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就是伟大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了,迈克尔·泰尔莱恩已经从年轻的詹姆斯·本涅特那儿,听说过他的许多逸事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男爵,曾经做过英国反间谍工作部的头目,极端厚颜无耻,不愿流露出半点善意;但是,他对白袜子却情有独钟。在门口,他那二百磅的大块头,顶着硕大的秃头和佛爷似的肿脸,蹒跚而至,眼镜挂在宽鼻上,嘴角下撇,好像闻到了臭鸡蛋的味道。一股理智的急流,似乎经常伴随在他的左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既是执业律师,又是注册医师,讲话冷漠而理性。
“晚上好!……”他说,轻轻挥着肥大手掌打了个招呼,眨了眨眼睛又说:“但愿我没来晚。气死我了,老是拖我时间,都以为我闲得没事。哦,呸。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老芬威克发明了拉丁文填字游戏,南丁为这个不停地吵。答案是——Enchiridio!这肯定是的。要填六个空,十个字母的单词,意思是由教皇利奥三世所创,并于公元八百年送给査里曼大帝的神奇祈祷文集……我告诉南丁就是这个。他还是跟我争。哼!……你好啊,曼特林!……”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开心地向他问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颤巍巍地听着介绍,脸板得像个木头人。不过,当他那只肥手,跟泰尔莱恩握到一起时,他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意。
“我认得你。该死的,见到你还不错。吉米·本涅特——你知道,那家伙去年搞得一团糟,我老人家只好拉他一把——他跟我说起过你。我还有一本你写的书。顺便告诉你,写得不错。曼特林,你到过我的办公室以后,有一天我在报上,读到了你的故事。你没有跟我讲那事。报上说,你曾经到过北罗德西亚,带着毛织手镯……”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我在那儿猎过大象,有两次。”他得意扬扬地说道,“那是在去年,可是,我可不想再去了。南非是什么鬼地方?……他们把整个国土都给清理好了,一直清到比利时属刚果的边上。禁猎区搞得像该死的打野鸡场;国家公园里驯养的狮子,走过来直闻你的汽车。去他的!……让我去南美吧,那才是个好地方!还是让我去南美……”
“南美毒物多!……”伊莎贝尔插话说,好像在说一道珍馐佳肴,她的眼神十分坚定,“艾伦,我们还是不要扯远了。亨利爵士,你是侦探吧?我听说过你。”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迟缓地转过肥大的身躯,眯着眼看看她。他的表情全然未改。
“真是很有趣,女士。当我听到有人这么说话,一般表示他们想提问题。对不对?”
“我确实想问……你该给亨利爵士来杯雪利,艾伦。”她双臂交叠,两手紧绷,“我听说你是一个危险分子,我有点怕你。趁你有机会问之前,我先要问问你……我侄子给你讲过,关于‘红寡妇’房间的事情吗?”
“嗯,啊。我只是略知一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苍蝇纠缠着,“但是,也足够激起我的好奇心了,这个该死的。我手上正在忙,他倒拿这个奇闻逸事来给我添乱。呸!是哈特利案,潘趣酒碗中找到枪的那件离奇案子,找到它,那些专家真是要谢我……不谈了。他给我讲了讲情况,我老人家当然要一溜小跑,过来看个究竟。我知道得不多。现在还没有,女士。”
伊莎贝尔把这些话撇在一边,说道:“我想知道:你认为那里有没有危险?”
“呃……现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抚了抚脑门说,“你是说来自过去的危险?来自妖怪,还是毒针?……不,女士,我认为没有。”曼特林满意地轻轻咕哝一声。
迈克尔·泰尔莱恩认为:那女人的脸上,也会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满足,但是,她仍然执意用那种轻柔热切的语调,继续往下说,连脖颈都略微有点前倾。
“不过,难道你能否认,”她质问道,“已经有四个人,独自待在那房间,并死于非命,而且找不到死因?”
“真好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双锐利的小眼睛,骨碌碌地向着她打转,若有所思地说,“一语中的,胜过千言。这一语就是你说的‘独自’,这可是一个关键词。这是谜点所在……该死的,我还真是搞不懂它——就算承认他们都送命了,他们何必非趁孤身一人的时候送命?……嗨,难不成三、四个人一起待在那儿,危险系数就要小得多?”
“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不是一人独处,那房间就像主日学校一样无害。”曼特林插话进来,“这真是千真万确的!……我爷爷亲自试过。我爷爷和那个法国佬——就是来谈生意,后来在房间里送命的那个——嗯,他俩在那儿待了好几个小时,结果什么屁事也没有。我爷爷走开以后,那个法国佬单独留在那儿,没坚持一会儿就翘辫子了。”
“真的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隐约带着一点好奇说,他扫了一眼伊莎贝尔,“随便问一问,女士,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的……他的名字?”
“是啊。你知道的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点了点头,“就是那个来找老曼特林勋爵,谈生意的法国佬?”
那双惨白的眼睛,史无前例地瞳人收缩,好像没有眼皮似的,收缩效果非常吓人。
“我还真不知道。也许盖伊能告诉你。名字很重要吗?”
“噢,他死在这里,难道你不知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含糊其辞,“让我想一想。哦,我明白了。曼特林,你不是告诉我,今晚要来的客人中,也有一个法国佬吗……嗨?”
“哦,你是说拉维尔。”曼特林瞪着他,“是啊,他怎么啦?……”他犹豫着点头说,“老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人很正派。不过,看到金发的法国人,还真是好笑。来杯白兰地?”他背对着大家,以此掩护,干了满满一杯,然后一脸好奇地转过身来问道,“老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怎么啦?”
“嗯,我只想知道……比方说,他有没有想买那房间里的哪样家具?”
曼特林瞪大了眼眼睛:“你怎么猜中的?”他难以置信,好像很触动,“真他妈厉害,说你呢!……”他连连点头赞叹着,“嘿,厉害!……呃,乔治?……我是说,真是料事如神啊。实话对你说,他还真想买……”
“嗯……哼!……我想知道,是单想买哪一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真地问。
“不,不完全对。他说他只想随便挑挑,如果我打算卖。哦,不对!……他提到了一张桌子,也可能是椅子,也可能是其他什么。”
“最好,”伊莎贝尔蓦地来了句,“卖给杜莎夫人。”
一言既出,语惊四座,只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无动于衷。他还是半坐半倚在桌边,两手交叠放在大肚子上,眼睛直眨巴。
“嗯……哼!……真奇怪你会这么说,女士。我认为杜莎夫人蜡像馆里,巳经搞到原版的断头台了。我们还是暂且放下这个话题……”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轻轻点头,望着伊莎贝尔,“跟我说说你的侄女,女士。你知道……她叫什么来着——朱迪斯,对吧?还真是个女孩名字。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让她,也参加今天晚上的这个节目?”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点了点头,露出一种强被压抑的快意。“你真有一套,我想你是明知故问。我来告诉你,我侄子恐怕一辈子没胆子讲……”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身体前倾,悄悄地说,“我不让她参加,是因为她可能会给未婚夫——阿诺德医生通风报信。”
“这名字倒是听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愣愣地点了点头,咕哝道,“是那个精神科专家?……嗨,我记起来了。是吧?怎么啦?……”
曼特林眼镜后面那张脸变得煞白。突然间,出人意料的,默不作声的班德,这时却嘀咕抱怨起来了,只见他慌慌张张地冲到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肥手突然探出,轻轻松松一把抓住了班德外套的左翻领。
“放松点,小伙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动声色地说,“看看你要往哪儿跑?你脚绊到台灯电线,就要撞上书架了……没事吧,女士?阿诺德医生听到消息,又怎么样呢?”
“那他就会妨碍连警察也拦不住的事,还可能用极端手段。那样,丑事就不会发生了。”她讲话字斟句酌,就像女人从果篮中,精挑细选熟透的水果。她笑了笑说,“你知道,碰巧这屋子里有人疯了。”
比这话本身更瘆人的是,她说话的腔调,一如既往地开心愉悦。
一阵长得难堪的停顿,然后是电闪雷鸣。
“真他妈的血口喷人!……”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猛地怒吼着。
“请听我讲完,”她继续一板一眼地说道,“艾伦,请别打断,我非说不可。在警察面前做此陈述,毫无疑问,真的很傻,因为根据只不过是鹦鹅和狗。它们都只是寻常无奇的家庭宠物罢了。”她深吸一口气,“就在这座屋子里,一个星期之前,我的鹦鹉被人掐死了,捏断了脖子。可怜的贝利被掐死了,听起来挺荒唐,是吧?……不过,你们男人不是喜欢狗吗?……朱迪斯养了一只猎狐犬。我个人并不喜欢它,不过,它还算是一只文静的狗,从来没有挡过我的道。狗不见了。朱迪斯以为它走丢了,她到现在还是那样以为。可我在垃圾箱里发现了它。不需要我来形容它的遭遇,肯定是有人用了又快又重的玩意。”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绷得紧紧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膝盖那儿止不住地直抽。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班德动作夸张地避开台灯电线,走了出去,给她搬了张椅子。
她气呼呼地说:“我没事,我好得很!……”不过,她突然咳嗽了起来,面色惨白。
“别管我!……”她甩开了班德要去扶她腰的手,“我一点事情都没有,我还要继续讲。如果艾伦对你们直言不讳,先生们,他就该告诉你,这是遗传缺陷。他就该告诉你,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就是带着老婆来这里,一八〇三年死在房间里的那个家伙,其实没死之前早就疯了。他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武疯子。他是被逼疯的,原因非常骇人。艾伦本来该告诉你们原因是什么。盖伊会说的。”她僵硬地抬起手,又让它们落回膝上,“我可不是在暗示,我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又有人犯病了。告诉你们,有人掐死了鹦鹉,你们只会当做笑话。就算告诉你们,有人宰了一条狗,你们也不过是付之一笑。我可不这么看。我认为,今天晚上,你们可是给了那个可怜的疯子,创造了一个大机遇,他疯得只怕会顺竿向上爬。”
“给什么人创造了机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那才是我受煎熬的原因。”
没有人讲话。他们听得到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粗重的呼吸声,和酒瓶在餐具柜上滚擦时的嘎嘎作响声。迈克尔·泰尔莱恩眼角一瞥,看见一只黑里透红、长满斑点的大手抓着酒瓶。
女人站起身来:“扶我一把,拉尔夫。”她吩咐班德,继而又用那种优雅死板、虚情假意的魅惑腔调讲道,“我才不想做乌鸦嘴,亨利爵士,我只警告一次。能跟我去会客室吗?”
他们出去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心急气喘地,从桌边溜了出来,拙手拙脚地穿过房间,猛拽了几下传唤铃绳。片刻之后,肖特来了,他对肖特说:“把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还有那个叫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的法国佬叫来,告诉他们:有人要他们马上就到。动作麻利点。”他转过身去,对曼特林眨眨眼,“离奇古怪,孩子。太离奇古怪了。你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讲鹦鹉和狗的事情?”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用一种破鼓式的泄气腔调说道:“我也不知道菲茨的事,可怜的家伙!……”他一边比画着,一边愤愤不平地嚷嚷道,“我的老天,真挺吓人的!……我是说那个老姑娘伊莎贝尔。我说,你们不觉得她太……”
“嗯,她明显觉得有人不正常。之前知道这事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肃地问道。
“不知道。都是一派胡言,我跟你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狗的事情。但那鹳鹉……”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的下巴突了出来,“我所能说的是,它活该被捏断脖子。我讨厌鹦鹉。只要留意鹦鹉的眼睛,你就知道:它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坏东西。它们的眼睛根本不像人眼,倒很像蛇眼。人们才想去摸一摸它,鹦鹉们就恨不得,把你的指头都啄掉……停一下!你们可不要误会啊,那只畜生可不是我搞死的。我可没有干那事。”
“嗯……哼!……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知道,大概是哪个佣人吧。他们不喜欢伊莎贝尔,也讨厌那只鹦鹉。那玩意尖叫一声,让人寒毛直竖。之前它挂在餐厅的鸟笼里,老是扯着嗓子喊:‘是你啊!是你啊!’还像疯子一样怪笑。”艾伦·布瑞克斯汉姆顿住了,脸色微红,看到门打开了,就急匆匆嚷道,“盖伊!……我说,盖伊!……她告诉你了吗?有人杀了菲茨,藏在了垃圾箱里。至少伊莎贝尔是这么说的。”
两个男子走进房间。打头的那个——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刚才就是对他讲的——突然停住脚步。他是个矮个子,干练利索,笑容可掬,却戴着一副吓人的墨镜。他前额高高隆起,瘦骨嶙峋,长着和他哥一样的硬直浅红头发。虽然比起曼特林要小十多岁,他却满脸皱纹密布,凹陷的面颊上、微笑的嘴角边都是皱纹。
尽管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看起来膀大腰圆,气势汹汹,迈克尔·泰尔莱恩却没来由地,觉得外表脆弱的盖伊,内心要坚强得多。这是一张睿智的面庞,不过……却显得虚伪或是狡诈。
迈克尔·泰尔莱恩知道,那种狐疑的脸色,也许仅仅是因为墨镜的效果。他不喜欢那副墨镜。墨镜后面,那人的眼珠,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两团黑色,活像关在毛玻璃后面的老鼠,并且,眼珠子看起来动个不歇。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露出一丝犹疑,看起来则是一脸不屑。
“是的,我知道菲茨死了!……”他说,“我说,老伙计,为什么咋咋呼呼的?”
“你知道这事?”
“昨天才知道的。”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发出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恐怕伊莎贝尔会发现,她是那么……”
“好打听?……呃?”
“嘘,嘘!……”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眼珠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我们可不想招惹麻烦,再听尖叫了,对吧?”他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掏出一个银烟匣,从中取出一支,在烟匣上叩了一下,“进来,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他们要见我们。”
“我一切都好,老伙计。”他身后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阵亲切流畅的英语说话声,“不过‘菲茨’出什么事了?……可以问一问吗,‘菲茨’是谁啊?”
真是够怪的,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的习惯用语说得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反而更突出了他外国人的身份。他像挥动高尔夫球棒一样,拿腔拿调地讲着准确习语。他个子高挑,满头卷曲的金色头发,脸色红润,太阳穴上血管微微隆起。按照英国人的标准,他的穿着稍嫌讲究。他眼神充满活力,晃进来时两手都插在衣袋里。
“我们肚子可饿坏啦!……”他用词精准、讲究地加上一句,“哈,哈,哈!……”
“你知道菲茨是谁吗?……”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说,眼睛透过墨镜盯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是朱迪斯养的小狗。来的时候你还见过它,记得吗?”
“哦,对,对!……”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凝神回忆了一下,敷衍道,“那只活泼的小狗。它怎么啦?”
“被人砍死了。”盖伊回答,又叩了一下烟。盖伊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你肯定就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满脸的鲅纹挤出一点假笑,不过,他伸手的姿势倒是挺讨喜的。
“该死,忘了介绍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声若洪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先生,那就是我的弟弟。另一位你已经知道了。”他试图表现得很诙谐,却几乎惹了麻烦,“我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你问问我弟弟那狗的事。盖伊对魔法、鬼怪、巫毒还有其他邪门的东西,都十分感兴趣,他一直坚持不懈地研究魔法,但成效甚微——在那些故事里面,倒大霉的往往都是那个努力研究魔法的家伙。也许那狗就是什么符咒里的一部分,你知道的,盖伊,就像那次你宰了只黑公鸡,把鸡毛烧掉,再……”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那沉默仿佛房间半空中的火焰一样,慢慢地现出形状。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表情丝毫不变,但手指紧攥着烟匣,死死地捏着,刚才那支烟滑到了地板上。
“如今,即使信上帝,人们都不得不掩饰。”他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温和腔调说道,“我的信仰是我个人的私事,劳驾了。这样,我就能够在这世上,跟别人宽容地相处,而不会激怒他们……能跟你说说你正在想的那件事吗,亨利爵士?”他要求道,快速岔开话题,“跟其他人一样,你想知道,伦敦的雾这么大,我为什么还总戴着墨镜?我这么做,是因为光线直接射到我眼睛里,会让我疼痛难忍。”
曼特林感到很不安:“喂,盖伊。我想说的是,你就一点都开不起玩笑?”他转而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可怜的家伙好像在怪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上次劝他,跟我出去旅行时起,他就一直视力不佳。本来以为出去玩一玩,对他会有好处……”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捡起烟。在用打火机点烟时,他的手一直发抖。迈克尔·泰尔莱恩这才注意到,此人的前额,是如此细瘦高耸,以致他的眼镜,好像只戴在脸的中部,挺吓人的。他用一种令人愉悦、略带挖苦的腔调说道:“确实,有人对我戴太阳眼镜大呼小叫的……真是个令人满意的征途。当然,我对绿厦、亚马逊之类地方都不感兴趣,也不想别人为我做好事。我跟艾伦和卡斯泰斯去,本以为可以在海地丟下我,好让我去考察那里的……部落习俗。可是,后来艾伦说时间不够,我就留在了马加帕。我在那儿的强光下面,熬了三个月后,他们带着几条蛇的标本,和几根箭凯旋归来,他们说箭上喂了毒。不过我知道,你还是想知道眼镜的事……”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气喘吁吁:“实际上,”他说,“我想知道,为什么这座房子里面的所有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谈什么喂了毒药的武器。不过没关系,我想要问的是,你是这儿的家族史专家吧?是那些文件、骨架和诅咒的监护人?”
“如果你想这么说,是的。”
“我想,有不少家族文件吧?”
“对头!……”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点头肯定地说。
“别人能看吗?”
“不行!……”盖伊·布瑞克斯汉姆的表情变得——也没有更好的词可形容了——非常冷静,他犹豫了,“听我说,先生!……我不是想唐突无礼。我个人是很想给你文件,告诉你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嗯……哼!我明白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端详着他,“这些文件是如何继承的?我是说,父亲传给长子,是这样吗?”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几乎马上大笑出来。
“你不要撩起艾伦的兴趣,”他指出,“它们是要传给最感兴趣的人的。”
“好,以后我再来研究,这些文件后面的惊天传奇,以及妖魔鬼怪。现在,我要先跳过那个一八〇三年,首先死在那房间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衣服内袋里,气喘吁吁摸出纸笔,做了一些笔记。
“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哼!……好吧,这家伙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儿子怎么样了?”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耸了耸肩:“我认为,他有点精神衰弱。当然不是精神病,你知道……他的姐姐照料他。”
“嗯——哼!接着是他姐姐,死在了红寡妇的房间,在她婚礼前一夜。具体是哪天?”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日。”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把那副眼镜在鼻子上推来推去。
“一八二五,嗨。现在让我来看一看,一八二五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签了许多条约;承认了巴西独立;俄罗斯帝国皇帝尼古拉斯一世即位;德拉蒙发明了白炽灯;从英国到印度的汽船首次航行;佩皮斯日记首次被解密……”
“你还真是见多识广啊!……”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刻薄地说,前额的皱纹收缩了一下。
“噢,那个啊?……我可是一部百科全书,孩子。我一直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自豪地摸了摸脑门,“让我想一想。那一年爆发了商业和金融大恐慌……嗯!你们家族的财产,在那一年怎么样?”
“很好,我很高兴说这个。我能给你出示证据。”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得意地说。
“哈!……这么说,你还藏着一些东西,是吧?……好的,他女儿玛丽死在那个房间里,在她婚礼前夜。这真叫我想不通。她突发奇想,要在那个房间里过夜,为什么?……是什么使她想要在那个特殊时刻,睡到一间长期没有用过的房间,而且,还是那间死过人的?”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再次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一时冲动。”
“还真是奇妙的冲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想在婚礼前夜,到父亲发疯去世的房间里,去睡上一夜,奇哉怪也。她当时要嫁给谁呢?”
“一个名叫戈登·贝特森的人。我对他一无所知。”盖伊·布瑞克斯汉姆两手一拍摇头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张阔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这小子在撒谎。但他只是眨眨眼,不动声色地做了个笔记。
“嗯……现在。让我们转到下一个受害者,那个一八七〇年死在里面的——哼——法国人。那个家伙是谁?”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那是我的叔袓,老伙计!……”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突然用一种过于亲密的腔调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皱了皱眉:“我想,你是这么称呼他的,是吧,他是你爸爸的叔叔?……啊,是的。好,谢谢你。我的叔祖,听起来有点不吉利,是吗?……”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地玩着硬币,摇摇晃晃地用脚跟站着,他对此的回应是闭上一只眼睛,一脸漠不关心的快活表情。那张发红的脸,太阳穴突出的血管,让人觉得此人喝酒喝多了。
“那么,真有意思啊。他是你们家具公司的成员吗?”
“啊?……啊,不是。并不十分准确。”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轻轻摇头笑着说,“他是我们图尔分公司的头儿。他是老马丁·朗盖瓦尔,我的名字就是按他的起的,我曾经看过他满脸胡须的照片。你知道,就因为那个老伙计,我才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其他理由?没有什么生意上的考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两眼很贼地望着家具商。
“嗯……我的爸爸,曾经为我朋友艾伦的爸爸,仔细地检査过那些家具,他告诉我,如果有机会,可以买几件值钱的家具回来。当然,我主要还是这一家的朋友。哼!……”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思着嘟哝道,“那时候,他在跟曼特林做什么生意?”
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脑袋偏在一边,慢慢地回忆着,那姿势就好像在往枪管里面看。
“老天在上,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当时并不在做生意。也许他喜欢英国,嗯?……大汤勺……”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快活地喘着气说,“加苏打的威士忌。哈,哈,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做笔记的纸笔放进口袋,伸长脖子四处看看。
“好的!……”他懒洋洋地说,“我准备好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我们要搞一个聚会,再去打开那个密封的房间吗?如果要在晚餐之前做这件事,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的热情一下子恢复了。咔啦啦,抽屉被拉开了,迈克尔·泰尔莱恩也从之前他们谈话时,自己所处的半催眠状态中醒来。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从抽屉中取出凿子、锤子,还有一把笨重的螺丝起子。最后,他又拉开下面一层抽屉,摸出一把花纹精美、已经生了铁锈的大钥匙。
“这些玩意儿准能打开房门,干掉妖怪!……”他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幸好钥匙上没有毒刺,不然,清理它的时候,我就送命了。好!……来啊,伙伴们。”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不准弟弟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跟他一起去参加开门“仪式”。迈克尔·泰尔莱恩感到很惊讶,可是,盖伊一点也没有反对。
只有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迈克尔·泰尔莱恩和乔治爵士四个人去。四人出去时,盖伊鞠躬致意。他又假笑起来了,手指轻叩着上嘴唇。
从温暖的书房出来,迈克尔·泰尔莱恩被这屋子的昏暗和静谧给吓住了。这屋子里面,应该多安置一些灯。肖特正在准备蜡烛和开锁的机油。想到他们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情,迈克尔·泰尔莱恩就感到不安,尽管他能够预想到房间里,应该是如何的积满灰尘、破败不堪。毫无疑问,那样子肯定很正常,但是,他可不想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他们走进了一间没有生火的音乐室,穿过双扇门,进入狭长的白色餐厅。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迈克尔·泰尔莱恩身边,步履蹒跚地慢慢走着,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粗重地喘着气。
长餐桌上摆了九套餐具,布置了过多的鲜花。蜡烛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墙壁。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匆匆下令,让肖特把水晶吊灯调到全亮状态。曼特林手中拿的锤子像件武器,这个大块头站在那里,怔怔盯着房间对面的双扇门。他在犹豫。他的视线越过双扇门转向凸窗,然后又奇怪地,转到上方的天花板。迈克尔·泰尔莱恩发现:天花板上有个青铜挂钩。那是什么?
在继续行动之前,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心神不定地检视着餐桌,同时喃喃自语。他来回踱步,踌躇不决,脸上的雀斑再次浮现出来……因为他突然间不寒而栗。
“开始吧,”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朝着房间尽头的门点头示意,鲁莽地说,“我想就是那扇门吧?”
“那些门通到过道。我们说的房间,就在过道尽头。”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指着前面说,“好的!……把蜡烛点起来……拿到那扇双扇门的钥匙了吗,肖特?”
“是的,先生。”
“那好,继续!……”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大声吩咐着,“开门,然后……”
就连这扇门的锁也僵住了,他们加了不少机油,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才把锁打开。
门后是一个狭窄的过道,两边墙上空空如也。过道里霉味很重,到处挂着蛛网。五个人高举着蜡烛,他们看到过道尽头,是一扇紧紧锁着的大门。迈克尔·泰尔莱恩突然注意到什么,吃了一惊。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猛地感到一阵紧张,手上握的烛架,不知不觉凑到了白门上。
“肖特!……”他嚷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有人一直在打扫这地方吗?”
肖特在他身后,不慌不忙地说道:“没有啊,先生。去年打扫过后就没有。他……过世的老曼特林勋爵,叫我们一年扫一次过道。当然只是过道,没有人碰过门。”
“鬼话,还说没有!明明有地方被扫过了……”曼特林抓着烛台的手,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把推开了。迈克尔·泰尔莱恩闻到一股木头的焦味,他看到白色木门上,已经烧出一块褐斑。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挥舞着烛台,一把揪住肖特的领口,大怒喝道:“还说没有,嗨?看看那里。看见啦?……一直打扫到门那边。”
他把管家推到一边,大步流星地向门走去。到了门边,他把烛台塞给肖特,拿起螺丝起子。
“我立马就能把这些螺丝拧开。”在弯腰时,他顿住了,用一种阴暗疲惫、惊惶不安的眼神向上扫视,说道,“你知道,这里真是死过人的。”
迈克尔·泰尔莱恩回头看了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拧第一下时,起子滑开了,接着又拧,这时候,只听到吱吱作响声。五支蜡烛的火势很旺,它们其实本该因空气不流通很快就烧熄掉,而这里的空气倒是相对清新。
看着过道弯弯曲曲地,通向灯火通明的餐厅,迈克尔·泰尔莱恩不禁想起了,餐厅天花板上的挂钩。他想象鹦鹉在鸟笼里扑腾,还在尖叫:“是你啊!……”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突然滚到了迈克尔·泰尔莱恩的脚边,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咒骂起来。
“螺丝拧断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呵斥道,“本来以为很容易就能够拧出来。希望它断到那边门框里了,如果不是……”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上前悄声说道:“你知道,孩子,如果我是你,我才懒得去拧螺丝。事实上,我打赌它们不过是摆设,而你也已经搞出一个了。直接拿钥匙去试一试,看门能不能打开。如果那锁已经上过油了……”
“不光上过油了,还是湿的呢。”乔治爵士咕哝道,“我衣袖上都沾了一块油。看到没有?……快拿钥匙来!……”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像喝醉了一样摸索着。不过,门还是打开了。锁芯转动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咔嚓”一声,接着门开了,几乎像自己打开了一样。他们举起蜡烛探过门框,烛光映照下,镀金家具闪着微光,重重帐幔令人窒息……
然后,迈克尔·泰尔莱恩一时间寒毛直竖,手中的蜡烛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