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并肩相依,倒影的倒影穿过镜子。
——谢伊·加里波
我梦见我终于变成自己多年来渴望成为的人物。带着忧伤过后的疲倦,我正逐渐入眠,踏上我们称之为“梦境”——rüya——的旅程中途,来到一座高楼矗立如同幽暗森林的泥泞城市,走在阴郁的街道上,面容阴郁的行人擦肩而过,在那儿我遇见了你。整场梦中,或是在另一个故事里,似乎就算我无法成为别人,你也会爱着我;似乎我必须接受自己的样貌,就像顺从地接受护照上的相片是自己的事实;似乎再怎么挣扎着扮演别人,也是徒然。似乎随着我们穿入幽暗的街道,那些歪斜倾覆在我们头顶的吓人建筑,就全都分了开来。一路上,我们的脚步为商店和人行道赋予了意义。
已经事隔多少年了?自从你和我惊讶地发现这个魔幻游戏,一个在我们往后的生命中将不时遭遇的游戏?那是某个宗教节日的前一天,我们的母亲相偕带着我们来到一家服饰店的童装部(在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里,我们还不需要分别前往女装部和男装部)。在那家比最无聊的宗教课还要无聊的店里,在某个昏暗的角落,我们发现自己被夹在两面全身镜之间,就这样我们看着我们的倒影不断增加,且越来越小,延伸到无限远处。
两年后,我们一边翻着《儿童周刊》里的“动物俱乐部的朋友”系列篇章,一边嘲笑那些我们认识的、把照片寄到这个单元来的小朋友。这本杂志我们每个星期都会看,默念其中“伟大的发明家”专栏。然后,我们注意到书的封底有一张图画,一个女孩正在阅读我们手里拿着的这本杂志。当我们细看女孩手里的杂志时,我们发觉图画里面另有图画:我们手里拿的杂志,封底是一个女孩手里拿着杂志,而那本女孩拿着杂志的杂志封底,是一个女孩手里拿着杂志。就这样同一个红发女孩,同一本《儿童周刊》不断往里面繁殖,越来越小。
后来我们慢慢长高了,彼此渐行渐远,某个星期天早上,我在你家的早餐桌上看到一罐市面新推出的黑橄榄酱——这种东西只有在你家才看得到,因为我家不吃——罐子上也有同样的图片画法。上头的标签写着收音机里常播放的广告词:“哇,你竟然在吃鱼子酱!”“噢,不是的,这是‘卓越牌’黑橄榄酱。”标签的背景是一幅完美幸福家庭的图画,父母和子女围坐在桌边吃早餐。我指给你看罐子标签的图画里摆在桌子上的罐子,它的标签上又有另一个罐子的图画,你马上领悟到,画着橄榄酱罐子和幸福家庭的图画一层又一层地往里面增生,越来越小。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明白了接下来我要讲的童话故事的开头,然而却不知道它的结局。
男孩和女孩是堂兄妹。他们在同一栋公寓大楼里长大,爬上同样的阶梯,一起狼吞虎咽地抢食土耳其甜点和印着狮子浮雕的椰子糖。他们一起做功课,为同一只虫子分心,玩捉迷藏吓对方。他们年纪相仿,上的是同一所学校,看的是同样的电影,听的是同样的广播节目和唱片。他们阅读同一本《儿童周刊》,同样的书籍,翻遍同样的衣柜和箱子找到同样的毡帽、同样的丝面纱、同样的靴子。有一天,一个故事讲得很好听的成年堂哥顺路来访,他们急匆匆地把他手里的书抢下来,翻开来阅读。
男孩和女孩起初觉得很好玩,书里充满了古老的文字、华而不实的用词和波斯面孔,很快他们就看腻了,把书丢到一边。尽管如此,为了说不定里面会有什么有趣的图画,像是酷刑场景、裸体或潜水艇,他们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翻完了整本书,最后甚至真的读了起来。他们发现这本书实在是冗长得可怕。不过,在最开头的地方,有一段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戏,两人之间的爱情被描写得无比美丽动人,男孩看了不禁心生向往,满心期望自己就是书中的男主角,能够深深坠入情网。因此,当男孩察觉到自己出现了爱情的症状,就如同书中接下来写到的那样(吃饭很匆忙、编造各种理由去找女孩、再怎么渴也喝不完一整杯水),男孩才明白,原来在那个奇妙的剎那,当他们一起拿着书,分别用手指拨弄书页的两角时,他就爱上了女孩。
所以,当他们用手指拨弄着书页的两角时,正在读的故事是什么?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关于生长在同一个部族里的一对男孩和女孩。这对男孩和女孩名字叫做“爱”与“美”,他们居住在沙漠的边缘,出生于同一个夜晚,受教于同一位老师(“疯狂”教授),在同一个喷泉周围漫步,并双双坠入情网。多年之后,男孩向女孩求婚,但部落里的长老开了一个条件,要他前往“心之大地”,去把一种特别的炼金配方带回来。男孩出发了,一路上遭遇到重重困难:他跌进一口井里,被一个彩面女巫捉去当奴隶;他在另一口井里看见了成千上万的脸和影像,陷入迷乱;他爱上了中国皇帝的女儿,只因为她酷似他的挚爱;他从井底爬出来,被关入城堡里;他跟踪别人也被人跟踪,挣扎着度过严冬,长途跋涉,追寻线索和记号;他一头栽进文字之谜,倾听故事也诉说故事。最后,伪装起来跟踪他、协助他渡过难关的“诗”告诉他:“你就是你的挚爱,你的挚爱就是你,难道你还不了解吗?”直到这个时候,故事中的男孩才想起自己是如何爱上女孩的,那时他们正在同一个老师的教授下,阅读着同一本书。
而“他们”一起阅读的书,内容叙述一个名叫“欢腾国王”的君主,爱上了一个名叫“永恒”的俊美青年。尽管晕头转向的国王完全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但当你看到故事中的这两个人,共同阅读着第三个爱情故事时,你已经猜测出他们将会坠入情网。那篇爱情故事中的情侣,将会因为一本书中的另一个爱情故事而陷入爱河;而那个故事中的情侣,又将会因为阅读另一则爱情故事而爱上对方。
多年以后,在我们一起到服饰店、阅读《儿童周刊》、研究黑橄榄酱瓶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我才发现,我们的记忆花园也正如这些爱情故事,彼此相通、连接,形成一串紧紧相扣的故事链,无限延伸,就好比有数不尽的门,开往数不尽的房间。然而,那时的你已经离家,而我也投入了虚构的世界,展开自己的故事。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忧伤、动人、悲哀的,无论是发生在阿拉伯沙漠中的大马士革、中亚草原上的呼罗珊、阿尔卑斯山脚的维若那,还是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更悲哀的是,这些故事总是莫名地萦绕人心,让人轻易地把自己投射到那最真诚最受苦的忧郁英雄身上。
倘若有一天,有人(或许是我)终究提笔写下了我们的故事,这个我仍猜不出结局的故事,那么,我不知道读者是否能立刻把自己投射到你我身上,就好像我在阅读那些爱情故事时一样;而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故事是否会萦绕于读者心中。但我很清楚,总会有某些段落,能够让各个故事和各个主角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因此,我打算尽己之力:
有一次我们共同去拜访友人,在一间香烟蓝烟缭绕的窒闷房间里,你聚精会神地听坐在旁边的人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但时过午夜,你脸上的表情却逐渐开始透露出:“我不在这里”;我爱那时的你。你无精打采地在你的一堆套头衫、绿毛衣和舍不得丢的旧睡袍之中寻找一条皮带,翻了一会儿后,你忽然惊觉敞开的衣柜被自己弄得一团乱,顿时一抹做错事的表情浮上脸庞;我爱那时的你。在那段你心血来潮,想要长大后成为艺术家的日子中,有一次爷爷陪着你坐在桌边学画一棵树,他无缘无故嘲笑你,但你并没有对他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爱那时的你。穿着紫色外套的你登上了共乘小巴,正当转身要甩上车门的一剎那,一个五里拉硬币跌出你手中,以一条完美的弧线滚进水沟盖的栅栏间,你脸上露出一种调皮的惊讶;我爱你的表情,我爱你。一个晴朗的四月天,你发现早晨挂在我们小阳台上晾的手帕竟然还是湿的,这才领悟到自己被耀眼的太阳给骗了,但马上你又被屋后一处空地的阵阵鸟鸣所吸引,你侧耳倾听,流露出满脸向往;我爱那时的你。我不经意地听见你跟另一个人描述我俩共同去看的一部电影,在忧惧中我才明白,原来你和我的记忆与理解是如此不同;我爱那样的你,我爱你。你拿着一份有大量插图的报纸窝进角落,阅读某位教授在一篇文章里高谈阔论近亲通婚的议题,然而我并不在乎你在读什么,只是爱看你在读报的时候微噘起上唇,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某个角色。我爱你在电梯里照镜子的模样,你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好像是在打量别人。不知为何,我爱你焦急地翻皮包的样子,好像在找什么忽然想起来的东西。我爱你匆忙套上高跟鞋的动作,它们并排在那儿等了好久,一只侧躺着像艘窄帆船,另一只立着像只蹲着的猫;而几个小时后你回到家来,在你脱下沾满泥巴的高跟鞋,把它们不对称地放回原位前,我爱看你的臀部、腿和脚不由自主地展现出熟练的摇摆。当你凄然凝视着烟灰缸里的烟蒂和折断的焦黑火柴,满心愁绪不知飞往何处时,我爱你。在例行散步的途中,当我们偶遇一个崭新的光景,惊讶得不禁怀疑是否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我爱你;我爱的不是街景而是你。某一个冬日,一阵突如其来的南风吹走了伊斯坦布尔的雪和灰云,乌鲁达山出现在天际线、宣礼塔和岛屿后面的地平线,我爱的不是你指给我看的景色,而是缩着脖子瑟瑟颤抖的你。我爱你那留恋的眼神,注视着卖水小贩的疲惫老马拖着沉重的马车,上面载满了陶瓷容器。我爱你取笑那些小气鬼时的样子,他们叫大家不要掏钱给乞丐,说因为乞丐其实颇为富有。电影散场后,你找到一条快捷方式,可以让我们赶在众人之前走出街道,而不必像他们一样沿着迷宫般的阶梯蜿蜒而上,我爱你那时欢欣的笑容。当我们又撕去一张附有祷告时刻表的教育日历,我们朝死亡又推近一天后,我爱你用沉郁严肃的声音,仿佛在宣读死亡的预兆般,念出包含了肉类、鸡豆、肉饭、酱菜和水果盘的每日建议食谱。你耐心教我,在打开老鹰牌鳀鱼酱的罐子时,要先把那一片有孔盘子拿下来,然后便能把盖子整个旋开,我爱你接下来读标签的样子:“由制造商特列乐帝先生诚挚献上”。当我注意到冬天清晨你的脸色如同惨白的天空时,或小时候当我看着你过马路横冲直撞,闯进我们公寓大楼前的车流中时,我都忧虑地爱你。当你嘴上浮着微笑,仔细端详一只降落在清真寺庭院里的乌鸦,栖息在一口摆放在灵柩台上的棺材上时,我爱你那时的模样。我爱你模仿广播剧的配音,表演我们父母吵架的过程。当我用手捧起你的脸,恐惧地在你眼中看见我们未来的生命时,我爱你。尽管我仍然不懂究竟你为何把戒指留在花瓶旁边,但几天后当我又在那儿看见它时,我爱你。当我觉察在我们无休无止、恍若神话之鸟滑过天际的缠绵结束前,你用笑语和创意,也一起投入了庄严的狂喜时,我爱你。当你把苹果横切,露出完美的星状果核时,我爱你。当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发现我的书桌上有一缕你的头发,却搞不懂它是怎么来的;或者,当我们一起搭上拥挤的市公交车,你我的手挤在众人的手中并排着紧握拉杆,而我注意到我们的手一点也不相似时,我爱你就如同我爱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我正在寻觅的失落灵魂,就如同我在悲喜交集中所领悟到的自己无法成为的另一个人。我爱你。当你望着一列火车驶向未知的目的地时,脸上浮现一抹神秘的表情;当一群乌鸦厉声叫着疯狂冲天,当傍晚时分突然停电,屋里的黑暗逐渐和屋外的光亮互相交替时,那一模一样的忧伤神情又再度浮现在你的脸上。我带着每次见到你那副神秘忧伤面容时的满心无助、痛苦和嫉妒,无法自拔地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