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谷惊呆了。
这个抓着自己的坐椅扶手,颤抖着肩膀哭泣的女人真的是横武辰子吗?户谷不敢相信,然而,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眼前的女人确是横武辰子。她头发凌乱,连衣服也没有换,穿的还是白天和户谷见面时的衣服。
她压低声音哭泣着,犹如狗的低号。
户谷惊慌失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闯进他的办公室。她来干什么?又是从哪里过来的?她像一阵狂风般闯入,连门也没关。
坐在一旁的寺岛丰静静地起身关上门,看到寺岛丰镇定自若的动作,户谷瞬间反应过来:是寺岛丰带她来的。
关上门后,寺岛丰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上。她平静地面对户谷的怒目相视,嘴边浮现出一丝浅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原来如此。
横武辰子说的熟人其实就是寺岛丰。这个黑心的女人!虽然他早就知道她十分阴险狡诈,但没料到她居然有这一手。
户谷目露凶光,积压已久的怒气涌上他的胸膛。此刻,他真想把寺岛丰踢倒在地,狠狠地教训一番,要是能抓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几圈,不知有多解恨!
但是,户谷既不能出声,也不敢动手。因为横武辰子正紧紧抱着他的膝盖,要是在这时和寺岛丰翻脸,横武辰子就会知道一切。他只能愤怒地瞪着寺岛丰。
寺岛丰一动不动地坐着,厚颜无耻地回应户谷的怒视,愉快地欣赏着眼前的场面。
横武辰子一边哭一边抱怨:“我知道,不管我打多少次电话您都不会来。您在说谎!您的心向着谁,我一清二楚。”
横武辰子越说越伤心,已经泣不成声,全身都在颤抖。与此同时,她用力抱着户谷的大腿。
“您说话啊!您根本没打算和我结婚吧?一开始就在说谎。我被骗了,我真后悔……”横武辰子的头使劲在户谷的膝盖上蹭着,发卡都快掉下来了。
户谷沉默着,不理横武辰子,只是气愤地注视着寺岛丰。
“您没话说了吗?”横武辰子突然抬起头来,泪光闪闪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眼睛里、面颊和鼻子上全是眼泪,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动着。
“您说话呀!”横武辰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止低声的啜泣,而且激动地摇晃着户谷的身体,使户谷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你在干什么?”户谷低声斥骂。
“干什么?结婚的事您打算怎么办?是不是骗了我的钱就把我甩掉?您说呀!”
户谷无法当场反驳。要是只有他和横武辰子两个人,他把黑的说成白的都没问题。但是,现在寺岛丰正一脸嘲弄之情在旁边看着他们。
横武辰子继续哭闹:“还是您要继续骗下去?我可是有确凿的证据。您想和槙村隆子结婚对吧?是的,一定是这样!我都知道了!您一边说要和我结婚,一边又向槙村隆子求婚,您玩弄女人,您是个魔鬼!”
户谷现在无法把横武辰子一脚踢开,或是暴打一顿。事情发生在他的医院,他甚至觉得,护士和值班的医生们都已闻讯赶来,正透过窗户看着热闹。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不让第三者知道他与横武辰子之间的关系,最终的计划也是以此为前提。这个计划就是;横武辰子失踪,然后尸体被人发现,而户谷的名字并未出现在警方的搜查范围中。
但是,这一计划已完全流产了,破坏者正是寺岛丰,亦即当前这个在户谷面前流露出愉悦表情的干瘦女人。
寺岛丰是不是看穿了户谷的计划?
她一直在户谷身边出没,不,她一直在窥探户谷的内心。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像是能看透户谷的心思。现在,她的眼神带着旁观者的欣赏和阴谋者的得意,正看着伏在户谷膝盖上痛哭流涕的横武辰子和不知所措的户谷。
横武辰子仍然哭个不停。
“医生。”一直在旁边看着这出好戏的寺岛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慢从椅子身,“这位病人情绪很激动,是不是让她休息一下?”
她的声调毫无起伏,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寺岛丰用手轻轻地在横武辰子的背上拍了拍,对她说:“横武夫人,去那边休息一下吧,您现在这样,医生会很为难的。”就像是在面对真正的患者,她的声音格外温柔。
“不,为难的人是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不管怎样,先休息一下,和我一起过去吧!”寺岛丰扶起横武辰子,户谷的膝盖终于轻松了。
户谷把自己的身体埋在椅子里,抱着头,不一会儿,寺岛丰独自回来了。
“医生。”寺岛丰压低声音,“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横武夫人是自己来的。”
撒谎!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受了她的教唆,她却厚颜无耻地睁眼说瞎话。可是,这话还是极大地安慰了户谷。
“即使别的护士看见了横武辰子,也会认为她只是普通的患者。”寺岛丰像是在刻意暗示户谷不用担心。
“她现在怎么样了?”户谷终于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我让她睡在八号病房,给她注射了镇静剂,现在已经睡着了。”寺岛丰冷漠的表情隐约露出些笑意。
八号病房是单人间。户谷能想象出她一个人躺在白墙围绕的房间里的情景。
“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寺岛丰信心十足地保证。
户谷强压心中的怒火,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寺岛丰摆布得滴溜乱转。她在搅乱户谷秘密计划的同时也想打击横武辰子吧?寺岛丰的计谋像蓝图一样清晰地展现在户谷眼前。
户谷默默离开办公室,他想逃离面对寺岛丰的痛苦感。他向住院部所在的楼层走去,脚下的拖鞋啪嗒啪嗒作响。八号病房就在那层楼里,隔壁和对面的病房都没有住院的患者,而且又是单人间,像是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孤岛。
户谷走进病房,因为房间的狭窄,病床显得格外庞大,横武辰子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这个刚才一直哭哭啼啼的女人的鼻息里正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的头发胡乱地粘在额头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唇干裂脱皮,粗糙而双乏光泽的皮肤毛孔十分粗大:这是一张没有生气、三十来岁的女人的脸。
户谷为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现在,她已成为了他的致命伤,从她那丑陋的嘴唇里说出的话极有可能置自己于死地。周围寂静无声,宛若置身于夜晚宁静的深山中,即使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赶过来。
寺岛丰一声不响地走进病房。
“医生,今晚我会照顾横武夫人的,您放心吧。”她平静地告诉户谷,“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想,她会一直这样睡到天亮,万一醒了,我就再给她注射一支镇静剂。”
“再注射一支?”户谷吃惊地看着寺岛丰。
“是的,要是她醒了以后继续哭闹,不是很麻烦吗?”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户谷。
户谷感到喉咙干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喝一大杯水。
寺岛丰到底在想什么?户谷明白她为何做出这一系列举动,但是,她究竟在谋划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这些线索就像零散的拼图,无法凑齐全貌。她仅仅是要搅乱户谷和横武辰子吗?她接到过横武辰子的电话,应该察觉了两人的关系。得知槙村隆子的事,她便告诉横武辰子,让横武辰子来闹事,遍户谷陷入绝境。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啊。
事到如今,应该说,她成功了。但是,户谷仍然不明白她的真正意图。如果她想彻底地打击户谷,就应该让所有人都看到横武辰子的丑态,给户谷致命一击。但是,寺岛丰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了户谷。寺岛丰虽然把横武辰子带到了医院,但是,她却刻意避开众人。横武辰子一哭闹,寺岛丰马上就把她带到八号病房,给她注射镇静剂,让她睡下。
“交给我吧,我会处理好的。”寺岛丰不是这么说了吗?那么,寺岛丰是不是想暗中使坏,只是表面上装作帮助户谷博取好感呢?这样解释似乎又过于简单。寺岛丰一定在暗暗酝酿新的阴谋。
户谷回到办公室,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横武辰子正睡在自己医院的八号病房,户谷对此坐卧不宁。他想,不如此刻去看看那些藏品,或许可以稍稍镇定情绪。
壶和碟皿被灯光照得透亮,泛出朦胧的光晕。每当户谷弦耀自己的藏品时,总会这样说:“壶和碟皿是好东西,它们不会像人类那样撒谎。”这种富含文学意味的言辞尤其受女性欢迎。现在,户谷对自己惯说的这句话感同身受。壶和碟皿既不会使他陷入混乱,也不会耍阴谋,更不会哭哭啼啼甚至歇斯底里。
户谷看着“志野”,这是他私自从藤岛家拿来的。不知为何,那个女人居然没有提起它。藤岛千濑就是和横武辰子不一样,虽然吝啬,但有钱得多,这就是有钱女人和没钱女人的差别。横武辰子已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了。
接下来怎么办?现在这个女人就在自己的医院里,虽然被注射了镇静剂,但天亮醒过来后,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举动,说不定又会像今晚那样冲到院长办公室,抱着户谷的腿大哭大闹。
不,说不定她会跑到槙村隆子家里。到时候,和槙村隆子的婚事肯定得泡汤了。他轻而易举就能想象到横武辰子在槙村隆子面前醋意十足、发疯撒泼的场面。
回到卧室,户谷只脱了上衣就倒在了床上。
真想把那个女人杀了,所有的灾难都是她引起的,就连和槙村隆子结婚、从此安定下来的前景,也因为她而变得渺茫。何况,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会受到影响。杀她有充分的理由,杀了她也没关系,这是为了生存而自保,是正当的。
但是,户谷最初想到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横武辰子就在自己的医院里,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杀了。如果大家发现两人的关系,就算他用巧妙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杀了她,自己也难逃警方的怀疑。
户谷冥思苦想,这时,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丝微风吹进,和平常一样,寺岛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已经脱下白大褂,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红色的和服外褂。脸上涂了粉,擦了口红。
“医生,”她俯视户谷并压低声音问道,“您打算怎么处理横武?”
寺岛丰特意在睡衣外面套了件红色的和服外褂,化妆也分外用心。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比素颜时年轻五六岁。
“你有事吗?”户谷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女人这样出现在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户谷立刻明白她今晚的来意,所以眼神中带上了敌意。
“横武夫人睡得很香。”寺岛丰低声说。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是你把她带来的吧?”他怒视着她。
“是的,是我。”寺岛丰懒洋洋地回答,这让户谷更加生气。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我是为了医生您,所以才会这么做。”
“槙村隆子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吧?”
“是我说的,横武辰子把我当成朋友。”话音未落,她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是在报仇吗?”户谷真想扑上去把她痛打一顿。
“不,不是,我是为了医生。”寺岛丰声音平淡地回答。
“你别装了!你这么捣乱,是想报复我吧?”
“没有的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所以才把横武叫来。”
“为了我?你真不要脸!”
“是真的,医生的心我最了解。”
寺岛丰又说了同样的话,她的话让人不可思议地感到是真的。之前,她也曾走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注视他,那时,自己的心思仿佛全被看穿了。现在,他不禁胆战心惊。
“别胡说了!你怎么可能了解?”户谷虚张声势。
“不,我了解,不管怎么隐瞒,我都能知道,你觉得横武夫人是你的绊脚石吧?”
“你在胡说什么?”
“你瞒不住我,你们俩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你想和她断绝关系,你做得对,要是继续和那个女人交往,你会身败名裂的。”
户谷无语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横武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个人把我当成朋友,全都告诉我了。”
“你一直在和横武见面?”
“是的,你可能不知道,光这个星期,我们就偷偷见了三次。她对我哭诉说,医生您可能要抛弃她。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把我当成了朋友,因为我把你和槙村隆子的事告诉了她,她还格外感激我!呵呵!”她低声笑着。
户谷彻底服了这个女人的老谋深算,他本来只是怀疑她们通过电话,没想到居然直接见面了。
“听说横武辰子失去了财产,她小叔子把她的店和财产都抢走了,您已经不可能从她身上拿到一分钱了。这回轮到医生您来照顾提携这个穷女人了。”寺岛丰的语气充满嘲笑。
“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来的?”户谷无奈地问。
“不,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刚才也说了,我是为了医生您才这么做的,你不能理那种女人,她不但会阻碍你的成功,还有可能要了你的命。”寺岛丰的话正切中户谷的要害。
“喂,医生。”看到户谷露出痛苦的神色,寺岛丰扑过去抱住了户谷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户谷挣扎着,但寺岛丰已经牢牢搂住了他的脖子。
“您听我说。”她趴在户谷的耳边低语,“您准备杀死横武辰子吧?”
户谷的表情僵住了。
“您不用瞒着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谁,这样被横武辰子缠住,都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户谷一下失去了推开寺岛丰的力气。寺岛丰用力摇晃着户谷的肩膀,道:“您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为您着想,为了您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最提防横武辰子的人也是我,让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她的口臭传到户谷的鼻子里,是那种老女人的味道。
“要杀横武辰子,就要趁现在她还在医院时下手。”
果然是女人,不考虑后果。她一定认为横武辰子现在触手可及,杀起来更容易吧。但是,之后怎么办?这个女人把最危险的做法想成最安全的了。
“怎么能那么做?”他说,“在这里把她杀了,我马上就会被抓走。”
“不会。”寺岛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横武辰子情况特殊,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要说亲戚,也只有和她关系恶劣的小叔子。如果她死了,她小叔子高兴还来不及。”
户谷这才明白,这个女人原来比自己考虑得还周密,她要利用横武辰子的特殊处境。
“该怎么做?”他试探性地问道。
“她独自睡在八号病房,对面和隔壁的病房都是空的。我已经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会一觉睡到明天早上,要是醒了,就补上一针。”
闻听此言,户谷吓了一跳。难道寺岛丰打算用这种方法让横武辰子一直睡下去吗?
“不是现在就杀了她,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才会给她注射镇静剂。这样,让她睡十二三个小时没问题。”
户谷一时变得很沉默。
“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她小叔子叫过来,让他过来探望。”
户谷默默地听着。
“她小叔子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她不打个招呼就来医院,到时候我们就说是她自己走在路上突然觉得不舒服来医院看病的。检查后发现她的心脏有些不正常,暂且把她安排到病房里留院观察,然后,我们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她注射奎尼丁。”
户谷觉得她的话很可笑,“你以为这种幼稚的设想不会被人识破吗?太傻了。你可以说她是心脏病,给她注射镇静剂,外行不懂,这倒也无所谓,可是注射之后呢?她要是死了,仅有医生的证明书是不够的,只有经过法医的尸检才能完成法律上的相关手续。”
这时,寺岛丰怜悯地看着户谷。
“您都在想些什么啊?”她突然低声问道,“横武的小叔子跟她关系不好,不会整天都守在病房里的,其他人也只是表面上关心一下而已。要是她死了,反而对大家都好,没人会感到奇怪。最重要的是,您是医生,没有人会怀疑您的说法,也绝不会有人觉得死因可疑要求法医进行鉴定。对她小叔子来说,横武可是个大麻烦,能参加她的葬礼,估计心里高兴得跟过节一样呢!”
户谷屏住呼吸听完她的话,面色铁青。
“喂,那样不错吧?”她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弟弟一样。
户谷一言不发,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可怕。她早早计划好一切,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寺岛丰的话极具说服力,户谷从心底里承认自己输给了她。
“就这样办吧!”寺岛丰语气强硬地说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户谷忽然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寺岛丰解开自己的和服外衣,紧紧地拥住了户谷,户谷顺势往后一倒,她趁机牢牢钩住户谷的脖子,将脸凑了过去。
“快住手!”
“不要!”
寺岛丰伸出舌头,用力地启开了户谷的嘴唇,放肆地吻着。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向户谷扑来,那是中年妇女身上特有的复杂体味,腋臭夹杂着私处的气味。
“户谷,我真的喜欢你。”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所谓的院长和护士长了,有的只是性饥渴的中年女人和成为她的发泄对象的年轻男人。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下地狱也没关系。”
寺岛丰想要成为户谷的共犯,这种共犯意识不但可以点燃他们俩的爱情,还能让他们相守一生。想到这些,寺岛丰逐渐兴奋起来,她开始猛烈地冲击户谷的身体,难闻的体臭让户谷感到窒息。寺岛丰的眼中则流露出满足的神情,她敞开衣服,露出小巧的胸部,凸出的锁骨衬着雪白的皮肤。
一个小时后,户谷来到八号病房。昏暗的灯光下,横武辰子依旧躺在那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即使灯光很暗,她苍白的脸及脸上的雀斑仍然隐约可见,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嘴半张开着,枕边残留着一些口水的印记,眼睛微睁,呼吸很急促。
户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愈发显得难看。寺岛丰悄悄走了进来,她穿着红色的和服外衣,胡乱地系着带子。户谷回过头来,看见她在冲自己微笑,眼角满是皱纹。
“横武会一直这样睡到早晨,今晚我们就给她家里打电话吧。”寺岛丰用撒娇的口吻对户谷说。
“我们找谁?”户谷反问道。
“当然是她小叔子,我想现在就应该把他叫过来。”
“就那样吧。”户谷已经懒得回答她了。
寺岛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户谷,悄悄地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没有人会因为这间病房亮着灯而走进来查看,四周的病房都空着,病房里死一般地沉静。
户谷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横武辰子,她嘴角的口水都快要流到下巴了,户谷依旧镇定地看着她,如果她此时睁开眼,大哭大叫,那自己的地位、婚事就全完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只能按照寺岛丰说的去做。相比之下,自己先前的计划真是麻烦透顶,寺岛丰的主意则简单得多。而且,自己最初的谋划看似安全,实际上风险很大,而寺岛丰的计划则刚好相反。
户谷忽然觉得,自己暂时离不开寺岛丰。如果在一起合作的人很可能将来背叛彼此,那么自己将会陷入另一个困境,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将来的事,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摆脱眼前的困境。
横武不时发出一点呻吟声,她并未恢复意识,应该是在做梦,这样的声音也只能再听几个小时了吧?病房里弥漫着黑夜的气息,让人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沉重感。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寺岛丰回到病房向户谷汇报。
“谁接的?”户谷神情紧张,连忙问道。
“当然是她小叔子了,我打电话叫他过来了,顺便把情况说了一下。”
“他来吗?”
“他听完吓了一跳,说马上就过来,但他没说要一直守在她身边,肯定是跟谁轮流着来吧,应该会是哪个亲戚。”寺岛丰猜测道。
“但是,病人随时可能死去。”户谷有些担心。
“不会有事的,那些人巴不得她死了呢,就算是找个陪护,也只是帮帮忙。”
一切如寺岛丰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
横武的小叔子接到电话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开着车急急忙忙赶过来了,他身材肥胖,个子很矮,看上去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默然地站在横武辰子的床边,两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低头凝视。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向户谷发问。
户谷解释道:“病人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就来医院看病,我们检查后发现她的心跳很弱,就把她安排到这间病房里。一个小时前,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看着她那么痛苦,我们就给她进行了注射,之后她就一直睡到现在。”
听完户谷的解释,横武的小叔子脸上并无担心之情。“医生,能治好吗?”他似乎只对这个问题比较关注。
“目前情况非常危险。”户谷严肃地回答。
“你指的危险是什么?”他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从提问方式看,与其说他关心嫂子的生命,不如说他是在害怕她会活过来。
“这样,也就是说她有可能救不活了?”他再一次问道,像是希望从医生处得到肯定的回答。
户谷对他说:“总之,她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这是事实。”
医生一般不愿意向病人家属详细说明病人的具体情况,因为这只会让家属增添不必要的担心,并无好处。现在,这个习惯之举帮了户谷大忙,如果被问很多问题,他真怕露出马脚。
好在横武的小叔子并未深究,“要是这样,一切就交给医生,拜托医生了。”他的态度显得很没有礼貌。病人家属一般都期望病人能早日康复,对医生总是很客气,而从横武的小叔子这里却见不到半点那样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希望嫂子早点死,所以故意想惹医生不高兴。
小叔子离开后不一会儿,陪护就过来了。这个陪护二十多岁,个子很矮,脸圆圆的,鼻子很塌,嘴唇外翻,目光呆滞,看上去傻乎乎的。
正如寺岛丰所料,横武的小叔子并没有安排亲戚过来照料,对于这样一个重症病人,他只派了一个女陪护。这个女陪护照顾病人虽然非常细致周到,但并不机敏,派这样一个人来,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用心。
“我说得没错吧?”寺岛丰斜睨着那个愚笨的陪护对户谷说道,“横武的小叔子盼着她死呢!对一个病危的人弃之不管,就派个陪护过来,不正好说明横武在家里不受重视吗?”
“是啊。”户谷也觉得有些过分,横武的小叔子明知嫂子可能会死,不但自己不来照顾,也不让亲戚们过来探望。
“这样更好,”寺岛丰在户谷耳边低语,“那个陪护什么也不懂,横武的家人都没在身边,以后也没权利过来找茬——不,估计他们根本没那个心思,本来就巴不得她早点死呢!”
横武依旧躺在床上安睡,发出轻轻的鼾声,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户谷给她把了下脉,她的脉搏跳动得很快。
“医生,”寺岛丰说,“我会一直在这间病房的。”她故意调高声音,让陪护也能听清楚,“这么严重的病人,我会一直看护的。”寺岛丰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其他护士再靠近这间病房。
寺岛丰在医院很不受欢迎,别的护士都很讨厌她,对她敬而远之,护士长既然主动去八号病房,别人自然不会再过去,而且,这样还会产生另一个良好的效果:一直安排护士长照看一个重症患者,即使病人死了,家属也必定会表示感谢。
由户谷亲自给横武诊治,也含有同样的目的,院长和护士长亲自照顾一个病人,会让人觉得医院的服务特别热情周到,此外,横武的小叔子找了个头脑不怎么灵活的陪护,也帮了户谷大忙:有病人家属亲自找来的陪护在场,出事时人们也很难产生疑问。
“镇静剂快没作用了,”寺岛丰说,“再给她打一针吧。”
“随便吧。”说完,户谷走出了病房。
回到院长办公室,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应该说,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但为什么自己如此不安?本来,他想暗中处理掉横武辰子,因为很多犯罪行为最后会暴露都是因为有共犯存在。但是,户谷不得不服从寺岛丰更高明的计谋,可以说,寺岛丰现在已经慢慢地控制住户谷了。凭寺岛丰沉着冷静的行事风格,这次的计划肯定会成功,但他们以后的关系会怎样?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与其说户谷现在是对杀害横武感到不安,倒不如说他是在焦虑已经看得到的黑暗未来。
夜晚。
寺岛丰没有再来院长办公室。户谷走到八号病房,寺岛丰正站在横武的病床边,看到户谷进来,她无声地笑了,是令人发指的冷笑。户谷又为横武把了下脉,她的脉搏比先前更快了。她还在沉睡,粗糙的皮肤格外显眼,头发不但已经失去光泽,还有些发红,凌乱地披散在枕上。眼睛依旧半睁着,嘴微微张开,呼吸时传来一阵口臭,不是户谷熟悉的味道,而是病人身上特有的臭味。
“你一直在这里吗?”户谷问道。
“嗯,因为今晚太重要了。”寺岛丰回答道。
横武还在轻轻打鼾,寺岛丰的口气像是在宣告今晚那个呼吸就可能永远停止,户谷一时无言以对。
横武的小叔子找来的陪护正在擦床下的地板。
“我……”户谷在病房里很不自在,“我有事,先出去一下,拜托你了。”
寺岛丰抬起眼皮,死死地盯着户谷,什么也没说。
“我很快就回来。”户谷又恳求道。
“您去吧。”她没有再表示不满,很平静地答道。
户谷走出那间让人喘不过气的病房,他想出去走走,从压抑中解脱出来,寺岛丰今可能会有所行动,不,从表情和语气来看,她今晚肯定会采取行动。户谷这时跑出来,像是故意逃离案发现场。无论如何,他不想卷入寺岛丰与横武之间的争斗,如果一直待在医院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沉得住气。
户谷开车来到大街上。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热闹非凡,行人们带着愉快的神情,不会有人想到,就在这黑夜的一角,就是现在,一桩谋杀案正在上演。不知怎的,户谷非常想听到槙村隆子的声音,跟她说说话,哪怕―句也好。
他中途停下车,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槙村店里的电话。
“你好,我是户谷,请问槙村小姐在吗?”若是从前,他肯定会遭到无情的拒绝,但是,现在他不必担心这些。
槙村接过了电话:“您好,我是槙村。”
听到那久违的声音,户谷像久旱逢甘露一样,眼前浮现出槙村漂亮的脸蛋。
“好久不见了,我想和你见个面,现在能去你那里吗?”
“今晚不行。”槙村马上拒绝了。
“十分钟就好,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咖啡厅坐坐好吗?”户谷央求道。
“今天真不行,我没时间。”
户谷并非第一次遭到拒绝,因此也没有太灰心,槙村能立刻接电话,已经让他很高兴了。然而,槙村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意外。
“虽然今晚不行,您要是明晚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去听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奏吗?我刚好有两张票。”
要在平时,户谷早就欢呼雀跃了,难得槙村会有这样的好意,但现在,躺在医院里的横武很可能会在今晚死去,他一时真不知该怎样回答。
“这样啊……”他犹豫着。
“没关系,如果没时间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槙村立即解释道。
“不,我会去的,我正好也想去听听。”户谷下定了决心。
“您真的没事吗?我也没问问您的安排就这样邀请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能一起去也没关系的。”
想到自己拒绝她之后,可能会是别人与槙村同行,户谷心里顿时充满了嫉妒。
“不,我去,我们在哪里见面?”他急切地问道。
“您五点半之前能到我的店里来吗?”槙村好像不再矜持了。
“我一定准时到。”户谷再一次肯定道。
“那我等您。”槙村回答道。
虽然此时,户谷有好多话想要对她说,想听到她体贴的话语安慰自己的心灵,可是没等他开口,对方就挂了。走出电话亭,他茫然了,不知该去哪里,他不想在这时去找藤岛千濑。藤岛和横武有很多相同之处,户谷并不爱她们,只是从她们那里要钱,她们都是毫无魅力的有夫之妇,现在,户谷最想见到的只有槙村。他也不想给下见沢打电话,与其跟他谈一些无聊的东西,不如找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做。他的心里难受至极,实在无处可去,只好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也没意思。当心灵感到寂寞的时候,无论怎样都无法融入外界热闹的氛围,喝起酒来也没什么味道,户谷只待了一个小时就走了。走出酒吧,他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又向俱乐部走去,平时都是带着女人过来,今天却只有自己。
很久没来这里了,他叫了位小姐陪他跳舞,那个女孩个子很高,舞也跳得相当不错,但他再怎么振奋精神,情绪都非常低落。在酒吧里他喝了不少酒,来到这里又喝了些,但醉意全无。户谷一直想着横武的命运。
本来,他现在应该往医院里打个电话,但他非常害怕从寺岛丰那里听到任何变故。户谷觉得只有一个舞伴有些寂寞,又把吧台上两个闲坐着的女孩叫过来。今晚,他想尽情挥霍,不断给那几位女孩要酒,尽管如此,脑海中还是摆脱不掉昏暗的八号病房。过了十点,俱乐部的人开始多起来,户谷开始有些醉了,但心情依旧阴郁,与无尽的黑暗交错着。
俱乐部的表演开始了,一个菲律宾人唱完歌后,一个漫画家出现在舞台上。他让在场的人随便写个字,然后马上就能把字变成一幅画。在场的大多是外国人、有人写了个“smith”,那个画家随便添几笔就把它变成了妙龄女郎的头发或一件百褶裙。户谷被那个画家用手指点到,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舞台,已被酒精麻醉的身体和未醉的心,像是热水与冷水搅伴在一起。户谷在那张大白纸上写下“kill”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画家看到这个单词,夸张地耸了耸肩,在座的外国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位画家很认真地看了“kill”一会儿,然后拿起笔,把这个单词画到一张床上,床上仰面躺着一个女人……
户谷离开了那家俱乐部。是的,没必要把这件事想得那么严重,就像那幅漫画一样,杀人也会成为对人生的一个幽默的讽刺。户谷努力让自己这样想,好让自己从压迫感中解脱出来。
回到医院时,正好是十点四十五分,因为自己一进门寺岛丰就跟了过来,他觉得寺岛丰可能已经动手了,不由得看了一下手表,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横武已经病危了!”寺岛丰笑得很狰狞。
户谷不知该怎样回答,急忙向八号病房走去,微弱的灯光下,横武虽然还是像先前那样躺着,但一看到她的脸,户谷立刻就清楚她已经不行了,她脸色苍白,呼吸细弱,嘴和鼻子像快死的鱼一样喘着气。户谷本能地为她把脉,她的脉象微弱,频率不稳。他拿起听诊器放到横武的胸前,她的肋骨已经凸出来了,但还有心跳。户谷马上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处有明显的静脉注射的痕迹,枕边还散落着几个空药瓶,有淡褐色的,也有白色的,看到这些,户谷立马严厉地瞪着寺岛丰。
“你给她静脉注射了?”他问道。
那个傻乎乎的陪护吓坏了,慌乱地蹲在了横武的床边。
寺岛丰一本正经地答道:“是啊,我给她打了,别担心。”
空药瓶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户谷看到其中一瓶是注射用蒸馏水。注射奎尼丁时,必须先把它融化在注射用的蒸馏水中,而且必须采用皮下注射或肌肉注射的方式,静脉注射的危险性很高,如果这种药流入血液,很快就会引起心肌梗塞,横武必死无疑。
户谷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横武已奄奄一息。现在,这间阴暗的八号病房里只有户谷、寺岛丰,还有那个毫不知情的陪护。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给横武的家里打电话,死亡证明我已经准备好了。”寺岛丰平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