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三月的晚上。迈克尔·泰尔莱恩博士登上巴士的时候,必须承认,他那略微上了年纪的脉搏,跳动得远不如通常平静。准确地说,这个著名的哈佛大学英文专业“莱曼·曼诺特教席”的持有人,像小男孩玩海盗游戏时那样充满期待。
期待什么呢?他真的应该扪心自问一番。难道是期待这段轻拂衣袖,引领他随风而去的探险历程?这段历险深藏在伦敦迷雾之中,迷雾如阴影般遮掩着一幅窗帘,一个声音,一位蒙面女子。她们如今不再蒙着面纱了,他以其特有的混乱而和善的方式思考着。他很清楚,以这种混乱而和善的方式,置身于书本之外的任何探险情境,他都会找不着北。
然而,他却突然回忆起来,去年九月,发生在弓弦堡的那个案子,那次他干得并不坏。也就是弓弦堡一案,使他确信日常世界里,别有古怪骇人的孔洞。他虽然年已半百,遭遇了危险,却发现这危险令人生快。
这也就是今天晚上,他离开肯辛顿温暖寓所的原因所在。他并不反对这桩愚蠢的差事,只要是差事本身就愚蠢,而并非他自己愚蠢。既然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知道他的嗜好,这桩事情也许根本就是个精心设计的玩笑。但在弓弦堡那次,乔治对恐怖的直觉倒是确有其事。
毋庸置疑,当天下午,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走进迈克尔·泰尔莱恩的寓所时,一脸严峻。他们坐到壁炉边,泰尔莱恩再次发现他愁眉不展。乔治伸出手去烤火,他的粗外套吸了雾水,潮乎乎的,一顶走了形的帽子扣在他的脑门上。乔治身材五短,结结实实,长着一颗硕大的秃头,和一张红润的乡绅的脸。乔治是大英博物馆的馆长,他是凭借其渊博学识,诡诈的脑筋,以及如簧巧舌而贏得这一职位的。
“你相信吗?”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开门见山地说,“房间能够杀人?”
迈克尔·泰尔莱恩给他来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泰尔莱恩暗暗寻思,如果不出所料,十有八九,这不过是乔治·安斯特鲁瑟在漫步经过公园时,脑袋里所倒腾的,某种哲思玄想的巧妙开场白。
迈克尔·泰尔莱恩向后摊坐开,这个修长纤弱的男子,半闭着双目,准备来斟酌品味一番博词雄论。
乔治瞪了他一眼,面露愠色:“少来了!……”他劈头盖脸地讲道,“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你准备说,让我们先界定,我们的概念和研究方法,诸如此类的学术套话。而我说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字面意思。你相信房间能杀人吗?”
“房间?……”迈克尔·泰尔莱恩说,“还是房间里的什么东西?”
“你的思路,”乔治哼了一声,“直接跳到鬼故事那儿去了。我才不是讲鬼故事呢,我所说的东西,跟鬼可一点关系也没有。另一方面,甚至也不是什么杀手之类的人为作用。”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激动地喊着,“说得更准确一点,你相不相信,某个房间带有致命的属性,只要有人孤身进去,待上两个多小时,他就必死无疑。”
迈克尔·泰尔莱恩那干涸、好奇、不知餍足的大脑的某个角落被触动了,他一边狠狠地抽着烟斗,一边斜首瞥着他的同伴。乔治此时正坐在壁炉前面,胖手指环握酒杯,突出的红润前额上愁眉紧锁。
“一年以前,”迈克尔·泰尔莱恩缓缓回答,“我肯定会说不相信,但是,现在我宁愿不表态。接着说,这人是怎么死的?”
“嗯,大概是因为中毒。”乔治·安斯特鲁瑟推断着。
“大概?……”迈克尔·泰尔莱恩惊讶地抬头望着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
“我这么说,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就是最具可能性的解释了。”这个准男爵回答的同时,把脖子蜷缩到外套里,仿佛想把整个人都钻进洞里去,“那个房间最近一次杀人,还是将近八十年之前,那时的尸体检验并不全面、仔细,毒物方面的医学知识也不发达。‘死于晕厥,面色发黑’,这什么也不能说明。他们都是这么死的。总的来说,要点在于……”
“嗯?……”迈克尔·泰尔莱恩哼了一声,侧目望着乔治·安斯特鲁瑟,眼中饱含着期待。
“房间里绝对没有,任何种类的毒药。”
“别故弄玄虚!……”迈克尔·泰尔莱恩把烟斗敲空,有点发恼,“有话直说吧。”
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打量着他。
“我可不光是动动嘴皮子!”他咧嘴一笑,建议道,“我准备带你去,让你亲自看一看。听我说,老小子,你还记得半年以前,我和你在火车车厢里,曾经谈过的话吗?那时候,你第一次到英国来度假。你抱怨你的生活平淡乏味,缺少惊险剌激。那时我问你:‘你说的“惊险”,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一些罗曼蒂克的方式?……你是说一个斜眼看人的女冒险家,身穿貂皮大衣,突然潜进这个车厢,并对你轻语“方块六-午夜北塔”或者类似的扯淡?’当时,你用最严肃的态度回答我说……”
“当时我说,我估计我想的就是这个!……”迈克尔·泰尔莱恩茫然附和道,“但那又如何?”
乔治爵士豁地站了起来。
“那么,我要给你一些明确指示了,”他说道,带着一种决绝的语气,“随便你听不听。按照惯例,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要提问。清楚吗?……”他的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向迈克尔·泰尔莱恩眨着,“很好。今天晚上,尽你所能在最接近八点时,搭上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行驶的巴士,在克拉吉斯街下车。你要穿正装,不要忘了。然后,你从克拉吉斯街走到柯曾街。准八点的时候,你将走在柯曾街的北侧,在克拉吉斯街和伯尔顿街之间的这个街区……”
迈克尔·泰尔莱恩把烟斗从嘴中取出。他没有问那个明显的问题,虽然另一个巴不得他问。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乔治爵士静静地说道,“也许搞不定。不过我指望那时候,这个街区附近人很少,也指望你的……呃,威严的仪容……”
“听我说!……”
“接下来……如果真的能搞定,接下来任何时刻,你见到我,你都不能流露出一点点迹象,让人知道是我给你的机会。你只要漫不经心地在那儿散步,明白吗?……”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严肃地告诉迈克尔·泰尔莱恩,“好的。你要继续在那条街上闲逛到八点十分。如果到那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就根本不会发生了。既然是你想找搞怪的事,所以,如果有人靠近你,不管他们说什么奇谈怪论,你都得同意。哦,另外,一定记住出发前不要吃晚餐。听清楚了吗?”
“很好。不过,让我在那边守望,到底是等什么样的搞怪事情呢?”
“一切怪事皆有可能。”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回答道,他表情茫然地看着酒杯。
这就是迈克尔·泰尔莱恩从同伴那里,最后所探得的片言只语。嘴上叼着没点着的雪茄,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已经踅出去了。
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的这番言词,使迈克尔·泰尔莱恩大惑不解,也使他喜不自胜。当他爬上双层巴士的上层时,他扫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到晚上七点四十分。
伦敦城看起来不太真实,并不是因为雾的缘故——这个城市,对雾再熟悉不过了——而是因为一种白色的烟霾,这股烟霾使街灯看上去扭曲走形,使爬行的车队轮廓圆润起来。迈克尔·泰尔莱恩的行动很快,赢得了一些时间。巴士在鸣叫的喇叭声中摇摆,时而启动前冲,时而猛地刹车。他心急如焚,开始敲打烟霾笼罩的车窗。
巴士经过了海德公园拐角。沿街店铺开始灯光闪烁,人流涌动,全城的车流仿佛都挤向了皮卡迪利大街。差一点错过了克拉吉斯街,迈克尔·泰尔莱恩赶紧跳下车来,躲过一辆横冲直撞的出租车,终于抵达了这段街道。他心潮起伏,激动不安。差三分钟就到八点了,他先要将自己那把酥掉的骨头捋捋顺。
喧闹嚣嚷之后,这段通往梅费尔的黑暗街道令人愉悦。不过,迈克尔·泰尔莱恩急行的步态一点也不威严。他饿了,遂因这愚蠢的决定,开始诅咒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如果真有什么事要发生,那赶紧发生吧。
迈克尔·泰尔莱恩整了整衣冠,挺直了削肩,微微颤抖着环顾四周。他已置身于柯曾街,看起来根本没有那股劲头,如同追逐被风吹跑的帽子那样,去扑向冒险历程的那股劲头。
“散步时要表现得威严镇定才好!……%”他仿佛听到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向他吼道。迈克尔·泰尔莱恩不禁笑出声来,感觉好多了。
街道非常安静,灯光昏暗,这本来就是一条偏僻的路,向右一拐,就通向那条神秘的兰丝唐呢道。朝着兰丝唐呢道的方向,很多街屋开始损毁,形成一片吓人的废墟。很多伫立于此、护卫梅费尔区、已达二百年之久的坚实宅第都被拆毁了,只有一两堵断垣残墙兀自耸立着,上面仍然黏着墙纸,而墙纸所在的房间,早就消失了。这里一摊碎瓦破石堆得老高,那里几处地窖洞门大开,整条街道好像被掏空了五脏。过去就是北片了,他就要在那儿散步。据说“奇谈怪论”的怪人,可能就从那地方过来,但那里也太偏远了。
他一边向那边慢慢穿行,一边检视着这些房屋。这些房屋都盖得一般高,建有沉重的凸窗、地下室前面的过道以及高耸的台阶。隔音窗帘像石墙一样,厚重地挂在窗前。除了一幢房子亮着灯,其他房屋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地下室前过道那儿,透出一点来自地下的昏暗光晕,看房人就守在那儿,照看着空置的房间和罩起来的家具。那幢亮着灯的屋子稍大一点,廊灯照亮了台阶。迈克尔·泰尔莱恩能看见门边的铰链,事实上,他还能看见其他一些东西。就在门廊内,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注视着他。
这人寂然不动。迈克尔·泰尔莱恩步子放得更慢了,装作很随意。但他能感到脆弱的肋骨后面,那颗心脏砰砰地乱跳。除了能听到从伯克利广场方向,传来的汽车喇叭的微弱鸣响,这条街道寂静无声。
要出现一个什么东西?……迈克尔·泰尔莱恩心想,要是出现了哥布林或者哈里发,那才算是个惊奇呢!
迈克尔·泰尔莱恩走到了跟亮光并排的地方,那个人影动了动,在灯光的效果下显得很庞大。人影走下了台阶。尽管泰尔莱恩整个晚上,都在为此做准备,但当这个人影开口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对不起,先生!……”人影说道,带着几分犹疑。
迈克尔·泰尔莱恩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他看到了一个管家打扮的男人,但没看清人脸。那人微微做了个手势。
“先生,有所冒犯,爵爷深表歉意。”那人继续说道,“不过,您是否介意,移步进屋片刻?爵爷有话要跟您讲。”
迈克尔·泰尔莱恩假装很吃惊地说道:“不介意。有哪儿不对吗?”
“没有,先生,没有哪儿不对。”那人答道,“我知道有点唐突。但确实没哪儿不对。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知道了,你们桌上有十三个人,”泰尔莱恩故意表现出有些恼怒和失望,“于是,派你出来,看见有人路过,就拉他进去凑数。这花样并不新。请代我向哈伦·拉希德致敬,不过……”
“不是的,先生!……”那人用一种奇怪的腔调答道,夜色很冷,那人的身躯打着寒战,“我向您保证,您想错了。当然,如果能够蒙您赏光共进晚餐,爵爷一定会非常高兴。不过,我想:他其实是希望您能共同参与……这么说吧,某种实验。”他有点犹豫,接着,又很郑重地说道,“您无须……呃,感到害怕,如果您知道我的意思。这是曼特林府,曼特林大人……”
“我为什么要害怕!……”迈克尔·泰尔莱恩匆匆答道,“很好,走吧。”
他跟着他的向导走上台阶,步入一间镶嵌着白色壁板的大厅,大厅是如此安静,他本能地压低了调门。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壁板上十八世纪的寒冷图案,被镶嵌了过多镀金的、玻璃的、镜面的浮华纹饰。注视着天花板垂下的水晶枝形吊灯,迈克尔·泰尔莱恩想起了已故的曼特林勋爵的口头禅——“买最好的。”别人以为他是知道这个名字的。
所有人都知道,曼彻斯特一半的羊毛制品,曾经都出自曼特林家族。三、四个月之前老勋爵刚刚故去的时候,报纸连篇累牍地进行了报道,其遗产税几乎达到了C先生的政府年度预算。虽然不知道真正天使究竟有多大,但号称实物大小的大理石天使,实实在在地守在他的墓边。
那么,是新曼特林勋爵?……放好衣帽,迈克尔·泰尔莱恩在大厅后面,目睹到了第一桩怪事。
事实上,他看到的是一阵扑克牌雨。这可不是修辞手法。枝形吊灯只有少数灯泡点着,这间过度装饰的大厅显得很昏暗,但是,他能看到右手墙边,立着的橱柜靠着一扇后门。他看见有人朝着那扇门躲闪,那人一手放在橱柜上。不知道是纯属偶然,还是精心设计,半空中白花花一片,纸牌喷薄飞散。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泰尔莱恩听到了门锁扣上的声音。
把这当真显然很荒谬,所以他不予置评,不过他向管家看去。后者天生一张诚恳真挚的圆圆脸(好像他穿的都是曼特林家的羊毛织品;),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实则有些不安。他探出了泰尔莱恩的名讳,并把他领到大厅后面靠左边的门那儿。
“迈克尔·泰尔莱恩博士,大人!……”他引荐道,然后就走开了。
里面的小房间是按书房来布置的,半边陈列着书,另半边,迈克尔·泰尔莱恩估计是南美的织毯、鼓和其他纪念品。红黄两色的织毯,给黑橡木增添了阴森的富丽。一盏罩着彩色灯罩的台灯,“站”在桌子中间,是那种爪型桌脚的大桌。
房间内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背靠炉火站着,身体轻轻扭动,不知道是因为炉火烤的,还是因为心里惊惧;另一个男子是个红头发的大块头,坐在大桌后面,看到泰尔莱恩进门就站了起来。
“我必须请你原谅!……”那位主人说道,带着一种不假思索的热诚,“请你原谅这小小的新天方夜谭式的消遣。进来,先生,进来!……我就是曼特林。我是你的东道主,你的波希米亚弗罗瑞泽王子——嗨,乔治?”他迸发出一阵大笑,“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好!……那想不想来点雪利酒?……如果喜欢,你也可以喝点鸡尾酒,虽然我自己不喜欢喝。喝雪利?……好!那么现在,先生,我们就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如果你有那么几个小时光阴可以消磨,如果你想玩点游戏,我倒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很剌激的玩意。嗨,乔治?……”
这个东道主体型壮硕,引人注目,丝光衬衫的宽阔前襟,随其大笑而震颤不已。他身高六英尺二三,脖颈粗壮,讲起话来声如洪钟,刻意逗笑。他那张宽大的脸庞上,点缀着少许雀斑,参差不齐的红眉毛下面,一双蓝眼睛炳炯有神,笑起来的时候嘴巴大开,差不多所有的牙齿都看得见。
这就是曼特林勋爵,就像他家中的所有东西一样,令人感觉:好像都盖着厚厚一层浮华的纹饰。他的小指头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猫眼石戒指,衣服都是精心裁剪、专门定做的,与原始织毯和英国橡木不同,他很好地融入了这个房间,风格很般配。他如变魔术一般,动作花哨地打开雪茄匣,把匣子猛地推过桌面,戳到乔治爵士面前,又笑了起来。
“我很喜欢这个小点子,”他宣告道,同时好斗地挺直了肩膀,“虽然盖伊不喜欢,拉尔夫·班德好像也没有什么积极性。我们开始还要瞒着朱迪斯,也难倒了我。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我今天晚上的节目——作为波希米亚王子。我知道史蒂文森,我也知道《新天方夜谭》,尽管你们不会把我当做读书人,是吧?……确实不是!我喜欢这个书名,真他妈是个好名字,总归比我们之前,起的几个名字好多了。”他费劲地说道,边笑边搓手,“好,是时候结束这些愚蠢的谈话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先生?做好准备,好戏登场!……”
迈克尔·泰尔莱恩坐了下来。
“非常感谢波希米亚的弗罗瑞泽!……”他说,“不过,我希望再了解了解这个游戏。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同名人所作的第一次历险,是和他的侍从一起,加入了自杀俱乐部,那里的人用玩牌,来决定谁应该……”
他停住了。
曼特林勋爵突然“啪!”的一声合上雪茄匣,仿佛把什么东西关在了里面。
“我从来不相信读心术,”他说,“嗨,乔治?……”
迈克尔·泰尔莱恩发现,那双令人惊惶不安的浅色眼睛直瞪着他。
“你该不会碰巧,听说过什么了吧?……记不住你的名字。‘Dr.’……你是给人看病的吗?”
迈克尔·泰尔莱恩敢打包票,那人面带疑色。不过,没有时间供泰尔莱恩猜测了,因为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打断了话头。他给迈克尔·泰尔莱恩做了个详细介绍,并提到了他们之前的熟识关系。
“想一想吧……”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边说边挠头,像他平时经常干的那样,装出一副匹克威克似的天真、单纯的模样,相当具有欺骗性,“曼特林,你在这儿碰到他,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不错,我想起来了。你确实说过,今天晚上可能顺便来看看我,既然我离这儿不远……抱歉,我全忘了。”
笨拙的解释,迈克尔·泰尔莱恩心想。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本来能编得更好的,如果他不慌乱的话。不过他奇怪:乔治为何要像戴着羊羔皮手套一样,笨乎乎地来对付这个家伙,而且,他为什么要慌乱呢?
曼特林又变得语气亲切了,低音鼓般的热切腔调又回来了。
“不要介意!……”他催促道,带着诚挚迷人的微笑,“我举止失态了。可能在树丛里待久了,我估计。哈哈!……不过,我可不喜欢医生,你知道,即使朱迪斯碰巧跟一个医生订了婚,我也不喜欢。抽一根雪茄吧。啊,你已经抽起来了。我俩私下谈谈。”他上身倾到桌前,双目圆睁,换成一种在讲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语气,“你怎么想起来说玩纸牌的?啊?”
“好啊,这就是新天方夜谭里的第一个探险故事。而且……”
他忽然停顿下来,回忆着。
“而且?呃?……”
带着一点迟疑,迈克尔·泰尔莱恩讲起来,他刚看到的那些纸牌。曼特林大步走过去,猛拉了一下传唤铃绳。然后他穿过房间,走到厅门那儿,把门打开,好像在为管家设置陷阱。在此期间,乔治爵士抓住机会,对泰尔莱恩耳语。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不要提医生。”
梦魇般的幻想,攫住了迈克尔·泰尔莱恩,他同时也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个精心设计的玩笑,尽管曼特林的背影,看上去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管家出现后,他说:“我说,肖特,刚才你看到大厅里,纸牌乱飞了吗?”
“是的,先生。”
“是吗?说说你看到什么了?”曼特林笑吟吟地问。
肖特有点支支吾吾地说:“它们本来是放在柜子上面的,先生,有人经过时把它们碰翻了。我想,这……这人是往餐厅那儿走。我已经把牌捡起来了。”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先生。”
“纸牌为什么要散放在柜子上呢?”
“我最后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并没有散放。遵照您的指示,先生,我把一副新牌——封在牌盒里的——放到了柜子里面,准备晚上用。嗯,肯定是有人拿出来的。”
“看起来是这样,不是吗?”曼特林不假思索地问道。他转过身来,高视阔步地走到桌前,指节轻叩桌面,“嗯。好的。顺便说一说,其他人在哪儿?”
“卡斯泰斯先生和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在会客室,先生。班德先生还没有下来。盖伊先生和伊莎贝尔小姐也是。朱迪斯小姐和阿诺德医生出去了……”
门关上以后,曼特林走到迈克尔·泰尔莱恩那儿,泰尔莱恩正开始不安地怀疑,自己是否被拉进了某种赌局。曼特林好像猜中了他的心思。他咧嘴一笑,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你在怀疑!……”他说,“我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小心?不过,你没有必要担心,先生。请你来只是让你做个见证人,某种意义上说,是来确保游戏公平,不会要你参加游戏的。”
“游戏?……”迈克尔·泰尔莱恩惊奇地斜睨着曼特林。
“是的。你可以看到,为什么我要谨慎小心,确保纸牌没有被做手脚。今天晚上我们这些人,打算玩一次非常危险的游戏,我们要通过玩牌,来决定:我们当中的人,哪一个将会在两个小时内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