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生命中那段创造力最丰盛的时期,每天写作的文字从不少于五页。
——阿布杜拉曼·谢瑞夫
我现在要说一件某年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那时正值我生命中一段阴郁的时期:尽管我好不容易度过了记者生涯最艰辛的头几年,但同时,在这一行想要出人头地所必须忍受的种种事情,却也已经把我最初的热情消耗殆尽。寒冷的冬夜里,当我告诉自己“我终于成功了”的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已经被掏空了。那一年冬天,失眠找上了我,从此以后一辈子不再离开。于是,许多平常工作日的夜里,我和值班的同仁会在报社里留到很晚,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在白天的喧哗忙乱下写不出来的文章。“信不信由你”专栏——当时这个题材在欧洲的报章杂志里也颇盛行——便是特别为我的大夜班设计的。我会先翻阅一份已经被剪成碎碎条条的欧洲报纸,找出其中“信不信由你”的单元,详细研究上面的照片,然后,根据照片给我的灵感(我坚信学习外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绝对有害我的想像力),我带着某种艺术的狂热将脑中的模糊概念铺陈写下。
那一个冬夜,我草草瞥了一眼某本法国杂志(一本过期的《写照杂志》)中一张怪物的图片(一只眼在上,一只眼在下),接着飞快地编出一篇关于独眼巨人的文章。我列举出这种强悍的生物化身转世的过程:它先是出现在鞑鞑·廓库传说中,把年轻女孩吓得魂飞魄散,接着变形成为荷马史诗中背信忘义的赛克洛普斯,在布哈里的《先知史》中它是鞑迦尔本人,到了《一千零一夜》后它则闯入了大臣们的女眷闺房,在《神曲》中当但丁即将找到心爱的贝阿特丽采时(我对她是如此熟悉),它以一身紫色装束昙花一现,它埋伏打劫鲁米的商旅,而在我所钟爱的威廉·贝克福德的小说《瓦席克》中,它则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女黑人的形貌。接着我开始默想,究竟额头正中央长着一只深井般的眼睛是什么模样,为什么它令我们惊惧,为什么我们非得害怕而避之惟恐不及?兴奋中我文思泉涌,挥笔在这篇短短的“专论”里加入几则小故事:其中一则是关于一个传闻住在金角湾周围贫民窟里的独眼巨人一号,有一天夜里,它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穿过了油腻、污浊、泥泞的河水,去会见独眼巨人二号。这位独眼巨人二号要不就是和前一个一模一样,要不就是个贵族独眼巨人(人们称呼它“阁下”)。那天半夜,二号来到佩拉区一家豪华的妓院,当它摘下毛皮头饰的那一剎那,所有的莺莺燕燕全都吓昏了过去。
我草草附上一行字,提醒那位特别钟爱此类题材的插画家(“拜托,不要胡子!”),然后在半夜十二点多左右离开了报社。由于我并不想回我那寂寞寒冷的公寓,因此我决定在伊斯坦布尔老城的大街小巷里走一走。一如往常,我心情低落,但对于我的专栏和故事却感到自得意满。我心里想着,也许待会儿散步的途中,我可以来幻想那篇故事得到广大的赞美认同,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延迟那如不治之症般纠缠我不放的莫名忧伤。
我穿过后街暗巷,越往里面走,巷子就越窄越黑,每一条都以任意的斜角互相交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侧身挤过相倚相叠的幽暗房舍,只见每个封闭的阳台早已扭曲变形,窗户漆黑一片。我走入那些被遗忘的街道,那儿,就连群集的野狗、睡眼惺忪的守夜人、吸毒者和鬼魂们都不敢涉足。
陡然间,我感觉有一只眼睛从某处注视着我,一开始我并不惊惶。我推测这是由于我刚才写了那篇文章,所以生出此种虚妄的知觉。因为不管是歪扭的阳台窗口——我感觉它在那里——还是空地的深邃黑暗中,事实上都没有眼睛在看我。我所意识到的存在物只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幻象,我不认为值得大惊小怪。四周阒然无声,除了守夜人的口哨和远方狗群打架的呜嗥之外,听不见半点声响。静寂之中,被人注视的感觉慢慢地愈发清晰,逐渐强烈到让我无法再忽略。
一只无所不在、全知全能的眼睛此时大剌剌地盯着我瞧。不,它和我今晚编造出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们毫无关联。不像他们,这一个并不可怕,不丑陋,不滑稽,不怪异,也没有不怀好意。它甚至像是个熟人,没错,这只眼睛认识我,而我也认识它。从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一直到今天深夜,行走在这条巷子里,强烈的街景激起这股独特的感知向我袭来,我和它才终于公开相认。
我不打算透露在金角湾后方山丘上的这一条路的名称,因为对于不清楚伊斯坦布尔那块区域的读者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你们只要想像,那是一条暗淡无光的石板路,两旁是深色的木头房子(奇异事件发生后三十年的今天,大部分的房子仍旧屹立着)以及二楼阳台投下的阴影,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出光晕,被扭曲的枝丫遮掩而显得朦胧。人行道又脏又窄,一座小清真寺的墙壁向无止境的黑暗处延伸。街道——或者视线——的阴暗尽头处,这只荒谬的眼睛(我还能怎么称呼它?)等待着我。我想像一切已逐渐明朗:这只“眼”正等着要帮助我体会“灵魂出窍经验”(我事后想,那更像是梦境),而不是要伤害我——比如说,吓我、勒我、砍我或杀死我。
一片寂静。霎时间我明白了,整段经验源自于我内心深处的空虚、从事新闻业所失去的自我。当一个人极度疲累时,最真实的噩梦会乘虚而入。可它并不是噩梦,它是一种更鲜明、更清晰——甚至计算精密——的感知。“我知道我里面彻底空了,”我是这么想的,接着,我朝清真寺的墙壁一靠,心想,“它知道我里面彻底空了。”它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曾经做过的种种,但是就连这一切也不重要,这只“眼”暗示着别的某样一目了然的事情。我创造了它,而它造就了我!这个念头闪进我脑海,我以为它会一闪即逝,像是偶尔窜出笔端又消失的愚蠢字句,但它却停留不去。这个念头开启了一扇门,领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就像那位追着兔子跑的英国女孩,掉进了树篱下的兔子洞里。
最开始的时候,是我创造出了这只“眼”,目的很明显,是希望它看着我、观察我。我不想脱离它的凝视。在眼睛的凝视下,在随时随地意识到它的情况下,我创造出我自己:我欣然接受它的监视。我的存在取决于我深知自己始终被注视着,仿佛说,倘若这只眼睛不看我的话我便不会存在。事实上,显然我已忘记了最初创造眼睛的人是我,如今反倒对它心生感激,认为多亏它促成了我的存在。我想要依循它的命令!惟有如此我才能置身于更美好的“存在处境”!然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困难重重,所幸我们不会因为如此的困难而痛苦失意(人生本是如此),毕竟我们时常遭遇这种挫折,并逐渐将之视为理所当然而予以接受。靠在清真寺的墙壁上,我坠入这冥想的世界,它不像噩梦,倒像由熟悉的记忆和影像编织而成的喜悦之境,就如同我在“信不信由你”专栏中曾经描述过的想像绘画,那些我虚构出来、不存在的画家所“制造”的图画。
倚着清真寺的墙壁,审视着自己的洞见,我看到自己置身于喜悦花园的中心。
很快地我明白了,在我的洞见,或想像,或者说幻觉——随便你怎么称呼——中央的那个人,并不是一个酷似我的人,他就是我,我自己。这时我才了解,之前感觉到的凝视目光,其实是我自己的凝视。我已经变成了那只“眼”,当下正观察着自己。那是一股自然而然的感知,不诡异,不陌生,甚至一点也不可怕。我仿佛脱离了躯壳,从外面观看自己,剎那间我才领悟,原来自己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自省的习惯。多年来,我便是靠着从外头省视自己,来端正我的言行举止。“很好,一切都没问题了。”我会这么说。或者,我会把自己检视一遍,然后说:“唉,今天没做好。”“我表现得不够像我应有的样子。”或者我说:“看起来有点接近了,要再努力一点。”多年以后,再次端详自己。“太好了!我终于表现出我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了!”我会欢欣地说,“是的,我办到了,我成为了他。”
这个“他”到底又是谁?首先我明白了一点,为什么这个我渴望与之相像的“他”,会在我奇境之旅的这一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今天夜里徘徊在街头的我,完全没有要模仿“他”或任何其他人。别会错意,我一直深信人们只要活着就会去模仿别人,就会渴望当另一个人。只不过那天夜里我实在太累太空虚,以致我内心的这股渴望跌到谷底。如此一来,反而使得我和“他”(我必须服从的人),终于处在某种“平等”的关系。我不再惧怕他,也不再抗拒被他召唤进入这个异想世界:这都显示出我们之间的“相对”平等。尽管我仍活在他的注视之下,但那一个美丽的冬夜里,我是自由之身。虽然这样的结果并非源于意志力和胜利,而是源于疲惫和挫败,但此种平等与自由的感觉,仍旧在我和他之间建立起一道轻松的亲昵关系。(诚挚的态度显然是我的风格。)这些年来,他头一次向我透露他的秘密,而我也懂。一点也没错,我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如此的对话,不正是像亲密知己,与深埋在我们心底的第二个人甚至第三个人,悄悄说话吗?
专心的读者想必早已弄懂我交相指涉的解说,不过还请容我再述说一遍:“他”,无疑地,便是“眼”。眼睛就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然而我最先创造出来的不是“眼”,而是“他”,一个我想要成为的人。而这个我想要成为的“他”,隔着遥远的距离,大剌剌地向我投下犀利而沉重的凝视。在“眼睛”的范围内我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任性的凝视不仅监视着我、评判着我,更拘束我的自由。它像一轮可厌的烈阳,高挂在我的头顶丝毫不放过我。但别以为我是在抱怨,看见这只“眼”在我面前展现的灿烂景象,我万分喜悦。
我周围的景观宛如几何图案,而且精准到丝丝入扣的地步,我望着自己置身其中(毕竟,“我望着自己”正是这整件事的乐趣所在),当下意识到原来“他”是被我创造出来的,但是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我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从某些线索中我可以看出,“他”淬取自我个人的生活材料和经验。“他”(我想要成为的人),取材自我童年时看的漫画中的英雄,或是我在国外刊物上见到的文坛巨擘的照片,甚至照片中这些摆着姿势的文人,他们的图画室、书桌,或他们时常出没的神圣场所——他们在这些地方咀嚼他们“深沉而有意义”的思想,并在门口摆姿势给摄影师拍照。我当然也想像他们一样!可是,又要多像呢?在这块形而上的版图里,我也遭遇了一些令人气馁的线索,反映出我着实是以自己的过去点滴来塑造“他”:一个勤奋富裕的邻居,我母亲总是大力吹捧他的优点;一位崇尚西化的帕夏,他誓言拯救自己的祖国;一本书中的一位英雄,这本书我从头到尾读完了五遍;一位以沉默来处罚我们的老师;一个过分优雅的同学,他不仅有每天换穿新袜子的财力,甚至还以“您们”来尊称自己的父母;贝尤鲁和色扎德巴斯电影院里放映的外国片中那些聪明、机智、风趣的男主角——他们拿酒杯的姿势,他们那种幽默的样子,那种明确的果决,能够那么轻松自在地与女人相处,甚至是美丽的女人;著名的作家、哲学家、科学家、探险家和发明家,我从他们书本的前言中得知他们的生平历史;几位军事要人;还有那位拯救城市逃离毁灭性洪水的失眠英雄……早已过了午夜,我倚着清真寺的墙壁,看见这些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地现身,仿佛站在地图上各个熟悉的区块,从四面八方向我挥手。一开始我也涌起一股孩子气的兴奋,就好像一个人惊讶万分地发现自己居住了大半辈子的街区,竟然出现在地图上。然而接下来,我品尝到一股酸涩的残味,就好像第一次检阅地图的那个人,最后终究逃不过失望,因为他将发现,那些大楼、街道、公园、房舍,载满了他终生的回忆,然而当展现在偌大繁复的地图上时,却只不过是用小小的几个点几条线敷衍带过,相比其他的线条和标示,它们看起来无足轻重,毫无意义。
从往日的记忆和景仰的人物之中,我造就出“他”来。我一个一个地捡拾过去的事事物物,拼贴成这一个庞然畸物,他释放出这只紧盯我的“眼”,“他”是这只“眼”的灵魂。此刻,这个巨大的混合体却反过来成为被我凝视的对象。在它之中,我瞥见我自己和我的一生。我很高兴能够受到它的严密注视,在它的羽翼下努力向上。我花费毕生精力只为了模仿“他”,努力扮演想要成为他,并深信有朝一日我会真的变成他,或者至少能够接近他。我活着并非充满自信热情,而是不断希望有机会能够变成另一个人——他。我的读者们,请不要误以为这“灵魂出窍的经验”意味着某种觉醒,或是那种“大彻大悟”小品故事的一个例子。来到这片梦游奇境,我发现了自己,倚着清真寺的墙壁,周遭的一切在几何形放射的光芒下莹莹闪烁,涤除了罪与恶、欢乐与惩罚。曾经有一次我做梦看见,就在这同一条街上,从同一个角度望去,一轮满月高挂在同样这片夜半靛蓝的天空上,缓缓幻化成为时钟上的一个明亮刻度。此时我体会到的景色正如同在那场梦里,有着同样的清晰、剔透、对称。我很想悠闲自在地继续欣赏它,反复吟味那看似理所当然的细节,一个一个挑出其中有趣的变异。
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仿佛面对一场西洋棋局,预测着深蓝色大理石板上的小石子的走向,我对自己说:“斜倚清真寺墙壁而立的‘我’,渴望成为‘他’。”“这个人想要与自己羡慕的对象结为一体。”“另一方面,‘他’假装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扮演他的‘我’塑造出来的。”“那就是为什么‘眼’会如此自信。”“他似乎不知道,‘眼’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让倚在清真寺墙上的人有机会接近他,反过来,倚在清真寺墙上的这个人倒是非常清楚这个暧昧的概念。”“如果这个人展开行动去接近他,并设法成为他,那时‘眼’将会走进死巷或者掉入深渊。”“此外,还有……”诸如此类。
就这样,我从外头审视着自己,同时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接着,我所审视的“我”开始往家的方向走,返回他的床铺。他沿着清真寺的墙壁行走,到了墙的尽头后,继续沿着附有一模一样二楼阳台的木房子,穿过荒凉的空地、公共饮水泉、门窗紧闭的商店,还有墓地。看着自己,我不时感到惊愕。这感觉就好像走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我们望着身旁行色匆匆的人群,却突然在一片厚玻璃橱窗或一排假人身后的大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身影。不过,同时我很清楚在这如梦的场景中我所观察到的“我”,正是我自己,没什么好奇怪的。令我惊讶的是,我对此人竟感到如此舒服、甜蜜、亲切的情愫,叫人难以置信。我知道他其实是个脆弱而可怜的人,无助而忧伤,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外表所见。我想要像一个父亲一样保护这敏感的孩子,或像一个神祇照料这柔弱的生物,把他纳入我的羽翼。可是他继续走了很久(他在想些什么?为何如此忧伤,如此疲倦,如此挫败?),最后终于返回大街上。偶尔,他抬眼望去,小吃店和杂货店熄了灯的窗户。他把双手用力插入口袋,下巴垂到胸口,就这样继续从色扎德巴斯走向温卡帕讷,偶尔有辆汽车或空出租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也视而不见。或许他身上没有半毛钱。
走上温卡帕讷桥,他朝金角湾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依稀可见一群船员齐力拉着一条绳子,绳子绑着一艘拖船,正准备入水驶过桥下。爬上西哈尼山丘,他和一个迎面下坡而来的醉汉交谈了几句。他完全没有注意独立大道上辉煌明亮的橱窗,除了一家银器店,他仔细地端详了橱窗内展示的银饰。他有什么心事?满怀着不安的挂念与关心,我注视着他,替他感到焦虑。
来到塔克西姆后,他在一个书报摊买了香烟和火柴。他撕开包装,迟缓的动作正如同街上猥琐的土耳其人。他点起一支烟:噢,一缕哀伤的青烟从他口中袅袅升起!尽管我世故老练、无所不知,但此时我却仿佛头一次面对面遇见人类这种生物,为他担心受怕。我想说:“小心点,小子!”每一次看见他平安穿越马路,我都不禁松口气,暗自庆幸。我始终保持警觉,留意着街道暗处、公寓大楼的死角以及漆黑无灯的窗户,生怕有任何灾祸埋伏。
谢天谢地,好不容易他安全到家,返回位于尼尚塔石的公寓楼房(“城市之心”公寓)。一上到他的阁楼公寓后,你们以为他会就这样上床睡觉,满心愁闷——同样的愁闷折磨着我,沉重而难以言喻;然而,不,他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抽烟,花了一点时间翻阅报纸。接着他起身,在老旧的家具、摇摇欲坠的桌子、退色的窗帘、堆积如山的报纸和书本间来回踱步。突然间,他往桌前一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调整好姿势,抓起一支笔,然后倾身伏向一张干净的白纸,挥笔疾书。
我站在他身旁,紧贴着他,感觉好像我就倚在他凌乱的桌面上。我贴近地端详他:他带着孩子般的专注神情写字,陶醉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一部喜爱的电影,对着自己内心播放。我看着他,骄傲极了,如同一个父亲注视着儿子写下生平第一个字母。每当他写完一个句子,他会抿起嘴;他的眼珠子随着文字骨碌碌地转动。一整页写完后,我阅读他写了些什么,我打了个寒战,内心涌起一股深沉的痛楚。
他所写的,并不是挖掘自灵魂深处、我所渴望知悉的秘密,他只是潦草写下了你们刚才读到的那些句子。不是他自己的世界,而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话语,而是此刻你们正飞快扫视的每一个字(拜托,慢下来!),属于我的话语。我想与他对质,要求他写出自己的话,但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呆望着他,如同在梦里。一字连着一字,一句接着一句,越往下走我的痛越深越浓。
来到另一个段落的起头时他略为停顿。他看着我——仿佛他看见了我,仿佛我们四目相交!记不记得,在旧书和杂志中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作家和他的缪斯有一段愉快的交谈?调皮的插画家会在页面空白处,画出钢笔大小的缪斯和若有所思的作家,彼此相视而笑。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相视而笑。既然我们已经彼此交换了心有灵犀的微笑,我乐观地猜想,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会清楚了。他将会醒悟什么才是对的,因而写出他自己内心世界的故事,让好奇的我得以一窥究竟,而我将会满怀喜悦地阅读他评论身为自己的种种。
试得好!可什么也没有。零。他再次冲着我亲切地一笑,好像所有需要解释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了。他顿了顿,酝酿情绪,如同刚破解了一场棋赛的僵局,蓄势待发准备继续进攻。接着他写下了最后的字眼,把我的世界推入一团无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