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当作我的镜子。
——苏莱曼·却勒比
卡利普在早晨七点醒来——如果这可以算醒来的话——两天以来,昨天晚上他才首度入睡。凌晨四点他醒来一次,听完了早祷的呼唤后又回去睡,但才睡一个小时他又醒了。在中间那段清醒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脑中又起了什么念头?事后他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仿佛去了一趟耶拉在文章里经常提起的“半梦半醒之间的神秘国度”。
就好像一个人精疲力竭地度过了好几个失眠夜后,在熟睡中惊醒,或是如同许多累垮的可怜人,醒来之后发现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卡利普也一样,当他四点醒来时,他一时间搞不清楚这张床、这个房间、这个公寓,甚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他没有费太大的劲,就从扑朔迷离的记忆中走了出来。
所以,当卡利普看到书桌旁摆着他临睡前留在那儿的箱子时,并不觉得困惑,而是开始从这个装满了耶拉的扮装行头的箱子里,拿出各种熟悉的物品:一顶瓜皮帽、苏丹的包头巾、长袍、手杖、靴子、染色的丝衬衫、各种形状与颜色的假胡子、假发、怀表、眼镜框、头饰、毡帽、丝质腰带、匕首、禁卫军饰物、袖口、其他一堆零零散散的杂物,都是在贝尤鲁的艾罗先生店里买的,这家有名的商店卖各种道具和戏服,专门给土耳其电影制作人拍古装片用。接着,仿佛想起了内心深处的一段回忆,卡利普的脑海浮现出耶拉穿着一身戏服夜游贝尤鲁的情景。然而,这些微服出巡的画面,就如不久前出现在他梦中,此刻依然清晰可寻的泛蓝屋顶、整洁巷道及幽微人影,对卡利普而言,也属于那“半梦半醒之间的神秘国度”:既不神秘也不真实的奇迹,难以理解但也不是无法理解的奇景。在梦里,他试图寻找一个地址,它存在于大马士革和伊斯坦布尔地区,也出现在凯尔斯的郊区,结果他很轻易就找到了,简单得像是报纸综艺副刊中的填字游戏,随便就能想出几个字来。
由于卡利普仍然沉浸在梦的魔咒下,因此当他看到书桌上摆着一大本姓名住址簿时,心里因巧合而感到雀跃,仿佛那是一个幕后黑手留下的痕迹,或是一个像孩子那样爱玩捉迷藏的神给他的提示。他读着书里的地址和写在它们对页的句子,忍不住微笑,很高兴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天晓得全伊斯坦布尔和安纳托利亚有多少仰慕者,正等待着有一天,能够在耶拉的专栏里发现这些句子?而其中有些人或许已经读到了。卡利普推开睡梦的迷雾,努力回想,他在耶拉的作品中看过这些句子吗?是不是很多年前曾读过呢?就算不记得读过,但他知道,他曾经从耶拉的口中直接听过某些句子——例如“让事物得以不平凡的,是它独一无二的平凡之处”、“让事物得以平凡的,是它独一无二的不平凡之处”。
而就算有些句子在耶拉的作品和对话中找不到,他也记得曾经在别的地方看过,比如说谢伊·加里波两个世纪前写的训诫,内容关于两个名叫“爱”与“美”的孩童的学校生活。“神秘乃至高无上,必当恭敬以待。”
还有一些他不记得在耶拉的作品或任何地方看过,但感觉似曾相识,好像他在耶拉的作品和其他地方都见过。譬如说,有一个句子,似乎针对一位居位在贝希克塔斯区赛伦瑟贝的法伦汀·达基朗提出暗示:“这位先生,尽管理智正常,但却幻想自己多年来渴望相见的孪生妹妹,将会在审判和解放之日,以死亡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想到这一天,很多人脑中浮现的画面是他们把自己的老师痛殴一顿,或者更简单一点,满心愉悦地杀死自己的父亲——于是,他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足不出户,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方。”究竟“这位先生”会是谁呢?
天色渐亮,卡利普在冲动之下,把电话线接了回去。他梳洗完毕,把冰箱里仅存的食物翻出来吃,然后等晨祷的呼唤一结束后,又躺回耶拉的床上睡觉。就在他即将入睡时,在那半梦半醒之际,从白日梦坠入梦境的过场中,年幼的他和如梦乘着小船划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他们身边没有伯母、母亲,也没有半个船夫:与如梦独处让卡利普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醒来的时候电话正在响。等他伸手够到话筒时,他已经说服自己,电话另一头必然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不会是如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他吓一大跳。
“耶拉?耶拉,是你吗?”
声音并不年轻,也完全陌生。
“是的。”
“亲爱的,亲爱的,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打了好几天电话,找不到你,啊!”
最后的一声叹息,变成了一声啜泣,然后女人哭了起来。
“我认不出你的声音。”卡利普说。
“认不出我的声音!”女人模仿卡利普的语调。“他说他认不出我的声音。他竟然对我这么客套。”停顿了一会后,她像个自信的玩家摊出手中的牌,透着一丝狡猾和骄傲,说,“我是艾米妮。”
她的名字卡利普毫无印象。
“对!”
“对?这就是你要说的?”
“过了这么多年……”卡利普咕哝着。
“亲爱的,终于,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年。你能想像当我读到你在专栏中呼唤我时,心里有什么感觉吗?我等待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你能想像当我读到期盼了二十年的那句话时,是什么感觉吗?我想大声喊出来,让全世界都听见。我几乎陷入疯狂。我花了一段时间控制自己。我哭啊哭。你知道,穆罕默德因为涉入那些什么革命事业,被迫退休。不过,他反正还是每天出门在外头忙东忙西的。他才一脚跨出大门,我就溜上街。我一路跑到古图路斯。但是,我们的街道那儿什么都没留下,都没有了。一切都变了,全拆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们的老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我站在大马路中央哭了起来。路人可怜我,拿水给我喝。我转身回家,收拾行李,趁穆罕默德回来之前离开。亲爱的,我的耶拉,现在告诉我要去哪里找你?过去七天以来,我一路流浪,待在不同的旅馆里,借住远亲家,觉得自己到处不受欢迎,又隐藏不住我的羞耻。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报社去,他们却只回答:‘我们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的亲戚,同样的答案。我打了这个号码,没有人接。除了几样随身用品外,我什么也没带,我什么都不要。我听说穆罕默德像个疯子似的到处找我。离开时我只留给他一封短信,没多作解释。他完全想不透我为什么离家出走。没有人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亲爱的,我不曾向任何人透露我俩的爱情,那是我一生的骄傲。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很害怕。如今我是一个人了。我不再有任何责任。你再也不用心烦意乱,担心你的胖兔宝宝得在晚餐前回家等她的丈夫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一个在德国,另一个在当兵。我的时间、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一切,全都是你的了。我会替你熨衣服,替你收拾书桌,整理你钟爱的作品;我会为你换枕头套;除了我们空荡荡的幽会爱巢之外,我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你;我对你真正的居所、你的物品、你的书籍感到好奇极了。亲爱的,你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为什么你不在专栏里留下你家地址的密码?给我你的地址。这么多年来,你也一直在回想,对不对,回想从前?我们将再一次独处,下午的时候,回到我们只有一个房间的石屋里,阳光透过菩提树叶流泻进来,洒落在我们的脸庞、玻璃茶杯和我们交缠的双手上。可是耶拉,那房子已经不在了!它被拆掉了,消失了,也不再有亚美尼亚人,或任何老式商店了……你注意到这件事吗?还是你原本希望我回到旧地,把眼泪哭干呢?为什么你不在文章里提起?你可以写任何题材,你也该写下这件事。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在经过了二十年后说点什么吧!你的手心是不是仍会因为尴尬而冒汗?你睡觉的时候脸上是不是仍挂着孩子气的表情?告诉我。叫我‘亲爱的’……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你?”
“亲爱的女士,”卡利普小心翼翼地说,“亲爱的女士,我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情。想必是有一些误会,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给报社任何稿子了。这阵子他们刊登的都是我二三十年前的旧文章。你懂吗?”
“不。”
“我并没有要向你或任何人传达什么密码文句。我已经不再写作了。编辑是拿我的旧专栏重新刊登,所以那个句子必然是二十年前的文章里的。”
“骗人!”女人大喊,“你骗人。你仍然爱着我。你疯狂地爱着我。你总是在文章里提到我。当你写伊斯坦布尔最美丽的景点时,你所描述的街道正是你我欢爱的屋子所在。你描写的是我们的古图路斯,我们的小窝,而不是随便哪个单身汉的公寓。你在花园里看到的,是我们的菩提树。你提到鲁米笔下的圆脸佳人时,并不是为了卖弄华丽辞藻,而是在形容你自己的圆脸爱人——我……你提到我的樱桃小口、弯月细眉……是我启发你写下这些字句。在美国人登陆月球的文章里,我知道当你形容月球表面的阴影时,是在影射我脸颊上的雀斑。我亲爱的,不准你再否认了!‘那令人恐惧的无底深井’,指的是我的眼睛,而我很感谢你这么写,它让我哭了。你说‘回到那间公寓’,自然而然指的是我们的小屋,但我知道,你为了不让任何人猜到我们秘密幽会地点,你被迫描述尼尚塔石的一栋六层楼电梯公寓。十八年前,我们在古图路斯的小房子里缠绵,整整五次。求求你不要否认,我知道你爱我。”
“亲爱的女士,就如你说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利普说,“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逐渐忘记一切了。”
“我亲爱的耶拉,这不可能是你。我就是不相信。你是不是被绑架了?是不是有人逼你这么说?你旁边有人吗?告诉我实话,告诉我这些年来你始终爱着我,这样就够了。我已经等了十八年,我可以再等十八年。就这一次,告诉我一声你爱我。好吧,至少告诉我当时你曾经爱过我。说一声我曾经爱过你,那么我就会挂掉电话,永远不再来烦你。”
“我爱过你。”
“叫我亲爱的……”
“亲爱的。”
“噢,不是这样,带着感情说!”
“拜托,亲爱的女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已经老了,或许你自己也不再年轻了。我不是你幻想中的那个人。我恳求你,向前看,忘掉这个不愉快的玩笑,一切都是某个编辑上的错误造成的无心之过。”
“噢,我的天!现在我该何去何从?”
“回家去,回到你丈夫身边。如果他爱你,他会原谅你。编个故事,如果他爱你就会相信你。别再耽搁了,趁你忠实的丈夫心碎之前赶快回家。”
“我希望能够在十八年后再见你一面。”
“女士,我已经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我了。”
“不,你还是那个人。我读了你的文章,我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我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告诉我,救赎之日近在眼前,对不对?谁会是那位救主?我也一样在等待他。我知道他就是你,其他很多人也都知道。所有的谜都在你身上。你将不会骑着白马抵达,而是乘坐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每个人都梦到同样的画面。我的耶拉,我是多么爱你。让我再见你一次,远远地就好。我可以站在公园的一角远远看你,比如说,马喀区的公园。五点的时候到马喀公园来。”
“我亲爱的女士,很抱歉我得挂了。在挂电话前,请原谅这位年老的隐士想要仗着这份他担当不起的爱情,要求你一件事。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你有我的任何一个地址吗?这对我非常重要。”
“假使我告诉你,那么你会让我看你一眼吗?”
停顿。
“我会。”卡利普说。
“可是你得先给我你的地址。”女人狡猾地说,“坦白讲,经过十八年后,我不再信任你。”
卡利普考虑了一会儿。他可以听见女人紧张的呼吸声,像具老旧的蒸汽引擎——他有种感觉,说不定有两个女人——也能听见她背后的收音机传来的音乐,那让他联想到的不是“土耳其民族音乐”中的爱恨情愁,而是爷爷奶奶的最后几年和他们的香烟。卡利普试图想像那个房间,一台老旧的大收音机立在一个角落,一个哽咽的中年女人拿着话筒,坐在另一个角落的破扶手椅里。然而他脑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两层楼之下爷爷奶奶曾经坐着抽烟的房间:他和如梦从前常在那儿玩“看不见”的游戏。
一段停顿之后,卡利普才开口说“地址是……”就被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打断:“不要,不要告诉他们!他正在窃听!他也在这里。他逼我讲话。耶拉,亲爱的,不要说出你的地址,他打算过去杀了你。啊……喔……啊!”
紧接着最后一声呻吟,卡利普听见一阵怪异、恐怖的金属声响,和模糊不清的噪音,透过用力压在耳朵上的话筒传来。他猜想有一场扭打。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可能是枪声,不然就是话筒在抢夺的过程中摔到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不过不是全无声息,因为卡利普可以听见收音机从后面传来歌声,蓓席叶·阿克索伊唱着:“负心汉,负心汉,你这个负心汉啊!”也能听见女人在另一个遥远的角落啜泣的哭声。电话线的那头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但拿起话筒的人并没有开口。这些音效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收音机换了另一首歌,呼吸声和女人单调的哭泣没有停止的迹象。
“喂!”卡利普惊骇地喊道,“喂!喂?”
“我,是我。”终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他这几天来听到的同一个声音,那惯常的声音。他的语调沉稳、冷静,甚至像是在安抚卡利普,总结一段不愉快的话题。“艾米妮昨天全招了。我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先生,你让我想吐!我要让你死得很难看!”接着,像一个裁判宣布一场冗长、沉闷、令人生厌的比赛结束那样,他用一种公正的语调补充,“我要杀了你。”一片沉默。
“也许你也听见了,”卡利普出于职业习惯说,“那篇专栏是一场误会,它其实是旧文章。”
“不用多说了。”穆罕默德说。他到底姓什么?“我都听见了,我已经听完所有的故事了。但那并不是我要杀你的原因,虽然它确实让你罪加一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然而他并不是要耶拉——或卡利普——回答,他似乎早已准备好答案。卡利普继续听着。“不是因为你背叛了或许能改变这个散漫国家的军事行动;不是因为你在事后揶揄那些勇敢的军官和忠贞的人民,而他们却因你展开这些爱国工作,结果群龙无首,最后反倒落得屈辱的下场;也不是因为你坐在安乐椅里编造各种阴险可耻的白日梦,而他们却在你的文章的驱策下,铤而走险,怀着崇敬钦佩之心把他们的政变计划和房子送给你;甚至不是因为你竟能够利用这群被你操纵、带你进家门的善良爱国民众,阴险地实现你的梦想;也不是因为你诱拐我可怜的妻子——我长话短说——当我们全都被革命热潮给冲昏了头的那段日子,她精神崩溃了。不,我杀你是因为你诱拐了我们所有人,整个国家,你骗了我们,你用哗众取宠的题材、暗示性的修辞、一针见血的文笔作为伪装,掩盖你无耻的梦想、可笑的恐惧和信口胡说的谎言,年复一年地让它偷偷渗入整个国家,渗入我的脑中。但如今我看清楚了。该是让别人也明白的时候了。记得那个杂货店老板吗?当初你嘲弄似的听他的故事,对他嗤之以鼻,是啊,而现在我也将替他报仇。整整一个星期,我搜遍城市的每一寸土地,寻找你的踪迹,终于明白惟一的解决方法:这个国家和我必须忘掉我们学到的一切。是你自己写的,我们最终要抛弃所有的作家,历经他们最初的殒落到最后的葬礼,直到他们永远沉睡在遗忘的无底深渊。”
“我全心全意赞同你说的每句话。”卡利普说,“我告诉过你,等我写完最后几篇,以清空我记忆中不断涌出的最后几片碎屑后,我打算彻底放弃写作,不是吗?顺便一问,你觉得今天的专栏怎么样?”
“你这不要脸的混蛋,你难道没有半点责任感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奉献?什么叫诚信?什么叫博爱?这些字对你没有半点意义吗?还是你只会嘲笑被这些观念吸引的呆子,扯读者的后腿,刊登文章消遣他们?你懂不懂什么叫道义?”
卡利普想回答“我懂!”,不是为了替耶拉辩护,而是这个问题触及他内心。然而电话那头的穆罕默德——他的全名是穆罕默德吗?——却开始一连串咒骂,滔滔不绝,口沫横飞。
“闭嘴!”好不容易骂完了所有想得到的脏话后,他大喊。“够了!”一阵静默后,卡利普才搞懂他是在对角落里依然哀泣的妻子说话。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解释什么,然后收音机被关掉了。
“你明知她是我的堂妹,所以故意写一些自作聪明的文章,贬低家族恋情。”自称穆罕默德的声音继续说,“即使你再清楚不过,这个国家有半数的年轻女子嫁给她们阿姨的儿子,有半数的年轻人则娶了他们叔叔的女儿,但你仍满不在乎地写那种无耻的文章来嘲笑近亲通婚。不,耶拉先生,我娶她不是因为我这辈子没机会遇到别的女孩,也不是因为我惧怕非亲戚以外的其他女人,更不是因为我不相信除了我母亲我姑婶阿姨和她们的女儿之外,会有别的女人愿意真心爱我或耐心待我。我娶她是因为我爱她。你能想像青梅竹马是什么感觉吗?你能想像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吗?我爱了这个女人五十年,而她现在却在为你哭泣。我从小就爱她,你了解吗?我仍然爱着她。你懂不懂什么是爱?你懂不懂什么是深切地注视一个人的眼睛深处,一个让你完整的人,像是你梦中自己的身体?你懂不懂什么是爱?这些字眼,除了让你用作素材,用卑鄙巧妙的文笔写作童话故事,引导你那些轻信盲从的智障读者外,对你没有任何作用吗?我真可怜你。我瞧不起你。我为你感到难过。你这辈子除了玩弄文字之外,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回答我!”
“我亲爱的朋友,”卡利普说,“那是我的工作。”
“他的工作!”另一头的声音大吼,“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以前是那么相信你。我同意你在那些华而不实的论文中所说的,你残酷指出我的一生只是一场悲惨的展示,只是一连串愚蠢和欺骗,一段无止境的噩梦,以及一部基于可怜、卑微和粗俗的平庸之作。不但如此,在知道自己的卑贱后,我曾经很骄傲自己竟能认识一位思想崇高、文笔有力的伟人,而且还与他交谈过,甚至在一场流产政变中曾一度与他共事。你这个混账无赖,我曾经是那么地仰慕你,以至于我听信你所说的:不只是我的懦弱造成了我一生的苦命,甚至整个国家的懦弱都导致它如此下场。而我时常怀疑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使得懦弱成为我的人生之道,同时把你视为勇气的模范,虽然现在我知道你其实比我还没种。我曾经是那么地崇拜你,以至于我读遍了你的每一篇专栏,甚至包括你年轻时的回忆,其实那些事情谁都经历过,只是你不知而已,因为你对周围的人完全没有兴趣。我读了所有那些专栏,关于你小时候居住在一栋公寓大楼,那里的阴暗楼梯间里有一股炸洋葱的气味;关于你梦到了妖魔鬼怪,还有关于你灵魂出窍的胡说八道。我不但自己阅读了千百遍,希望能看出内容可能蕴藏的惊喜,我还叫我太太也读,晚上我们常常花好几个小时讨论这些文章,然后那时我会认为,惟一值得相信的东西,便是文章里暗示的隐秘意义。最后我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那个隐秘含意——也就是没有意义,到头来我才发现。”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引起这样的仰慕。”卡利普鼓起勇气说。
“你骗鬼啊!你一辈子的文学事业就是仰赖人群中像我这种马屁精。你回信给读者,向他们要照片,你检查他们的笔迹,你假装要泄露秘密、文句、神奇字眼……”
“全都是为了革命,为了审判之日,为了救世主的到来,为了解放的时刻……”
“然后呢?当你放弃之后又该如何?”
“啊,至少读者们终究还能够相信一些东西。”
“他们相信的是你,而这让你得意忘形……听着,我是如此地仰慕你,以致当我读到你一篇特别精彩的文章时,会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泪流满面。我会兴奋得坐立难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到街道上走动,满脑子想着你。不只这样,我想你想到超越了幻想的界线,甚至在我迷蒙的脑海中我们两人之间的分野已经消失。不,我从不曾过分地以为自己是文章的作者。请记住,我不是精神病患,只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然而在我看来,似乎我也有所贡献,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一种太复杂而解释不清的方式,我也参与创造你那些精彩的句子、聪明的创新和概念。似乎如果没有我,你就无法生出那些想法。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从我身上偷了什么东西,而且丝毫没有想过要征询我的同意。我不是说胡儒非教派在我心底产生的种种启发,也不是说关于我在我所写的书的最后面发现的道理,我一直找不到人愿意出版这本书。反正它们都是你的。我想要讲的是,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共同想到同一件事情,就好像你的成功我也有份似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卡利普说,“我也写过这类的句子。”
“对,在你那篇因为一时不察而又重刊一遍的可耻文章里。但你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话,要是你真听懂的话,你早就插嘴了。那就是为什么我要杀死你,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你根本不懂还装懂,因为你根本不曾与我们相处过,却嚣张地把你自己灌输到我们的灵魂中,趁深夜出现在我们的梦里。这些年来,我狼吞虎咽地阅读你所有作品,逐渐相信自己对这些优秀的文章也有所贡献,然后不时地,我会回忆起当我们还是朋友时的美好时光,我们曾经一起谈论——或者有可能曾经一起谈论——那些相同的观点。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不停幻想着你,因此每当我遇到你的仰慕者时,听到他们对你的满口赞美就好像是对我说的,仿佛我和你一样出名。关于你神秘私生活的谣言,似乎证明了我不只是另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受到你神一般的影响力所感染的人,似乎我也和你一样是个传奇人物。一点一点地,因为你的关系,我将变成另一个人。最初的几年里,每当我在公共客运渡轮上听见有些市民边看报纸边讨论你时,我就会忍不住想大声说:‘我正好认识耶拉·撒力克,还熟得很呢!’然后向他们透露你和我共享的秘密,得意地享受众人的惊奇和崇拜。后来,这股冲动变得更加强烈。只要遇到有什么人在读你的文章或在谈论你,我会忍不住想当场宣布:‘先生们,耶拉·撒力克就在你们附近,非常近,事实上,其实我就是耶拉·撒力克本人!’这个念头就如波涛汹涌,让人无比陶醉,以致每每我准备开口表白时,心脏就开始狂跳,额头也冒出大滴的汗珠,一想到惊愕的群众一脸崇拜的表情,我就几乎要昏厥过去。我之所以从不曾真的带着喜悦和骄傲喊出那句话来,原因不是因为觉得太蠢或太夸张,而是因为这句话光是从我脑中闪过,就已经足够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我曾经是带着何等得意的心情阅读你写的东西,觉得自己和你一样有智慧。人们所赞美的不只是你,也包括我,这点我很确定。我们两个是一起的,远离凡夫俗子。我太清楚你了。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厌恶那些上电影院、看足球赛、赶市集和参加庆典的群众。你认为他们永远成就不了任何事,冥顽不灵的他们最后的结局总是一再地重蹈覆辙。他们一方面是最无辜的受害者,遭遇了那么多令人心痛落泪的悲苦与贫困,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其实正是肇祸的罪人,或者至少是共犯。我实在受够了他们的那些假救世主、他们近年来的几位总理和他们最新的愚行、他们的军事政变、他们的民主、他们的痛苦折磨,还有他们的电影。这就是为什么我喜爱你。现在我忍不住激动地回想,过去每次我读完你的一篇新文章后,胸中就会涌起无比的兴奋,脸上流满了泪水,告诉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爱耶拉·撒力克啊!’一直到昨天以前,我都还像只仿声鸟在唱歌似的,向你证明我记得你每一篇旧作的每一字每一句。你曾经想像过自己会有像我这样的读者吗?”
“或许,多多少少……”
“听着,如果是那样的话……在我可悲的生命中某个遥远的时刻,在我们低贱的世界里某个平凡乏味的剎那,有一个粗鲁的混蛋把共乘小巴的车门用力摔上,夹伤了我的一只手指。为了确保有一小笔赔偿会进入我的退休金里——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途中受到轻伤——我不仅要填写必要的文件,还得忍受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在旁边啰嗦。这时,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就像一个救生圈,让我紧抓不放:‘要是耶拉·撒力克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他会说些什么?不知道我的行为像不像他?’过去二十年来,这个问题变得像是一种病。常常,当我在亲戚的婚礼上,为了表现亲和而与别的宾客围成圆圈跳哈拉伊土风舞时,或是当我在附近咖啡店里玩牌打发时间,因为赢了一轮兰姆琴酒而开心大笑时,我会猛然想到:‘耶拉会这么做吗?’这个念头足以破坏我整晚的兴致,毁了我的一生。这辈子我都在问自己:耶拉·撒力克此刻会怎么做,耶拉·撒力克此刻在做什么,耶拉·撒力克现在正想些什么?如果光是这样也还好,然而似乎这还不够,另一个问题总会悬在我心头:‘不知道耶拉·撒力克会怎么想我?’我规劝自己,你根本不记得我,更不会想到我,你心里甚至不曾有一秒钟闪过有关我的念头。于是问题换成另一种形式:假使耶拉·撒力克现在看到我,他会怎么想?假使耶拉·撒力克看到我吃完早餐后仍穿着睡衣,抽烟发呆,他会怎么说?假使耶拉·撒力克目睹我在渡船上斥责那个骚扰邻座穿迷你裙的已婚女士的变态,他会作何感想?假使耶拉·撒力克知道我把他所有的文章剪下来,收进ONKA牌的档案夹里,他会觉得如何?假使耶拉·撒力克发现了我对他和生命的这一切想法,他会说什么呢?”
“我亲爱的读者和朋友,”卡利普说,“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来你从没找过我?”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害怕。别搞错我的意思,我不是怕被误会,怕自己忍不住在那种场合下阿谀谄媚,把你最平凡的论调当成绝世经典吹捧,以为你会喜欢有人拍马屁,或是怕自己不合时宜地大笑,惹你不快。所有可能的场景我都设想过,也已经想像过千百遍了。”
“你远比那些场景中的情况聪明得多。”卡利普说。
“我害怕万一我们见面,等我诚心诚意地表达完那些阿谀奉承之辞后,我们两人将无话可说。”
“然而,你看,事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卡利普说,“你看,结果我们竟然开心地聊了这么久。”
一阵沉默。
“我要杀了你。”那声音说,“我会杀掉你。就是因为你,使我永远当不成自己。”
“没有人能够做自己。”
“这个论调你写过很多次了,但你永远无法像我这样亲身体会,你永远不可能像我这样了解这一点……你所谓的‘谜’,其实就是你知道这件事但却不了解它,你写出了真相但却无法体会。一个人必须要先和自己成为一体,才有办法发现这个真相,但如果他真的发现了,那又意味着他其实并没有能够成为自己。你明白其中的吊诡之处吗?”
“我既是我自己,也是另一个人。”卡利普说。
“没用的,虽然你嘴里这么说,但你心里并不这么想。”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说,“所以你必须得死。如同在你的作品里,你说服别人但自己却不被说服,你成功地让别人相信你自己并不相信的事。然而,当那些被你蒙骗的人察觉到你可以说服别人自己不相信的事时,他们顿时生出一股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你所谓的‘谜’。你难道不懂吗?我惧怕模棱两可,惧怕书写这个虚伪的游戏,惧怕文字的模糊面孔。这些年来,当我阅读你的作品时,常觉得自己一方面身在书桌前或椅子上,另一方面又处于某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与故事的作者同在。你真的能够明白那是什么感受吗?被一个不信者所欺骗?发现那些说服你的人,自己反而并没有被说服?我并不是在抱怨是你让我当不成自己,毕竟我可怜可悲的一生因此而丰富了起来。我变成了你,从此逃离空洞单调的恐怖生活,然而对于那个我称之为‘你’的奇妙实体,我仍保持怀疑。我不知道,但其实我只是不明白我知道。这样可以算是知道吗?显然,我知道我结婚三十年的妻子,在餐桌上留下一张没头没脑的道别信后,离开我而消失到了哪里,但我只是不明白原来自己知道。因为当我地毯式地搜寻整座城市时,我不明白自己不是在找你,而是在找她。但是在寻找她的过程中,我其实不自觉地也在寻找你,原因在于,从我开始一条街一条街地想要解开伊斯坦布尔之谜的第一天起,一个讨厌的念头就挥之不去:‘如果耶拉·撒力克知道我太太突然离家出走,不晓得他会怎么想?’我发现此种情况是一个‘最耶拉·撒力克式的困境’。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认为这就是那个可以拿出来与你讨论的完美题材,多年来我一直遍寻不着的完美题材。兴奋难耐之余,我第一次鼓起勇气与你联络,可是我到处找不到你——你不在任何地方。我明知道这一点,但我并没有察觉。当初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弄到了几个你的电话号码,每一个我都打了,就是找不到你。我打给你的亲戚,打给疼你的姑姑、敬爱你的继母、对你怒气难消的父亲,以及你的叔叔。他们全都很关心,尽管你不在那里。我去了《民族日报》办公室,你也不在那里。也有其他人到报社去找你,比如说你的堂弟兼妹夫,卡利普,他想要替英国电视台的人安排采访你。在一时冲动下我开始跟踪他,心想这个做梦似的孩子,这个梦游者,或许会知道耶拉的下落。他不但会知道,我告诉自己,他也一定明白自己知道。我如影随形地跟踪他走遍伊斯坦布尔,他走在前头,我远远地跟在后头。我们走上街道,进入高级商业大楼、旧商店、明亮的骑楼和脏乱的电影院,我们穿越室内大市场,来到没有人行道的陋巷,越过桥梁,走入伊斯坦布尔那些黑暗阴森的区域,在灰尘、泥巴、秽物中跋涉。我们不停地走着,没有终点。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仿佛对伊斯坦布尔无比熟悉,但却又认不得它。我把他跟丢了,接着再找到,然后又再一次跟丢:我再一次找到他,然后又一次失去他的踪影。有一次,我跟丢了之后,反而是他在一家破烂酒吧里遇到了我。我们一群人围着桌子而坐,每个人向大家讲一个故事。我很喜欢说故事,却总是找不到听众,不过这一回,众人全都专心聆听。故事说到一半,听众们用好奇而不耐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想从中读出最后的结局,而我也不禁担心自己的表情会把结局透露出来,正当我的思绪来来回回在故事和担忧之间徘徊时,忽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妻子离开我去找你了。‘我早就知道她是去找耶拉。’我想。我心里知道,可却从来不明白原来我知道这件事。我一直在寻求的想必就是此种心境。我终于成功地跨越了心底的一扇门,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得偿心愿:同时又是自己,又是另一个人。一方面,我想捏造一些说词,像是:‘这个故事是我从报纸一篇专栏上看来的。’另一方面,我感觉自己好不容易获得了追求多年的平静。之前为了查出哪里可能找到你,我读遍了你的旧专栏,到头来却是穿越了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踏上了人行道、商店门口的泥泞台阶,望见了我同胞脸上的无尽忧郁。但我终究说完了我的故事,也同时领悟出我妻子的去向。不只这样,正当我聆听着服务生和高瘦作家在讲述他们的故事时,我已预见了自己的可怕下场,也就是我刚才提过的:我被骗了一辈子,从头到尾被耍得团团转!我的天!我的天啊!这一切你能够理解吗?”
“能。”
“既然如此,听着!我已得出结论,多年来你以‘谜’的名义让我们苦苦追求的真相,你知道却不明白、书写但不了解的真相,其实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做自己!在这片挫败而压抑的土地上,一个人的存在就是做别人。我是另一个人,故我在。好吧,所以,如果那个我想要与之交换身份的人,碰巧也是另一个人,那怎么办?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被诱骗的原因。因为我所阅读而信赖的偶像,绝不会去偷他的仰慕者的妻子。我想对这群半夜里围着桌子说故事的妓女、服务生、摄影师和被戴绿帽的丈夫大喊:‘喂,你们这群废物!你们这群人渣!你们这群没用的人!你们这群倒霉鬼!你们这群微不足道的家伙!别害怕,没有人是他自己,没有半个人是!就连皇帝、贵族、苏丹、明星,那些你们想要与之交换身份的有钱有势的人,也都不是!忘了他们,解放你们自己吧!抛开他们,你们就能解开他们告诉你们的神秘故事。把他们杀了!创造你们自己的秘密,找出你们的秘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要杀了你,不是基于一个丈夫被戴绿帽的愤怒复仇,而是因为我不要被扯进你的新世界。到时候,被你写入文章中的整个伊斯坦布尔、所有的文字、符号、脸孔,将会重获它们真正的神秘。‘耶拉·撒力克遭到枪击!’报纸头条将会这么写,‘一场神秘凶杀案’。而这场‘神秘凶杀案’将永远不会破案。我们的世界或许将会完全失去原本含糊不清的意义,继之而起的是一场无政府的混乱,直到那个你不断提起的救世主来到伊斯坦布尔。然而,对我以及许多人而言,这代表着重新恢复过去一度失落的神秘,换句话说,没有人能够解开整件凶案背后的秘密。除了重新找回神秘之外,你也很清楚,还有别的可能吗?关于那种神秘,我在我卑微的书中谈了很多,而我知道这本书将通过你的帮助得到出版。”
“不见得,”卡利普说,“你大可以去制造最神秘的谋杀案,但是他们——那些有权势的和低贱的人,愚蠢的和渺小的人——将会团结起来,编造出一个故事,证明背后毫无神秘可言。他们会轻易地相信自己所编的煽情剧目,把我的死亡转化为一则老掉牙的精彩阴谋论故事。甚至我的葬礼都还没结束,大家就已经认定我的死牵涉到一场危及国家尊严的阴谋,或是一段充满爱恨情仇的长年策划。到头来,他们会说,凶手原来是某个缉毒探员,或是某个政变组织的成员;原来这场谋杀案是受到拿克胥教派组织的怂恿,或是某个政治黑道团体的教唆;原来这件丑事的策划者是被废黜苏丹的孙子,或是烧国旗的叛党;原来这个诡计的始作俑者是一群反对民主与共和国的人士,或是一群酝酿着要对全伊斯兰世界发动最终圣战的激进分子!”
“专栏作家的尸体被人发现神秘地倒卧在伊斯坦布尔的泥泞人行道上,或者,埋在堆满果皮菜渣、野狗尸骸、乐透彩券的垃圾堆里……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说服这些无知的人,让他们相信,已经灰飞烟灭的过往奥秘仍默默地存在生活之中?深深地埋藏在我们的过去,混杂在我们的记忆残屑里,消失在文字里,而我们必须重新恢复这个奥秘?”
“三十年的写作经验支持我这么说:人们早忘了,什么都不记得。”卡利普说,“此外,你是否有办法找到我,并且执行你的计划,也还未成定论。你顶多只能打中我某个非要害的部位,造成一点皮肉伤。更可悲的是,当你在警察局里被他们揍得天昏地暗时——更别提酷刑了——我却出乎你意料地变成一个英雄,还得忍受总理愚蠢的慰问探视。我向你保证,这么做不值得。人们不再渴望去相信在亲眼所见的事实背后隐藏着触摸不到的秘密。”
“那么,谁能够向我证明,我的这一生不只是一场骗局,一个差劲的笑话?”
“我!”卡利普说,“听着……”
“Bishnov,”他用波斯文说,“不,我无法承受。”
“相信我,我也和你一样对它深信不疑。”
“我愿意相信它,”穆罕默德忘情地大喊,“为了挽回我自己生命的意义,我愿意相信它。可是,其他人又怎么办呢?那些制棉被的学徒,他们借着你塞进他们手中的密码,试图解开生命中失落的意义。那些爱做梦的少女,她们一边幻想着在你所承诺的幸福乐园中,摆满了家具、果汁机、鱼型台灯和蕾丝床单,一边痴痴空等着并不存在的未婚夫。而那些退休的公交车检票员,他们利用从你的专栏中所学到的程序,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了在未来的幸福乐园中,他们即将拥有的公寓平面图。还有那些土地调查员、煤气收费员、硬圈饼小贩、乞丐(你看,我就是摆脱不掉你的遣词用字),这些人受到你专栏中提出的字母数字的启发,从石板路上计算出那位将拯救众人脱离苦海的救世主,会在何年何月降临。而我们凯尔斯的杂货店老板,以及你的读者,你可悲的读者,多亏了你,他们才领悟到他们所寻找的神秘青鸟,其实就是自己。这些人今后又该如何呢?”
“忘掉它,”卡利普说,他很害怕电话那头的人会习惯性地滔滔不绝列举下去,“忘掉他们,忘掉这一切,别去想他们。相反,想一想最后几个微服出巡的奥斯曼苏丹。想一想贝尤鲁黑道的老传统,在杀死被害人之前先拷打他们一番,以免他们在某处私藏了黄金或秘密。想一想在全国两千五百家理发店的墙上所挂的照片,这些从《生活》、《声音》、《星期日》、《邮报》、《七天》、《影迷》、《女孩》、《评论》、《周刊》等杂志上剪下来的黑白照片——清真寺、舞者、桥梁、选美皇后、足球明星——被修染画家重新染上色彩,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画家总是把天空涂成波斯蓝,用英国草皮的颜色去画我们的泥巴路?想一想你埋头翻阅过的所有土耳其字典,里面有几十万字是在描述几千种气味和来源,以及它们所混合出来的、几万种充斥于黑暗狭窄的楼梯间的味道。”
“你这个混蛋作家,你!”
“想一想,为什么土耳其人向英国购买的第一艘蒸汽船,会被命名为‘快捷’,其中有什么神秘的原因?想一想,有一位执迷于秩序和对称的左撇子书法家,对于用咖啡渣算命颇有研究,他曾把一辈子喝过的几千杯咖啡的杯底沉渣都描绘出来,用图画来表现自己的命运,后来他又加上了他美丽的书法,将其制作成一本三百页的手抄经典。”
“你再也哄骗不了我了。”
“想一想,当这座城市的花园里那些几千几万年前挖掘出来的水井,全都被填满石头与泥土,作为地基以便建造高楼大厦时,底下的蝎子、青蛙、蚱蜢、各式各样闪亮耀眼的利古里亚、弗里吉亚、罗马、拜占庭和奥斯曼金币、红宝石、钻石、十字架、写真画、禁忌的图像、书籍和文章、藏宝图,以及不知死于谁人之手的可怜被害人的头颅……”
“呵,这会儿又在讲大不里士的贤姆士是吧?尸体被丢进井里。”
“……它们支撑着上方的水泥、钢筋、所有的公寓房间、门、年老的门房、接缝处像脏指甲一样黑的拼花地板、忧戚的母亲、暴躁的父亲、关不紧的冰箱门、姐妹们、同父异母的姐妹们……”
“你是想要扮演大不里士的贤姆士吗?还是鞑迦尔?救世主?”
“……娶了同父异母妹妹的堂弟、液压电梯、电梯里的镜子……”
“够了,这些你全都写过了。”
“……孩子们发现的秘密角落、留着当嫁妆的床单、爷爷的爷爷在大马士革当总督时向一个中国商人买来的每个人都一直舍不得剪断的一匹丝绸……”
“你是在给我提供线索,对吗?”
“……想一想我们生命的最终之谜。想一想一种名为‘破迷刀’的锐利刀片,古代的刽子手用它来割下吊刑犯人的首级,放在柱台上示众。想一想那位退休的上校,他把西洋棋子重新命名,称国王为‘母亲’,王后为‘父亲’,城堡为‘叔叔’,骑士为‘姑姑’,小卒为‘胡狼’而不是‘小孩’。”
“知道吗?在你背叛了我们之后,这些年来我只见过你一次,穿着一身怪异的胡儒非装束,似乎是假扮成征服者穆罕默德。”
“想一想某个平凡的夜晚,一个男人坐在桌前,思索着波斯诗集中的奥秘和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沉浸于永恒的宁静中。想一想,除了被桌上台灯所照亮的纸张和信件外,屋里的一切全笼罩在黑暗里,所有的烟灰缸、窗帘、时钟、时间、回忆、痛苦、悲伤、欺骗、愤怒、挫败——啊,挫败!想一想,随着填字游戏中字母上下左右的移动,你陷入了一场神秘的空虚,为了逃离如此沉重的拉扯而得到自由,你急切地幻想着改名换姓。”
“听着,朋友,”电话线另一头的声音说,就事论事的语气吓了卡利普一跳。“从现在起,让我们撇开所有的幻想和游戏不谈,文字和符号也一样——那些我们早已谈过了,我们已经超越了那些东西。是的,我原本是打算设计陷害你,可是没有成功。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让我再为你解释清楚。事实上,不但电话簿里没有你的名字,根本连军事政变也是假的,完全没这档子事!我们爱你,我们总是惦念着你,我们夫妻俩都是你的仰慕者,真正的书迷。我们的生活总是离不开你,将来也会继续如此。现在,让我们忘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今晚,我和艾米妮可以前去见你。我们会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会好像初次见面那样闲聊。你可以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没了。拜托,答应吧!相信我们,你希望怎样我都愿意做,我可以带给你任何东西。”
卡利普仔细想了想,隔了半晌后他才开口:“先给我听听看你找到了我的哪些电话号码和地址。”
“没问题,可是就算告诉了你,也无法把它们从我心里抹掉。”
“反正,你告诉我就是了。”
趁男人离开去拿电话簿时,他的太太接过了话筒。
“相信他,”她悄声说,“他这一次是真的悔悟了,真心诚意。他非常爱你。他本来打算做一些疯狂的事,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他会把一切算到我头上,而不会去对付你。他是个懦夫,我可以保证。感谢真主让事情有圆满的结局。今天晚上,我会穿那件你最喜欢的蓝格子裙。亲爱的,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愿意,他和我都一样!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他不但试过模仿你穿上征服者穆罕默德的胡儒非服装,也试着想读出你全家人脸上的文字……”听见丈夫的脚步声接近,她陡然住口。
等丈夫再度接起电话后,卡利普便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法国讽刺作家拉布吕耶尔的《品格论》),翻到最后一页,开始把对方复述了好几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抄下来。他原本打算告诉那对夫妻,他改变了主意不想跟他们见面,因为他实在没时间浪费在固执的读者身上。只是他脑中想的和真正做的却不一致。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时,他将会说:“我想,当时我很好奇,很想远远地看一眼这对夫妻。也许动机是在于,我希望等我通过这些地址和电话号码找到耶拉和如梦后,可以告诉他们这段不可思议的故事,不仅是电话交谈的内容,还有这对奇怪的夫妻究竟长什么样子,他们走路的姿态,他们的穿着打扮。”
“我不会给你我家的住址,”卡利普说,“然而,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碰面。今晚九点,嗯,约在阿拉丁的商店前。”
这个小小的让步就足以使电话那头的夫妻俩兴高采烈,感激不已,害得卡利普都不好意思起来。耶拉先生会喜欢他们带杏仁蛋糕呢,还是“长寿蛋糕店”的点心盒?既然大家会坐下来聊很久,那么要不要带一点坚果瓜子和一大瓶白兰地呢?
卡利普听见带着倦意的丈夫大喊:“我会带着我的相片集,那些大头照,还有高中女学生的相片!”接着爆出一声骇人的大笑,这时他才明白,丈夫和妻子想必早已打开了一瓶白兰地,喝了好一阵子。他们又热情地重复一遍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挂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