告,其中不乏制药公司寄来的新药宣传册。药商都停止供应新药了,医院还会收到这些信息,真是可笑!
在翻看信件时,户谷发现了一个久违的笔迹,仔细一看,果然是妻子的来信,真是少见!自从分居后,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两人之间连一张互相问候的明信片都不曾寄过。户谷打开信封。
户谷信一先生:
分开之后,一切还好吧?如果不尽快处理妥当,我无法安心生活。我知道这种事情以写信的方式解决不妥,也知道离婚应当公事公办,之所以写信,是希望早点拿到赡养费。我们这样拖下去,对谁都不好,而且我希望用这些钱来计划新生活。我尊重你的意见,这次希望你直接写信答复,并写明支付金额和日期。如果你拖着不回信,我只好请律师和你交涉。
你的个性我很了解,很担心你迟迟不回信。现在是我人生的紧要关头,希望你早些回信,让我早日安心。寄出信后,我会等一周,如果到时还不回信,我会按照前面提到的法律程序处理。
庆子
备注:这件事请一定用信件回复,没有事先通知就来找我是没用的。
户谷大致浏览一遍后,又仔细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扔到了桌子上,起身点了支烟,走到窗前。蓝天白云之下,是和平的人家,安宁的街道,然而,在这成千上万间的屋檐下,家家的生活状况各不相同,户谷想象想着庆子写信时的表情,这个冷血的女人向来爱拿架子,丝毫没有尽到照顾丈夫的职责。户谷总觉得,她写这封信时正和新男友在一起,读到最后的备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户谷嗤笑一声,倒不是因为嫉妒,他早就想和她彻底了断,以便和槙村隆子结婚,所以没必要关心她是否已经另结新欢。就算有,也肯定是比她年轻的男人,户谷觉得,给她的赡养费早晚会被对方骗走。这样想着,昔日在电视上见过的因被男人欺骗感情和钱财而悲痛欲绝的中年妇女,不知不觉换成了自己妻子的脸。
算了,无所谓。快点把钱给她,然后把离婚手续办妥,这样才能和槙村隆子结婚。然而,自己要向槙村隆子出示财产清单,要支付妻子赡养费,还得考虑医院的经营。唉!全都需要钱啊!
这时,户谷猛然意识到得赶紧联系槙村隆子。不知她是否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会不会因此拒绝自己的求婚?不,不会的,她表面上会责怪户谷的失礼——那是出于女人的羞耻心——但实际上,她已经接受了户谷。至少,这样比起通过下见沢“传话”凑成婚事,两人在感情上又近了一步。毕竟她毫不犹豫就跟着户谷去了那样的店,这足以表明她的心意,如果她打算拒绝户谷,就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户谷错在不应该单独留下她先行去洗澡,但整件事算不上完全失败。于是,户谷拿起眼前的电话。
“老师不在。”话筒那头的女声确认了户谷的姓名后如是答道。
“她出门了吗?”凭直觉,户谷认为槙村隆子是假装不在。
“是的。”女子没说她去哪里了。
“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犹豫:“可能会很晚。”
“等她回来后,请转告她我来过电话。”
“好的。”户谷挂了电话。
也许槙村隆子料到户谷今天会打电话来,所以才让那个女子这样说。她是在生气,还是在故意躲避?户谷无从得知。总之,这几天给她打电话也是徒劳,但是,户谷并不担心,他理解槙村隆子想逃避的心情。想了一会儿,户谷从抽屉里拿出信纸,抽完烟后,便开始动笔。受妻子来信的启发,他也选择了写信的方式。
槙村隆子小姐:
昨晚我失礼了。想必你非常生气,都怪我一时魯莽,希望得到你的原谅。我们难得共度一段愉快时光,结果对你有所冒犯,真是惭愧。
可是,我的心情是真挚的,我是真心爱着你。只是我已不再年轻,羞于直接说出口,文字更能表达我的心情,我真的很爱你。我从前确实和许多女人交往过,但那些己经成为过去,现在也已经和她们分手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装腔作势,但你真的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再写下去我自己都会感到很难为情了,就写到这里吧,希望你体谅我的心情!
我的心情无法通过这封信完整表达。我希望与你见面,而且保证不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请答应我吧。原谅我自作主张决定日期和地点:星期六晚上六点,我在银座的Colombin等你。
我因为工作原因要离开医院五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户谷信一
告诉她自己要外出几天,是为了防止她打电话来拒绝,这种单方面的强行邀约让对方没有办法拒绝。户谷满心认为槙村在一周后的星期六傍晚肯定会出现在Colombin,那之前,她也许会犹豫不决,但她一定会去,所以,现在不能让她有机会讨价还价,女人必须要服从男人的命令。
写完后,户谷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才装入信封并写上地址和收信人姓名,放到抽屉里,然后深深地吸了口烟。
星期六傍晚,户谷五点半到达Colombin,和槙村隆子约在六点,现在她应该还没到。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在前台低头打着算盘,户谷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来:“离开的时候再结账就行。”
户谷微笑道:“我不是结账,是想留个话。”
“是要叫谁出来吗?”女孩准备去叫其他人,户谷赶忙拦住了,“不,不是的,我想请你给稍后要来的一个人一件东西。”
“好的,那位客人怎么称呼?”女孩拿起铅笔。
“槙村小姐,有二十七八岁。”
“好的。”
户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槙村的名字。
“我们约好六点在这里见面,我叫户谷,麻烦你把这个当面交给她。”
女孩接过信封放到前台上:“只要交给她就行了吗?”
“对。”
“知道了。”
“拜托了。”
户谷硬是留下两百元的小费才走出店门,然后,他坐进停在店前的汽车,沿着银座路开过新桥,驶向赤坂的方向。
夜幕下,霓虹灯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彩。户谷给槙村的信封中有一张地图,旁边写着这样一段话:“本应该在Colombin等着你的,但是突然有急事,不能前往,出现这种状况,实在抱歉。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你,我办完事大概六点半,这个时间你可以在地图里标注的地点等我吗?我真的很想见你,请不要生气,来这个地方好吗?求你了。我会在那里一直等着你。”
图上标的地点是从赤坂前往青山的一个街角,那附近有一家户谷熟悉的店。户谷打算这次把槙村引到那里,用上最后的招数。
虽然之前户谷决定约在Colombin,但过后他想换个地方。毕竟大家都不年轻了,仅仅是喝咖啡吃点心,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再者,槙村一定会装作还在生那晚的气,如果户谷在Colombin里提议去别处,她未必会同意。户谷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写完信后又画了张地图。画地图并非易事,画了两次才成功。
槙村一定会出现在Colombin。之前寄给她的信是一个单方命令,而这次的信是上一封的延伸,两封的措辞虽然礼貌,但却有着不容她拒绝的强硬,这也是户谷的计划之一:如果一开始就指定地图上的这个地方,她肯定不会去,然而,一旦来了银座的Colombin,就说明她已经下决心与户谷见面,等她读完这封信后应该不会立刻拂袖而去。既然都已经来到Colombin了,她必定会前去信里提到的地方,从银座到那里,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这是户谷寄出第一封信后才想到的绝妙主意,比起给等在Colombin槙村隆子打电话变更地点,这样的传达方式会更有效。
户谷在六点时,到达了约定的地方,地图画得很详细,槙村应该不会迷路,;阳已经落山,周围渐渐暗下来,这附近没有商业街,连街灯都十分稀少。户谷身旁除了一家餐馆,剩下的净是灯光昏暗的人家。他把车停到路边,站在车旁抽起烟,耐心等着槙村。
户谷低头看表,已经六点十分了。如果槙村六点准时到了Colombin,现在应该打车赶来了。不,说不定她会认为已经进了店,马上离开不合适,先点杯咖啡喝完再离开,这大概要花十五分钟,再过十分钟她就会到了。
户谷像年轻人那样吹着口哨,这时,从户谷期待的相反方向驶来一辆亮着车灯的出租车,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车子停在了户谷的身旁。户谷一边纳闷槙村怎么会从相反的方向过来,一边仔细察看着出租车里的乘客:一个女人正在付车钱。车内灯光很暗,当户谷借着昏暗的灯光逐渐看清乘客的脸时,顿时面如土色,这时,寺岛丰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户谷愣在原地,寺岛丰则像锁定猎物的狗,迅速走向户谷。
“院长,”寺岛丰绝望地叫道:“您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户谷变得语无伦次,一边竭力掩饰,一边猜测寺岛丰的来意。
“不可能!没事你会在这里傻站着?”寺岛丰的声音很尖锐。
“如果有重要的事,站在哪儿都不奇怪吧?”
“你撒谎!”寺岛提高了嗓门道:“想这样骗过我是没用的。你和槙村隆子约在这里见面吧?”
“不,没有的事。”户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寺岛丰的脸像中风一样扭曲,如果槙村隆子此时刚好赶到,该怎么办?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我清楚得很,你为了和她在这里见面,不是还给她写了一封信吗?”
户谷终于恍然大悟,画地图时,他把作废的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废纸篓里,肯定被寺岛捡起来看到了,户谷后悔着当初没把那张纸撕碎。
“好了,不是这样,这只是个误会。”户谷想起来,地图上并没有槙村隆子的名字,于是拼命辩解。
“还在骗我?那个女人一会儿就到了吧?等她来了,我就揭开你的面具,把你干过的坏事都告诉她。”寺岛丰眼神恶毒,看着路的那一边。
户谷的心怦怦直跳,他想,不管怎样,都要先离开这里,把寺岛丰带走,而且要趁槙村隆子到来之前采取行动,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户谷的大脑。
“真的是误会,在这种地方没办法谈话,快,先上车吧。”户谷推搡着寺岛丰。
“你要干什么?”寺岛丰推开户谷的手,身体颤动了一下,“不管你怎么骗我,我都不会上当,就算在这里等一个晚上,我也要和你一起等到她。”
“喂,太不像话了,别这样!”户谷尽量压低声音。
实际上,昏暗的道路上已经出现围观者的身影。
“不,我无所谓。你别想蒙混过去,我也不管那么多了,除非见到那个女人,不然我就不走。”她继续叫喊着。
“好吧,知道了,我们好好谈谈吧。不过,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没法好好说。你看,有人看着呢!”户谷安抚着她。
远处的确有人在看热闹。这时,拐角处亮起车灯,向这边驶来,户谷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部。然而,那辆车径直驶过他们,车里坐着三个男人,寺岛丰冷冷地目送着汽车离去。户谷吓得够呛,担心下一辆车里坐的就是槙村隆子,连忙用力把寺岛丰往车里推。寺岛丰拼命挣扎,户谷怒上心头,揪住她的衣领,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啊!啊!”寺岛丰也怒了,“你敢打我!槙村隆子就那么重要吗?”
“少啰嗦!”户谷使劲把她往车里塞,寺岛丰跌跌撞撞地上了车。
“畜生!”她扯开嗓子大叫:“杀人凶手!”
这凑厉的叫声让户谷心惊胆战。他一只手攥着寺岛丰干瘦的脖子,一只手打开车门,竭尽全力把她推了进去。虽然有路人围观,但都以为是夫妇吵架,没有人过来劝架。“杀人凶手”这句话也被认为是女人吵架时过分激动的辱骂。
可是,户谷万分紧张,他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人还会说出什么,他从外面关上车门,迅速坐进驾驶席,必须趁槙村隆子到之前赶紧离开。他踩下油门,急速驶向相反方向。
坐在后座上的寺岛丰伸出双手,狂乱地用指甲划着前面的座椅。
“你要干什么?放我下去!快停车!”她边挣扎,边对着户谷的后背大声叫喊。
户谷置若罔闻,尽量选择人烟稀少的道路,没有了障碍物,车子可以开得更快,速度超过了每小时八十公里。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不回医院!”寺岛在户谷的背后喊着。
不知不觉,汽车已经行驶到甲州街道,户谷默默地转动方向盘,内心思忖着,刚才,寺岛丰大喊“杀人凶手”不过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是,户谷却从中得到启发。虽然杀害横武辰子的凶手是寺岛丰,但作为教唆和帮助她的共犯,自己也是违法者。寺岛丰无意喊出的“杀人凶手”,让正想早点处理掉她的户谷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汽车继续在甲州街道上行驶,谁都不知道户谷的车里坐着寺岛丰,寺岛丰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因为她是擅自离开医院的,所以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换言之,她现在和周围断绝了一切联系。户谷考虑过如何创造这种条件,不想这一切却在不经意间实现:她的去向、所处位置和行动行踪,在这个世界上都无人知晓。
街道越发变得冷清,寺岛丰开始感到不安,这让她的情绪冷静下来。
“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她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
户谷很清楚这条路的前方是哪里,之前,他曾经带着槙村隆子来过这里。现在,槙村隆子应该正站在约定的地点,茫然地四下张望,也可能因为没有看到户谷而生气地离去。Colombin也好,那个街角也罢,都是户谷擅自决定的,他却没有如约出现?这回,槙村隆子肯定会勃然大怒。但是,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处理好寺岛丰的问题。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寺岛丰又问。
如果现在不回答,不知她又会做出什么举动。于是,户谷一边开车,一边平静地回答:“为了让你头脑清醒,带你兜兜风。”
听到“兜风”两个字,寺岛丰的心情转怒为喜,心中泛起了另一种情绪,她从兜里拿出香烟,蜷着身子点着了火,户谷故意沉默着,行驶到这里,汽车渐渐少了。周围的田野一片寂静,离居民区越来越远,已经可以看到前方漆黑的森林。
“喂,到底去哪里啊?”寺岛丰又问,声音中含着某种期待。
汽车继续在黑暗的道路上行驶,已经离开大路转入小路,离漆黑的森林越来越近,已看不到其他车辆。
寺岛丰自以为是的安心感曲解了户谷开车到这里的目的,对户谷撒娇道:“你真坏!你来这么僻静的地方。”
墓地和森林连绵不绝,虽然远处有隐约的灯光,但四周几乎漆黑一片。汽车在狭窄的小路上行驶着,树枝划过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车灯照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开到树林的深处,户谷突然停下车,车灯熄灭的刹那,汽车立刻被黑暗笼罩住。
“怎么在这种地方停下?”寺岛虽然这样问,声音中却没有恐惧。
“下车吧!”户谷回过头望着她,透过微弱的光亮,可以隐约看到她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发亮。
户谷熄灭发动机,点了支烟。
“在这里停下来做什么?”寺岛丰看着户谷的侧脸问道。户谷沉默着,香烟的火星映在前车窗上。
“这里怪吓人的。”
这个地方远离人烟,无人路过,只有草丛中传来虫鸣声。寺岛丰并非害怕,她期待着户谷接下来的行动,户谷掐灭香烟,把烟头扔到窗外,然后开门下车,夜晚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做什么?”寺岛丰的声音有些激动。
“坐到后面的座位。”户谷终于说话了,他打开了后车门,坐到寺岛丰的身边。
“喂,为什么在这里停车?”
“没什么,就是想在这儿待会儿。”
“真是个怪人。”
寺岛丰坐立不安,等着户谷做什么,刚才赶到户谷和槙村隆子见面地点时的激动情绪一直在持续,只是程度和内容有了变化。她的身体在车里微微地颤动着。
“喂,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见户谷仍然沉默,便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
“头脑清醒了?”户谷总算开口说话了。
“嗯。”寺岛丰微笑着回答:“这都怪你!不管是谁都会发火的,知道你和别的女人在那种地方幽会,谁都没法保持冷静。”说着,她摇了摇户谷的手,“不过,出来兜兜风,心情好多了。”
“那就好。”
“你真是玩弄女人的高手啊,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是啊,从前自己不是这样的,户谷想起最初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那时,寺岛丰叫户谷小少爷,而她是父亲的情人,两人发生关系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她依然叫户谷小少爷,这让他体会到和父亲的情人偷情的乐趣。现在,她的手干巴巴的,虽然她以前也很瘦,但有张鹅蛋脸,不像现在这样皮肤松弛、颧骨突出、眉毛稀薄、皱纹密布而且还有黑眼圈。
“我非常担心你,看到你的所作所为,总是很担心。你看起来喜欢玩弄女人,但其实是个老实人,只是总被坏女人勾引罢了。”她说。
“是吗?”
“是啊。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而已。”寺岛丰用教诲的口吻说道:“你啊,要不是我一直看着你,早就出事了。横武的事就是个例子,要不是有我在,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汽车停在森林深处,周围漆黑一片,在这种地方,她居然还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被自己杀害的女人的名字。
“不止横武,藤岛千濑也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很清楚。”
“那就和她分手,这样可以吧?”户谷故意说给她听。
“嗯,不过现在还不能分手。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在拿到你想要的钱之前别无选择,我会好好看着她的。”寺岛丰对藤岛千濑毫无嫉妒之情,她知道户谷并不喜欢藤岛,而是在利用她,所以很看不起她。
对寺岛丰操纵藤岛冲到向岛那家店的事情,户谷装作一无所知。
“可是……”她的语调有所改变,“千万不要打槙村隆子的主意。她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也许你没有发现,但我是女人,非常清楚,她在骗你。你想对她做什么,我清楚得很,你瞒不住我的,但别被那个女人迷惑行吗?我唯独对她不能忍受。求你了。”
寺岛丰用膝盖蹭户谷的膝盖,摇着他的手。
“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不,我一直是这样的,你知道吧?”她说的是杀害横武辰子这件事。
“我知道。”户谷心不在焉地回应。
“为了你,要我死去也在所不惜。我这样为你着想,你怎么还忍心辜负我?而且非要和槙村隆子那种女人纠缠不休?”
“我知道了。”户谷回答道。
“真的吗?”
“嗯,真的。”
“因为我比你年长,”她突然心平气和地说,“所以,就算你离婚了,我也不奢望和你在一起。但是,你拼命地追求槙村那种女人,我实在忍受不了,随便玩玩倒无所谓,我就是痛恨你对槙村那种认真的态度。”
“好了,不要再说了。”户谷在黑暗中吼道:“是我不对,就按你说的做吧!”
“就算你是在撒谎,我也很高兴,我只要听到一声安慰就足够了。你会信守诺言,离开槙村吧?”
“会,我听你的。”户谷抱住了她的肩,“让你这么担心,对不起。”
“今晚我也有些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你扔在废纸篓里的地图,顿时怒火中烧,没告诉任何人就跑出医院,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那么冲动,我这才明白,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寺岛丰说完之后,户谷把怀抱里的寺岛丰放倒在座位上,让她的头枕着柔软的座垫,自己低头压向她的脸,寺岛丰喘着气,双手在户谷的背上摩挲,户谷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她在黑暗中微微点了点头。
户谷把脚抵在寺岛丰的腿上,她的手指虽然干瘦,腿上却很有弹性,她的身体比脸要年轻一些。寺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等着户谷进一步的动作。户谷用手指轻抚着她颈部柔软的肌肤,她微微隆起的咽喉让他想起了鸟儿胸前的羽毛。她仰起下颚,颈上凸出两条细长的血管,户谷的手指在两条血管上轻轻地来回摩挲,这些动作都是在看不清五官的黑暗中进行的。她感到有些痒,期待着户谷接下来的动作,于是挺起背迎向户谷,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她以为这是爱抚因而毫无戒备,户谷的指尖原本轻揉着血管,却突然开始用力一掐……
“啊……”寺岛丰发出痛苦的叫声,她这才意识到户谷的企图,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户谷的膝盖用力压着她的双腿,已经来不及了。户谷用大拇指压着寺岛的颈动脉,其他手指绕到耳后,把她的头固定在座位上,然后使自己的重心集中到手指上,寺岛想要叫喊,但发不出声音,户谷已经骑到她的身上防止她起身,他手指上的力气毫无缓和,把她的血管压得凹陷下去。她伸手试图掰开户谷的手,结果却抓破了自己的脖子。
“咕,咕咕……”她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因为太黑,户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翻白的双眼。两分钟后,她腿上的反抗渐渐弱下来,户谷额头上的汗滴到她的脸上,她的后脑勺抬不起来了。户谷数着数:一、二、三、四……每数到十,他又重新数一遍,三分钟过后,她的抵抗已经十分微弱,头部摇摇晃晃的,但是,户谷的手指仍然没有减轻力量。寺岛丰的手脚一阵痉挛,在生命最后的痉挛结束后,她的身体变得像鱼一样柔软。户谷终于把手拿开,他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僵直的拇指无法弯曲。他握住寺岛丰柔软的手腕,发现已经摸不到脉搏了。
户谷仔细倾听,周围只发出虫鸣之声。他踢开车门,把寺岛的身体往外拉,先拉出双腿和身体,随后出现的那张苍白的脸让户谷吓了一跳,全身哆嗦。户谷把寺岛丰的衣袖撕下来盖在脸上,用腰带绑起来,以免看到她那张恐怖的脸。她的个子很大,体重自然不轻。被袖子裹住的头像铅块一样耷拉在户谷的胳膊上,户谷抱着尸体走在草丛里,虫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户谷的脚步声。虽然没有月亮,但还是有微弱的光线,让户谷得以辨别道路。在夏草及腰的林子深处,繁密的竹子阻碍了去路,无数树木像黑色柱子般挺立着。
尸体越来越重,户谷的胳膊已经麻了,户谷走到悬崖边上,未经深思熟虑立即把手中的尸体抛了下去。白色的尸体在杂草丛生的斜面上像石头一样滚了下去,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这悬崖并不很高,可以看见一块块黑斑一样的灌木丛,白色尸体卡在当中若隐若现。两片树丛中间有一个拱形开口,尸体正好滚入其中,下半身露了出来,户谷可以清楚地看见脚上的那双白色袜子。
户谷凝视良久,然后按原路返回,虽然已走到丛林最深处,但却没有迷路。
回到停车的地方,户谷冷静片刻,坐上驾驶席,发动汽车,久违的发动机轰鸣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他一边把身子探出车外观察路况,一边掌控着方向盘沿着狭窄的小路后退。当汽车转回刚才行驶过的宽阔道路时,依然没有车辆经过,树丛渐渐远去,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车灯的亮光。
终于结束了。筋疲力尽的户谷现在只有这个想法。之前寺岛丰坐过的位置空着,仿佛破了个大洞般空虚,一丝恐惧感朝户谷袭来。汽车驶入甲州街道后,路上飞驰着为数不多的汽车,由于车速都很快,所以应该没有人注意到户谷的车子是从边道驶入主路的。
户谷驶往新宿方向。因为职业的关系,他见过无数尸体,上学时也有过解剖尸体的经历,早已对尸体习以为常,但那是在死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情况下。而现在,杀死寺岛丰的是自己,他实在没办法保持平心静气,拱形灌木丛里伸出的双腿和脚上的白色袜子一直在眼前浮现。虽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但是新的麻烦又接踵而来:那具尸体应该明天就会被发现,判明身份也许需要两三天时间。不,不等警察找上门,就假称自己读了新闻,主动过去确认,医院里没有人知道寺岛丰是去找户谷,更没有人知道她和户谷在一起。
下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必须要证明自己在那个时间和其他人有联系,活着的凶犯不应该存在于孤绝的环境中。
户谷在计划杀害寺岛丰时,不是没有想过采取杀害横武辰子及藤岛千濑丈夫的方法。但是,反复使用同样的方法让户谷感到畏惧,他担心会出现破绽。而且,出于从医者的良心,即自己最后的一点职业道德,他对重复使用这种专业的杀人手法有些犹豫,所以没有用这种方法杀害寺岛丰。
户谷继续开着车。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车速也就降了下来。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分,回到医院应该是十一点四十分左右,这个时间要准确地记住。
当然,还要保证不出交通事故。否则,他来过甲州街道的事就会被人知道,户谷打了一个冷战,必须放慢车速,如果不留神,说不定真的会发生交通事故。汽车从几个警察身边驶过,正值夏天的夜晚,巡逻的警察在路边摆上椅子,边乘凉边观察路况。
户谷不认识这些巡逻的警察,他只知道在这种地方绝不能留下超速的记录。户谷更加谨慎地慢慢开着,后面的一辆辆出租车不耐烦地超了过去。
户谷在甲州街道变宽的地方向左拐入高井户街道,打算绕远回去,这里因为地铁施工,车辆不易通过,前面的司机正和施工人员在争吵着什么,户谷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琐碎的小事给人留下印象,汽车上的车牌号就像招牌一样显眼,如果被人看到,也许会为自己留下后患。
户谷又驶向边道。一握紧方向盘,他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寺岛丰的幽灵正在远方叮嘱自己要小心驾驶。户谷像初学开车的人一样,谨遵安全第一的规则小心地行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