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特林再次开怀大笑。他盯着迈克尔·泰尔莱恩,仿佛后者正在接受某种实验。泰尔莱恩感觉到,曼特林目光中审査的意味,感到极其厌恶,他目不转睛地与之对视着,只是因为雪茄烟熏,而微微眯了眯眼睛。若非乔治爵士在场,他会以为:自己不慎步入了疯人院。
“我明白了,”迈克尔·泰尔莱恩评说道,略微加重了语气,“原来,这又是一个自杀俱乐部。”
曼特林的表情放松了,赞赏地咧嘴露齿一笑。
“很好!我喜欢!……”他点了点头,坐下来直喘气,“必须再次抱歉,我是粗人。不过,这可不是什么自杀俱乐部,仅仅是无聊的消遣。其实如果你问我,我还是挺喜欢那种说法的。现在……转入正题。”
“说到时间,”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嘟哝道,“听我说……”
“算了!……”曼特林草草打断,“还是我来说吧。我兄弟盖伊,是我们家的文物专家,他什么都知道。他能告诉你这些可怕的细节。不过,我是这幢房子里的老大,还是由我来开场。
“这所宅第建于六代之前,在一七五一年,是我父亲的曾-曾-曾祖父建的。那时,我们家还没有贵族头衔,也谈不上有钱。今天晚上游戏的主角,就是这座宅第里的一个房间,这房间在餐厅的走廊尽头。一八七六年,我祖父去世那年,这房间就被锁上,并用六英寸粗的门闩,穿过门边侧柱给封了起来。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有人踏进过这个房间。没有任何人愿意进去。不过首先要说明的是,也许人就不该进去。
“蓝胡子的密室?哼!……就个人而言,我倒是经常想着能够进去。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对自己发誓,我说:‘艾伦,我的兄弟,当老家伙咽气,你继承了家产后,一定要破门而入,来彻底证明你不会在里面,待两个小时就死。’不过,老家伙事先采取了防备手段。”曼特林点了点头,把手平放在桌上,敬佩地呼呼喘气,“手段太厉害了!给遗嘱附加了条件——那个老家伙是那种专注于财产的人,毎次都是长子继承,所以,我继承了一切——不过附加条件是,直到房子拆掉前,不准任何人进入那个房间。
“哈哈!……我自然不会打翻自己的苹果车——自找麻烦。嗯,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敢随便去碰它。现在发生什么了?老梅费尔区正在消失,也许是一件好事。他们把整块地区都买下来了,要盖大片的公寓和剧场,你已经注意到了吧?现在,对我来说,这个地方是无用的累赘。除了伊莎贝尔和盖伊,没有人喜欢它,为这块地产交的沉重税负,够我在海上商路买个岛屿了。贵冠建筑开发公司的人,愿意付给我两万镑拆迁补偿金,我接受了。下下一个星期,他们就要开始拆除这里了。所以,我现在可以打开‘蓝胡子’的房间了。”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先生从桌面上俯身探过,像要搬桌子一样,抓住桌子两边,死死盯着迈克尔·泰尔莱恩:“现在我再问问你。你听说过我的爸爸,那你有没有听说,这个总喜欢买最好的东西的曼特林,是个迷信的家伙?”
“我并不认识他。”迈克尔·泰尔莱恩微笑着轻轻摇头。
“那我要告诉你,”老曼特林的儿子尖声怪笑了一下,说道,“他才不迷信。嗨,乔治?……”他快速转头扫视乔治·安斯特鲁瑟,乔治点了点头。
“他也许是我所认识的,最不迷信、最铁石心肠的人了,但是,他相信这个故事。那么,我的爷爷又怎么样?他打下了我们家族的财富基础,在——你们怎么说的——工业革命中,差不多把半个曼彻斯特贫民窟的血汗都给榨出来了。他不仅仅是相信这个故事,他本人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死去的,像其他人一样。那就是我爸爸把它锁起来的原因。”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庄重地说,“我告诉你这些,就是向你说明,这可不是诅咒或者妖怪之类的垃圾故事。那个房间里没有妖怪,但是,那儿死了人,而且也许还会死人……还要再来一杯雪利酒吗?”
在他过去倒酒的这段漫长的沉默里,迈克尔·泰尔莱恩和乔治爵士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听到了曼特林的沉重呼吸。泰尔莱恩轻声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咕哝着说:“毒死的,伙计。毫无疑问。呸!……有个江湖郎中说是吓死的,但那是胡说。在那个房间里的某件东西、或者某件家具里藏着毒药。”他讲得咬牙切齿,好像在逼他自己相信。他像手中挥舞着鞭子一样,强劝他们喝酒,“这不是抓鬼,这可是冷静客观的科学问题,就像你在意大利博物馆,所见道的毒戒指。你知道,某人把它戴在手上,在跟你握手时,毒牙猛刺你的手指……”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做了个手势,两手一拍。
“是的。但是我也知道,”迈克尔·泰尔莱恩说道,“绝大部分文艺复兴时的毒物故事,要么是民间传说,要么是夸大其词。我知道anrllo della morte确实存在,我曾在佛罗伦萨博物馆中,见过几枚这种戒指。不过……”
“不,它们才不是民间传说,它们也不是夸大其词。”乔治爵士插话了,“只有该死的现代学问家才这么说,根本没有证据,或者说有不利的证据。今天我们那些严肃的历史学家,专爱给人翻案,凡之前认为是好人的,偏要说他们是坏人;凡之前认为是坏人的,偏要说他们是好人。凡是我们自己的粗笨机器,造不出来的东西,他们就不承认那是科学……举个例子,我记得,某个浑蛋严肃地写道,博基亚们只会使用白砷,而且数量有限。但是去看看那些真实存在的展品吧。如果只知道使用白砷,毒戒指是如何运作的?砒霜并不会作用于血液,在戒指的尖刺上涂点砒霜,不会比涂点盐更危险。而anrllo della morte却比威尼斯还古老。历史记载,汉尼拔就是用这个自杀的,德摩斯梯尼也是。”
“好,那接下来呢?……”艾伦·布瑞克斯汉姆问道。
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挠了挠前额,带着一种倔犟,说道:“我并不是否认,可能有作用于血液的毒药,我只是说那个房间里,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你告诉我,你的父亲……”
“我正要说那个,”艾伦·布瑞克斯汉姆说道,很明显,他喜欢置身于舞台中央,“如果你允许我继续的话。现在,听我说:让我们实打实地看看。
“我已经说过了:这所房子是由我尊敬的袓先査尔斯·布瑞克斯汉姆,在一七五一年所建造的。其后四十多年,那个房间并没有出什么麻烦。他们说,当时老人拿它做书房用。对,就是书房。接下来,到了一七九三年,他儿子小査尔斯从法国,带着他的法国老婆回来了。跟着她来的,是一整车的稀奇古怪的法国家具,像什么床幔、雕花镀金的东西、橱柜、镜子……多得让你透不过气来。那房间就这样变成了她的房间。但是,小査尔斯死在了那儿,是第一个死者。转天早上,他们才发现他的尸体,他满脸发黑。我想那是一八〇三年。”
“对不起,冒昧打断一下,”迈克尔·泰尔莱恩说道,注意着曼特林的脸色,“那座房间是做卧房用的吗?”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曼特林在讲这一段时,其用词会打马虎眼;为什么他拉长了脸,一脸愠怒,连雀斑都要鼓出来了;为什么他连呼吸都变得很吃力。
“是卧房,”曼特林答道,回过神来,好像强把一些念头塞到地里去了,“那里面有一张大桌子,还有一些椅子,”他飞快地扫了客人一眼,“不过,那确实是间卧房。是的。哈!……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妻子受伤了吗?”
“没有,她一年前就死了。病死的,还是怎么死的,反正不是毒死的。嗯,后来又出了三条人命。小査尔斯——就是死掉的那一个——他有两个小孩,是龙凤胎,一男一女。女孩婚礼前夜,就死在了那个房间里,那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事情。同样的死法。就是在那时,传说开始了。”
“稍停一会儿,”乔治爵士插话说,“在此期间,房间一直有人用吗?”
“没有。那只是一时兴起——该死的,我不知道!……你们去问盖伊吧。她的父亲死后,她是第一个睡在那儿的人。她才进去不到两个小时,一个女佣还是其他什么人进去,就发现她不行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摇头叹息着说,“于是,流言飞语开始了,都是关于诅咒之类的废话。房间就被锁起来了,一直没用。后来,我爷爷的生意合伙人,一个法国人,来到这儿,坚持要睡在那里。哈哈!他连床都没上成。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死在壁炉边。我记得那事发生的日期,因为正好是普法战争爆发的那年——就是一八七〇年。六年以后,我爷爷试了一次。他说他找到原因了,但是他死了。我爸爸说,他们听到了我爷爷的叫喊。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开始抽筋了,努力用手指着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说出口。”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新曼特林勋爵一边走着,一边转来转去,这时,他又转过身来:“该死的这段来了。那时我爸爸二十岁了。他比较理智,他做了人们一直要我爷爷做的事情:请家具制造专家来,全面检査那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法国玩意儿。嗨!……他找了拉维尔公司,当时最最权威的公司。是老字号,造家具不知道造了多少年了。那次连老拉维尔自己,也亲自从巴黎赶来了,还带了两个专家助手。他们把整个地方都拆散了,仔细寻找机关或针头之类的东西,一根小棍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他们还把有些东西带走,去拆开研究。但是……”
“一无所获?……”乔治说着,眉毛一扬。
“是的,一无所获!……”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点头说,“然后,老头子还找来了设计师和建筑师,还有说不出来的什么师傅。他们又捣鼓了一阵,连地毯和吊灯都卸下来了,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哪怕能搞死苍蝇的东西。那个,不存在的东西,搞死了四个身体健康的人——四个大活人,就像——像我一样健康的大活人。”他又挺直了肩膀,目光如炬,“现在,必须找到一个解释。也许真是一件愚蠢的事,我也这么想,骗局或是其他什么。如果不是呢,才不会像那样死人的!……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找到它!……”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激动地宣布着,目光掠过各位听众的脸上。
“你看看,我做了什么,嗨!……我把可能感兴趣的人,都召集起来了,还包括两个旁观者。有我的弟弟盖伊,还有我的姑姑。有乔治·安斯特鲁瑟——我的老朋友。有鲍勃·卡斯泰斯——一个更老的朋友,我们一起野外打猎来着,不管拿不拿快枪,他都是我见过的,在紧急情况下最冷静的人。有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提供技术支持,他是曾经到这儿来过的,那个老拉维尔的亲戚,就法国人而言还不算坏家伙。这一伙神智健全的人,上帝啊!像……像我一样神智健全!”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低垂粗眉,吹了吹厚嘴唇,他又开始在墙前的粗野饰品前来回踱步。
“最后,还有拉尔夫·班德……”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的目光望着这群人。
“顺便问一问,”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心不在焉地插了一句,“拉尔夫·班德又是什么人?”
“嗨,拉尔夫·班德?……你知道的,那―个肤色黑黑、举止优雅的小个子。除了举止,我要说,他还挺善手跟女人打交道,像个该死的江湖郎中。”他咯咯怪笑,“你见过他,不是吗?……”
“是的,不过我是想问,你了解他吗?”乔治·安斯特鲁瑟好奇地问。
曼特林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了解?……也不算太了解。他受伊莎贝尔的资助,是个艺术家还是什么玩意,从外省还是什么地方来。怎么啦?”
“哦,我只是奇怪。继续说你的计划。”
“好。为确保事情成功,还要请两个旁观者。一个是随机选择的。我要肖特八点钟准时到门口,拦住第一个过客,哼!……必须是个像模像样的过客,然后邀请他进屋就餐。”曼特林冲着迈克尔·泰尔莱恩点了点头,“对,就是你了。第二个旁观者,是经过精心选择的,现在该到了,该死的。我只告诉你他姓名的首字母就够了。听说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吗?”
乔治答道:“你不是说……就是那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吧?那个战争部的家伙?那个人曾经……”
“曾经査出了白修道院一案的凶手。那个大狗熊,那个满腹牢骚的老家伙。我所见过的最棒的玩牌高手。”曼特林满意地说,“我是在第欧根尼俱乐部认识他的。他正在赶过来。这桩事情里有任何捣鬼的东西,他都会揪出来的。”
迈克尔·泰尔莱恩从两个渠道:听说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这个名字。他朋友约翰·龚特曾经提起过——龚特几乎是带着崇拜之意,提起这个名字的。另一个提过的人,曾经是泰尔莱恩的学生,名叫本涅特,他讲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景仰之情简直“滔滔不绝”。
曼特林恶狠狠地继续说道:“他来以后,我们四人要到我刚才说的那个房间去,拆掉门闩,打开房门。我们要先做一个仔细的检査。关了这么多年,里面肯定是一团糟,不过没关系……然后我们去吃晚餐。我已经说过,这房间的地点,在穿过餐厅的过道尽头。晚餐结束后,我们通过玩牌,来决定谁要在那房间里独自待上两个钟头。当然,除了我们中的三个人——两个旁观者,还有伊莎贝尔都不需要参加。”
乔治爵士心神不宁地踱到一张皮椅前,坐了下来:“我说……关于玩牌什么的,是你自己的点子吗?”他问道。
曼特林一双利眼瞪着他:“厉害吧,嗨?……不过,这还真不是我自己的点子。要是才好呢。我本想亲自坐进那个房间,但是老鲍勃·卡斯泰斯说——嗨,真他妈是个厉害的点子——他说:‘听我说,老小子,为什么不给我们大家,一个游戏的机会?……当然,朱迪斯除外。’朱迪斯是我的妹妹……”
“为什么不算朱迪斯?她都二十一岁了。”
曼特林掉脸看着他。迈克尔·泰尔莱恩发觉,他正在尽量压住声音,不然就要咆哮了。
“我看出来了,”他说,“你总是猛不丁地打岔添乱,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知道说为什么!我们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挺好。她跟阿诺德出去吃饭了,等她回来,事情全结束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讲话用词很不客气,遂顿了一顿,拉了拉外套的边角。
“总之,我们中的一个人,要进那个房间去。抓到大牌的人赢,其他人就待在餐厅里。每隔十五分钟,我们都要和里面那家伙打个招呼,确保里面一切正常。现在,让我们结束你那该死的为什么吧。”
“行。但我仍然要问,也许这些问题都是必须问的。”另一人答道,“很有必要问一下:为什么有人打算在牌里做手脚?”
“胡扯!……只不过是有人碰到橱柜,碰翻了牌……”
“那首先要把牌从牌盒子里取出来。不对,不对,朋友,那也靠不住。有人打算做手脚给别人上牌。有人打算让别人抓到大牌……”
曼特林艰难地喘着气:“这么说,你认为有危险?”
“我喜欢冈特的说法。哦,不要担心!……”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急躁地打着手势说道,“我并不打算退出。顺便问一下,那个房间有名字吗?”
“名字?……”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惊讶地望着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
“为了好做区分,”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含混说道,“大宅子的房间,一般都有名字的。你如果知道一个房间流传的名号,一般你就会知道,这个房间有什么故事。有什么不对劲,你也能从名字上找到线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它叫寡妇房间。对你有用吗?……无非是指这个地方杀气腾腾吧。”艾伦·布瑞克斯汉姆苦笑着摇头说,“如果我知道它的确切意思,却故意不说,你就吊死我好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不说出真相,艾伦?……你明明一清二楚。”
在这种铺着厚厚的消音地毯的宅子里,人们总能悄无声息地,突然在你的背后出现,把你吓个半死。曼特林显然已经对此习惯,他若无其事地站着,只眨了眨他充血的眼皮。
迈克尔·泰尔莱恩倒是吓得跳了起来。
一个肩膀瘦削的高耸女人,站在通向大厅的门口。她的年纪使迈克尔·泰尔莱恩迷惑不解,可能所有人都会感到困惑。她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但是她的实际年龄,既可能老十多岁,也可能年轻十多岁。她的脸又瘦又长,却不显嶙峋憔悴。
像她侄子一样,她长着高高的鼻梁,嘴唇湿润轻巧,纯白如银的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迈克尔·泰尔莱恩寻思:她年轻的时候也许很漂亮,至少比较迷人——如果没有那双眼睛的话。她应该闭起眼睛的。她的眼珠是非常浅的淡蓝色,浅得差不多让人分不出眼白。她像盲人一样,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人看,让人头皮发麻。她讲话音调优美,如此甜美悦耳,恰如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
“既然已经邀请了客人,”她继续说道,突然眼神迷人地看着泰尔莱恩,“我们至少要跟他们实话实说。”她走过来,伸出手,他握上去。
“泰尔莱恩博士,我想是吧?肖特告诉我了。我是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她满面堆笑地上前见礼说,“我弟弟就是过世的曼特林勋爵。很高兴你能光临我的——我们的寒舍。晚上好,乔治爵士。”
“好优雅的女主人!……”曼特林尖声怪笑,宽大的胸膛鼓了起来,“嗯?……有何贵干,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暂不理他,转向门口,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子。
“请允许我来介绍,”她继续说道,“这是拉尔夫·班德先生,我们的一个好朋友……”
此后(尽管也许仅仅是灵机一动,根本不算什么),迈克尔·泰尔莱恩一直坚持认为,他第一眼看到拉尔夫·班德,就确信恐惧正在敲门,死亡即将临近。他没来由地有了这种感觉。
此人外表肯定没有任何迹象,他是那种中庸的人,性格温和,容易相处。他个子矮小,整洁,黑发稀疏,面容平和,好像在刻意掩饰锋芒,韬光养晦。但是,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半带滑稽的痛苦。同时,他也不太自在。他表现紧张的花样,是舌头在嘴巴里翻来滚去。他的笑是挤出来的,手在微微发抖。
也许迈克尔·泰尔莱恩的印象,来自此人那微微隆起的外套口袋。泰尔莱恩不禁瞎想,是不是武器呢?直到他发现这个隆起还不够高。要不是个酒瓶子?贪杯好酒?……不,也不是,太小了,不可能是瓶子。算了,管他呢……
“我见过班德先生,”迈克尔·泰尔莱恩听见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说道,他正在研究这个新来的家伙,“我说,你看起来筋疲力尽,是不是今天干活太累了?”
拉尔夫·班德扫了他一眼:“估计是吧。”他的回答闪烁其词,避实就虚。这家伙说话时既讨人喜欢,又无棱无角。他努力笑了一下,说,“有时候工作确实挺折磨人的,你知道,但我喜欢。布瑞克斯汉姆小姐人很好,经常给我鼓劲。”
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的讲话腔调,也快活了起来,但是,他的表情则是另一回事。他慢慢说道:“是的,我想她肯定会的。不过,你还是不能做得太过火。快举办画展了吧?”
“很快,我们希望!……”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平静地说道,“现在还是别谈这个了吧。”
一阵奇怪而又不祥的沉默。看起来,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是唯一没有留意的人。他很不耐烦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满屋子都是他的人影。
他驻足橡木架前,把一尊青铜雕铸的骑兵摆正。他的目光扫过牛皮盾牌后面,交叉摆放的两杆宽刃短矛,正在他举手准备去摆弄短矛时,伊莎贝尔那悠扬悦耳的腔调又出现了,流畅得好像是紧接着前面没说完的句子:“我曾经明确表示过,艾伦,希望你不要再摆弄这些喂过毒的兵器。我早就警告过仆人,不要再碰它们。”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气呼呼地转过身来,咆哮声开始了。
“我曾经明确表示过,”他愤怒地说,“你不要再鬼扯这些废话。”他刻意模仿她的腔调,“如果你偏要发号施令,那我就要跟你对着干……现在,我要极其谦卑地问你,你在这儿有何贵干?老家伙不准穿裙子的人,走进他的私人房间里,我也不准。难道这话还不够清楚吗?……另外,没关系的,你没必要穿着裙子抖抖呵呵的。这些东西根本没有毒,阿诺德把所有的箭都检测过了。”
“他又没有检测过,”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冷静地说,“你的其他玩意儿。”
“你说这些?”他对着矛刃嘎嘎怪笑。
“当然了。既然你问我到这儿干吗,那我就告诉你。首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而不去会客室陪客人。其次,作为家庭成员之一,我既比你年长,恐怕还比你有头脑,所以,我必须坚持参与这一荒唐的游戏。”
她说话的时候,迈克尔·泰尔莱恩不禁想:真奇怪,她好像长了两张面孔。她朝曼特林说话时是一张面孔,他们只能看到这张面孔的部分,当她掉脸朝向其他人的时候,又变成了一张笑逐颜开的面孔。
“是的,如果你坚持要玩牌,我肯定也要参加……坐下吧,先生们。”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对着几个绅士点头致意,“我本来以为,你们现在都坐在会客室里呢,你知道……最后,艾伦,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说实话?……”
“你为什么不把整个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客人?例如,你不承认自己知道,那个房间得名的缘由。为什么你要抵赖?”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那张大脸和脸上充血收缩的眼皮,仿佛都漂浮旋转起来,挤成了一团。头上卷曲的发绺,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也许是因为,”他粗声粗气地说,“相对于我这些活着的亲戚,我更加鄙视那些祖宗。”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小姐轻柔地转向其他人。很奇怪,她如何还能保持那副泰然自若的愉快笑容,她如何还能够把她那双浅蓝色的、让人寒毛直竖的直勾勾的眼睛,死死盯在迈克尔·泰尔莱恩的脸上。
“也许我应该告诉你们,先生们,”她继续说道,“早在摄政时期,我们家就滑稽地,得到了这个‘刽子手之家’的名号,我相信这是摄政王亲自开玩笑起的。至于这个‘红寡妇房间’,艾伦的说法有所保留。”她手中把玩着一串珠子,用奇特流畅的动作,把珠串沿手腕转动,“它一开始叫作La Chambre de la Veuve Rouge。当然,我所说的‘红寡妇’,也就是指的断头台。”
她又笑了,行云流水似的,拼出了这些法语音节。突然,一声尖锐的敲门响声,打破了寂静,又吓了迈克尔·泰尔莱恩一跳。
“大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来了。”肖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