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聊

楚哲和姜欣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几个小厮搬走了屋内的罗汉床与凉榻,心头纵有千种不情愿,却也没有任何反驳的立场。

孙姑姑临走前还站在门口亲切叮嘱:“世子,你别站着了,赶紧上床去陪姨娘吧,莫受凉了。”

楚世子都快要气炸了,站在烛火下冷脸看她,光线很暗,他的目光却像结了冰,凌厉而孤冷。

孙姑姑好似嗅到了危机,赶忙又陪起笑脸:“那二位主子先歇息,老奴不啰嗦了,告退了。”说完便麻溜出了屋。

一阵轻响之后,屋外彻底没了动静。

楚哲提步上前去推屋门,果然,门推不开,从外面锁住了,老太太当真是看穿了他的计谋,且还下了“死手”。

他颓丧地返回到太师椅里,扶了扶额,有些懊恼。

姜欣然裹着那床薄毯坐在床上,从脖子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颗脑袋在外面,绸缎般的乌发披于肩后,一双眸子如麋鹿似的,湿漉漉的。

两人的外衣都被收走了,床上多余的被子也被拿走了,凉榻、罗汉床皆没了,且屋门还被反锁了,两人眼下除了同床共枕,好似再无别的出路。

昏黄的烛火闪烁,落下一室的光影,一室的尴尬。

“世子……要不你睡床吧,奴坐着。”姜欣然说完便垂下了头,心里暗暗思量,若自己在那太师椅上坐一晚,要不要继续裹着这床毯子?

若自己裹走毯子,床上的世子便没得盖了,可若自己不裹毯子,身上这套露骨的衣裳又实在太臊人,当真是好为难!

楚哲闻言嗤笑一声,眉眼间溢出几分凌厉,几缕凉薄:“你确定自己一夜不睡到明日还能有良好的状态面对老夫人?”

姜欣然被问住,黯然地摇了摇头。

她本就贪睡,以前卖鱼的时候就靠玉儿每天叫起,若是让她一夜不睡,无异于要了她半条小命。

“咱们都得睡。”楚哲说着从太师椅上起身,提起长腿迈向床榻。

姜欣然脊背一僵,藏在薄毯下的小手本能地抠紧了领口,一脸惊惶地看着徐徐靠近的楚家世子。

“怎么,你很紧张?”楚哲坐上了床榻,床榻也跟着轻轻一颤,“莫非你觉得本世子会对你起心动念?”

姜欣然赶忙摇头,往床的里侧缩了缩:“奴不敢,奴只是从未与男子这般……故尔会……不自在。”

楚哲一张俊脸寒气森森,清冷的桃花眼里无波无澜:“你听好了姜欣然,哪怕你现在脱光了躺到这儿,本世子对你也无半点兴趣。”说完手掌一挥,便熄了床前的烛火,继而提腿躺到了床的外侧。

床榻重重地颤了几下,夜归于宁静,黑暗像口大锅一般罩下来,掩去了视线里的一切光影。

黑暗中的姜欣然悄悄松了口气,也轻轻松开了手里的领口,手心又冒了一层汗,她一紧张,手心便冒汗。

既然他对她无半点兴趣,她倒是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想到此,她摸黑又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确保自己再没挨着楚世子后,解开了身上的薄毯,缩着身子面朝里躺了下去。

薄毯极宽,姜欣然给自己搭了一角边沿后,又将其往楚哲那边扯了扯,将毯子也搭在了他身上。

楚哲却一声不吭,动也未动,压根不理会她的善意。

两人就那么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极为尴尬,也极为难堪,所幸有黑暗笼罩,将那尴尬与难堪悄悄地遮掩了起来。

秋风在屋外肆虐,吹得屋后林子里的树叶哗哗乱响,檐下的纱灯轻轻晃动,在槛窗上投下一片光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姜欣然一时还没睡意,透过帐幔盯着那片朦胧的光影出神,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一座陌生的府邸,与一名陌生男子如此这般躺在床上。

想到母亲当日对自己的期盼,盼着自己能得夫君疼爱,能获儿孙满堂,就觉得这人生恍如一场大梦。

好在,她对自己的际遇虽谈不上欢喜,却也并未觉得有多悲伤,事来而应事过而静,是她一向的行事准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此时,她太过想念母亲、想念姑母,也不知姑母一家在狱中可还安好?

姜欣然悄悄扭头瞄了瞄身侧的楚哲,黑暗中他仰面而卧,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黑幕里,仍可见他高挺的鼻梁与坚毅的下颌,呼吸间皆是醇厚的龙涎香的味道。

她迟疑着要不要为姑母的事现在开口求他,如此夜深人静,二人一床相对,该是求人的最好时机吧?

她将面朝里的身子挪了挪,也仰面躺在了床上,“世子?”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但楚哲压根没理她,一动不动的,当她不存在一般。

姜欣然料定他不可能这么快入睡,又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奴能不能问世子一件事?”

“说。”他终于应声了,只是语气冰冷,还透着些许不耐烦。

姜欣然一听这不善的语气便知眼下时机不对,怕是一开口就会被拒绝,一旦拒绝便再没转换的余地,她突然改了主意,临时胡诌了个问题。

“那郑姑娘长得好,出身也好,奴不明白……世子为何要与她退亲呢?”姜欣然说完便紧张地卷起了手指,等着盛气凌人的男人劈头盖脸的责骂。

果然,“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你可知自己的身份?”楚哲低沉的语气在幽暗的夜里听来格外冰冷而肃穆,恍如屋外萧杀的秋风。

空气都变成了冰碴子,“奴错了,是奴僭越了。”姜欣然赶紧认错,认完错见楚哲没继续骂她,便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子,又面朝里躺着了。

心里却寻思着,也不知那郑淑娴究竟喜欢楚世子什么,如此冷冰冰的一个人,未来能是个好夫君么?

罢了,反正也与她无关,不如睡觉,这样想着时,姜欣然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锦秀苑中却灯火通明,牛二快步跨入院中,嘴里得意地小声喊着:“老夫人,睡下了,他们睡下了。”

鲁氏本半倚在软榻上,一听牛二的声音赶忙直起了腰身:“他们当真睡下了?”

牛二点了点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真,奴看到那屋中的烛火都熄了,半点声响都没了。”

鲁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如此甚好,甚好呀。”

孙姑姑忙给主子沏了一盏茶:“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说不定待今晚一过,姜姨娘便能给楚家开枝散叶呢。”

鲁氏喜上眉梢:“但愿门口那两个石葫芦真能起到效用。”

“不过有一事老奴不明白。”孙姑姑压低了声音,“既然老夫人指望世子早日为楚家开枝散叶,何不顺便凑成郑姑娘与世子间的亲事呢?”

鲁氏长叹一声,橙色烛火映出她满脸的皱纹:“那郑姑娘怕是要难偿所愿了,郑家与楚家这门亲事结不成。”

“宫里圣旨都下了,世子他……”

“子仲乃天子跟前红人,若非没十足把握,他今日怎敢当众带妾室入府,怕是他心里早作好了打算。”鲁氏饮了一口茶:“这事儿坏就坏在柳氏,若不是柳氏一门心思想凑成这门亲事,子仲也犯不着这么抵触。”

“也是,世子对夫人向来成见颇深,这么些年了,可从未见他叫过一声母亲。”

鲁氏摇头叹息了一回:“这也怪不得子仲,谁叫那柳氏本就是个阳奉阴违之人,玉书那两房妾室多年无所出,怕也是她在背后搞鬼,如今她还想左右子仲的亲事,不只子仲容不下,老身也是断然容不下的,偏生那郑姑娘还与她一个鼻孔出气,信了她的唆使去宫里求德妃娘娘,虽是求来了一道赐婚圣旨,可又有什么用呢,子仲是何等孤傲之人,怎会允许她们如此咄咄逼人。”

“这郑姑娘剃头挑子一头热,怕是有的苦头吃了。”

“老身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我的孙儿平安无恙就行了,其余人等皆与老身无关。”鲁氏扶着软榻的围栏起身,抬眼看了看檐下挂着的灯笼,眉眼里仍难掩喜色:“天色不早啦,咱们也该去安寝了。”

“好的,老夫人。”孙姑姑将鲁氏扶至榻前,伺侯她躺好后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这才熄掉了锦秀苑的烛火。

府内各宅院也渐次熄了烛火,唯有游廊上几盏昏暗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夜,又更深了。

姜欣然被一阵腹痛痛醒了,乍睁开眼时本能地想唤玉儿,后猛地见到身侧躺了个人,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她只得蜷起身子,用手捂紧肚子,强忍着腹痛,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屋外的梆子声,此时才到三更天,也不知如何才能熬过这漫漫长夜。

楚哲不知是没睡,还是被她吵醒了,“你究竟怎么了?”语气好似仍是不耐烦。

“奴……奴腹痛。”

“好端端的,怎会半夜腹痛?”

这话说的,好似她是装病一般,倒吸了口气,忍痛回他:“许是晚膳吃多了蟹肉。”

本是仰面而卧的楚哲貌似嫌弃地翻了个身,背朝她躺着了。

姜欣然仍紧捂着肚子,如摊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得楚哲也不得安枕。

他干脆掀开薄毯坐了起来,在黑暗中气咻咻地问:“要不要去找个医官?”

“不用了,奴忍一忍……就过去了,免得叨扰到老夫人。”姜欣然蜷着身子喘了口气:“奴想喝口热水,世子……能不能帮奴倒杯热水来?”

楚哲:“……”她这是在使唤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