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孟平儿之死

姜欣然无措地看着孟平儿,不知要如何才能拉近与她的距离。

“我与表姐乃血脉至亲,打断了骨头都还连着筋呢,在我心里,表姐一辈子都是我最亲的姐姐。”

“你且回去吧,我累了,想歇歇。”孟平儿不想再多言,翻了个身,背朝她静静躺着了。

姜欣然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表姐该知道我与明轩哥之间乃是清清白白的,如今我既已进了侯府,与他就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了,听闻他参加了会试,若是能高中的话,定然也能为姑父的案子出出力,所以还请表姐放宽心,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床上的孟平儿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她的言语一般。

姜欣然无奈吸了口气,“既然表姐不想我在这儿陪着,那我便先行回去了,表姐要用的一应衣食、汤药,我皆会找奉銮大人打点好,表姐尽可安心地养好身子,来日得空了我再过来看你。”

孟平儿仍是懒得理会她。

她暗暗叹了口气,失落地转身出了屋,并将屋门轻轻带上。

曲廊上,楚哲正与奉銮大人闲聊,见姜欣然出来,忙拱手道别,那奉銮大人还想留二人饮茶用膳,皆被委婉拒绝。

姜欣然又对奉銮大人客气地交代了几句,这才与楚哲转身打道回府。

两人七拐八弯走出了教坊,身旁还跟着教坊送行的官员,临上马车前又是好一番客套的说辞。

在外人面前,楚哲对姜欣然也表现得格外贴心,毫不忌讳地牵她的手,并轻轻托住她的细腰将她扶上马车。

看得那奉銮大人也顺势讨好:“楚大学士与姨娘的情意当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啦。”

楚哲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姜欣然也一直未说话,直到上了马车,心里还在默默思量,待会儿要怎么开口才能让楚世子为自己的姑父伸冤呢?

是声泪俱下地求,还是理直气壮地说呢?这楚世子好似软硬不吃,她当真拿捏不准他的性子。

车外的丁秋生抽了一响鞭,马车缓缓掉了个头,又颠簸了几下,正欲离开教坊门口。

一谐音郎突然从教坊跑出来,大声嚷着:“不好啦,不好啦,楚大学士快停一停,别走。”

丁秋生闻得喊声,忙停下马车。

楚哲也赶忙从车里探出头来,“发生了何事?”

谐音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位孟家女,自戕了,用一把匕首割了喉,血……流得到处都是……。”

楚哲:“……”

姜欣然只知表姐性子孤傲,却未曾料到她竟这般决绝。

待她奔下马车再次赶回到那间屋子时,孟平儿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连面色都开始发白了。

她眼眸紧闭,下颌处全是血迹,脖颈上的伤口很深,手里仍牢牢抓着那把匕首,连指节都抓得泛白,可想而知她赴死的决心有多大。

床上的枕头褥单皆被染上了血水,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使幽暗的光线里又增加了一层凝重。

案台上放了一张宣纸,上面写着“欲洁何曾洁”几个大字,不知是她之前就写好了,还是在姜欣然离开后写下的。

楚哲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又略略查看了一下尸体,确认是自戕无疑,死亡时间约在半个时辰前。

姜欣然半倚在屏风旁,呆呆看着床上没了气息的孟平儿,好似被抽掉了心魂一般,整张脸灰暗无光,连平日那双黑幽幽的眼眸此时也空洞得可怕。

楚哲看着她这副失神的模样,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咱们不能在这间屋子久留,得先与奉銮大人签署你表姐的死亡文书,再商议着给她办后事。”

姜欣然趔趄了一下,摇着头,眼底无泪,嘴角却浮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笑:“表姐怎么会死呢,她刚刚还在与我说话来着,说什么我活得太贱了,说她与我是不一样的人,还让我以后别再来看她了。”

“姜欣然你清醒点儿。”楚哲压低了声音。

姜欣然仍是不清醒,继续摇着头:“她还说她喜欢明轩哥呢,却又怪明轩哥喜欢我,我怎会跟她抢明轩哥呢,我不会的。”

楚哲一听这话,桃花眼里的光沉了下去:“姜欣然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

姜欣然抬起眼眸,目光越过他去看床上的尸体:“表姐说她只是累了,想歇歇,不过是歇歇而已,你们竟说她死了,我不信,我要去将她喊醒来。”

她说着就要赴到床榻前去喊孟平儿,却被楚哲一把拦住,沉声喝斥:“姜欣然,你睁大眼睛看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了。”

姜欣然闻言一顿,整个身体僵在楚哲的臂弯里,继而眼眸一闭,晕死了过去。

楚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姜欣然再次醒来时已躺到了东厢房的软床上,屋内燃着一盏烛火,玉儿伺侯在旁,眼皮都哭得红肿了。

“姑娘你总算是醒了,可急坏奴婢了。”

姜欣然的脑袋里仍是浑浑噩噩的,双目无神,面色张皇:“什么时辰了?”说着又抬眸看玉儿:“你哭什么?”

玉儿抹了一把泪:“已过戌时了,姑娘晕了好几个时辰,世子也让医官来了好几趟,奴婢看着着急……”

“我晕了?”姜欣然面色滞住,这才想起自己到过教坊,还见过孟平儿,她支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表姐她……自戕了?”

玉儿生怕主子又出个好歹,立马好言相劝:“姑娘刚醒转过来,可千万别着急,千万别胡思乱想,孟姑娘的后事世子已派人去置办了,一切都会安排得妥妥的,你放心便是。”

姜欣然目光迟滞地盯着屋内闪动的烛火,芙蓉面上浮出沉重的悲色来:“若是我今日不去看她,她是不是就不会选择今日死?”

“孟姑娘定是早就生了此意,今日走与明日走本也没两样,姑娘又何必自责。”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表姐终究是宁可死,也没让这世道污了她呀。”她说着跌回到枕上,侧身而卧,声音有些暗哑:“玉儿,我想一个人躺会儿,你先回房吧。”

“姑娘的身子还没大好呢,一个人待着……”玉儿不放心。

姜欣然头也没抬,又恹恹地重复了一遍:“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回房。”

玉儿见主子执意要如此,只得顺从地福了福身:“那奴婢就在隔壁屋子守着,姑娘若是有事就叫奴婢一声。”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并轻轻拉上屋门。

待玉儿一走,屋内便只剩了一人、一烛。

姜欣然将手卷成拳,抵在自己的唇边,继而打开齿关用力一咬,泪便从眼中汹涌而下。

她哭得用力又无声,身子一抖一抖的,似要将体内所有水汽都从眼中泼出来一般,湿了发、湿了脸,湿了黑色的枕。

她哭表姐的死,也哭自己的生。

表姐孤傲而刚烈,受不得丁点羞辱与欺压,故尔也刚而易折;但她不一样,她圆融而勇敢,哪怕被人踩成脚底的一抹泥灰,也誓要随风而起,活出心底的那口气儿。

表姐说得没错,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她即使活得卑贱,也想好好地活下去,而表姐却宁肯死,也不想自己的一身风骨被玷污。

她们都是姑母姜妙君教出来的女子,如今却一生一死,阴阳永隔,但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她们的初衷都是渴望从生活的泥坑里解脱。

姜欣然越想越悲,越哭越凶,明明压抑住的哭声时不时地从唇齿间跑出来,让寂寥的夜显得愈加凄清而幽冷。

此时的楚哲正坐在东厢房的屋顶,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他的黑色衣袍在膝间猎猎作响,清俊的面容显出几分深邃与冷酷来。

在黑暗中,他有着极好的目力与听力,自然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她隐忍的抽泣声,失去亲人之痛,他何曾熟悉,体会得又何曾深刻。

楚哲仰头看了一眼茫茫夜色,从脏腑深处呼出一口浊气来,无星无月的夜晚,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噬了一般,九泉之下的母亲,此时会不会在天幕上看着自己?

其实他脑中母亲的音容已越来越淡了,偶尔忆起儿时往事,总免不了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但他却记得母亲过世那日穿的那件绯色褙子上的金色云纹,记得母亲发间常插的那几样钗镮,也记得母亲抚摸他额头时柔软而温暖的掌心。

母亲喜欢龙涎香,屋中便常年萦绕此香。

母亲常说:“每个女子天生都是花朵儿,须得给自己多添置些好看的衣裳、钗镮,才对得起这份儿美气。”

所以,母亲也如一朵盛放的花,那美里还藏着仙气与灵气。

所以,当日他决定要纳一房妾室时,哪怕只是利用对方来当个幌子,他也吩咐邹伯去给女方置办几件像样的衣裳与首饰。

但终究母亲死在了他五岁生辰那日,死于一碗有毒的蘑菇汤,他记得那日的母亲本高高兴兴的,午膳时还饮了几杯米酒,后来有些微醺,便在屋内的软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丫鬟夏竹见主子饮了酒,特意端了一碗解酒的蘑菇汤让主子服用,周虞音服下汤汁后不过半刻钟,便开始头晕、呕吐,并进而面色青紫呼吸困难。

折腾了不到两刻钟,医官都未来得及进府,周虞音便咽了气。

他记得母亲咽气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叮嘱他:“别让……你父亲失望……”

那时楚玉书正宠幸柳若施,对她们母子几乎到了不管不问的地步,周虞音成日里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到楚玉书,以让母子俩的处境更艰难。

五岁的他哭着点头,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

那时的他也如姜欣然这般悲痛,只是他哭得更肆意、更张扬,更不管不顾,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人人闻之而悲痛。

楚哲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又在屋顶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长腿迈过高高的屋脊,稍一提气,朝正房的方向飞快跃去。

房中并未燃烛火,漆黑一片。

他恍如白日一般顺利地绕过门口的香炉、屏风,避开屋中的矮柜、茶台,静静坐到了案前的太师椅上,并抬手从屉中拿出一束绦线,抽出一缕,轻轻挂在了桌前的暗钉上。

幽暗的夜色里,他骨节均称的手仍透出一片莹润的白皙,指尖在绦线间往来穿梭,一个个绚丽色彩的络子在夜色中也如瑰丽的花朵一般,悄然绽放。

第二日,姜欣然刚醒来,玉儿便端来了汤药:“姑娘快把药喝了,医官说了,你这是气血淤堵,得空腹服药。”

姜欣然昨晚哭了半宿,此时眼皮水肿得如鱼泡一般,一对幽黑的眼睛倒显得更大更亮了,“我不过是为表姐伤心而已,又不是生病,何须喝药。”

“世子既然好心给姑娘请了医官,姑娘就老老实实把药喝了吧,总归是对身体有好处的。”

姜欣然叹了口气,接过药碗一口喝净,擦了擦嘴后吩咐玉儿:“今日你留意外头世子的动静,待他上朝一回来,便赶紧来告知我。”

“姑娘是找世子有要事么?”

姜欣然“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言,玉儿也没敢再多问。

楚哲过了未时才回府,那楚家马车刚在云溪宅大门口停稳,躲在拱门后的玉儿便身子一扭,小跑着赶去东厢房通知主子。

姜欣然得了信,简单收拾了一番,又在东厢房挨了两刻钟,这才提脚出了屋,去往正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