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本月十七日,大阪市天王寺区东津町二十之四七号的中田外科医院的院长中田义一(五十七岁)因短报申报所得,被大阪地检署特侦组依违反所得税法罪名逮捕。据了解,两年来,该院逃漏税金额高达三亿日元。

“特侦组指出,中田义一于昭和五十二年三月,向天王寺税务署申报昭和五十一年度所得税时,实际上约有三亿日元的收入,按理必须缴交一亿六千九百万日元的所得税,但其申报所得却只有七千万日元,逃漏税金额达一亿五千万日元。去年三月,该氏申报昭和五十二年度所得为七千八百万日元,同样疑似逃漏税一亿五千万日元。

“该事件经国税局调查后,紧急向大阪地检署举发,但中田义一却全盘否认。”

元子喝着热茶,慢慢地读着今天的早报。

仿佛盛夏已至,晨光从公寓窗外洒了进来。在阳光照射下,几只鸟儿泛着亮光飞掠而过。山丘后方的树林栖息着许多鸟儿。

元子心想,他们的做法都如出一辙。想必许多医院的经营者正关切地阅读这则报道吧?依这种模式逃漏税的医生肯定吓得半死。确切地说,正因为中田院长坚决否认国税局的逃漏税指控,国税局才会向地检署举发。

元子突然想起,当时正因为东林银行千叶分行的藤冈经理和村井副经理害怕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才无奈地默认她盗用公款七千五百六十八万日元的事实。想到这里,她感到快意不已。当时为此总行派出了顾问律师,但只要她手上握有违法存款的数据复本,他便无从出手。

——律师先生。您要是拖拖拉拉不处理我的问题,这件事早晚都会传进国税局和警察的耳里⋯⋯

元子这番话,让律师不得不作出判断,转而催促分行经理和副经理接受她的要求。

——副经理,三年前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原本我打算一直待在银行工作,可是我改变心意了。

元子离开半年后,藤冈经理和村井副经理被调往其他分行,听说是降级调职,显然是因为女职员私吞公款遭到惩处。尽管如此,元子一点也不替他们可怜。

有关他们两人的消息,元子是从前同事那里意外得知的。那天,她在赤坂见附地铁的月台上,巧遇东林银行千叶分行的同事柳濑纯子。她比元子小十岁,在银行待不到两年即因为结婚而辞去工作。她原本长得甜美可人,现在却显得面颊瘦削,颧骨凸出,一脸沧桑。

——听说藤冈分行经理死于外调的地方。一年前,村井副经理从千叶分行调到九州大分县的中津分行当副经理,但没多久就退休了。听说他目前在东京的某不动产公司上班。

元子为柳濑纯子的丈夫发生车祸瘫倒在床的境遇感到可怜,却对前上司的境遇不予同情。

一切进展都非常顺利。

元子要挟楢林院长时的情况也是。她从中冈市子那里拿到楢林谦治人头账户的一览表。不用说,那都是逃漏税所得。她把那些数据全抄写在记事本里——这就是她的“第二本黑色皮革手册”。

——院长,您的秘密账户里有三亿二千五百万日元。这些是您六年来分别在二十几个银行分行以人头账户或无记名存款的总额。

他们在汤岛的宾馆时,元子抓住楢林好色的弱点借机要挟成功。当时楢林院长宛如遭到双重打击。

不仅总额而已,元子的记事本里还详细写明银行、人头账户与存款金额。

——我知道了。就依你的要求,我给你五千万日元。

楢林院长几乎是痛苦万分挤出这句话来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想耍赖也无从辩解。

你这女人也真厉害啊。

他悔恨地流下眼泪,宛如被逼上绝境却无从反击。

不管是村井副经理骂的“厚颜无耻的女人”,还是楢林院长说的“厉害的女人”,元子都不以为然。她认为这是心境的自然转变。她的容貌和身体都没改变,这些想法和手段就像年岁增大般那样顺乎自然流入脑中。而且她的心境本性也没改变,还保持着二十一二岁时的想法。

在那之后,事情进展顺利。

首先是岛崎澄江跑来卡露内求职,简直是给元子带来了福运。此外,元子还要感谢已故议员江口的秘书安岛富夫带她到江口议员的叔父江口虎雄家里,借到江口虎雄暗中搜集的资料——这就是她的“第三本黑色皮革手册”。

安岛曾说江口虎雄虽然挂名医科大进修班的校长,对桥田的做法却不能苟同,便于任职期间悄悄把这些不法行径记录下来,其可靠性非常高。于是,元子拿这些资料委托信用调查公司调查出资的学生家长与银行的往来情形。那些能拿出巨额捐款的医生,就如同今早报纸报道的中田院长那样,都是严重的逃漏税者。

那时桥田常雄之所以屈服,正表示元子握有的资料属实。傲慢的桥田终于写下“保证书”,答应把那位于赤坂四丁目四十六号,一百九十八平方米的土地转让到元子的名下。

桥田必须确实履行。倘若他超过期限还迟迟不履行,元子扬言要把这致命的数据向媒体披露。桥田宛如被元子勒住脖子似的,但是他应该不敢告元子恐吓,因为比起医科大进修班将因此崩盘和断送前程,这个代价还算小了。

梅村这块地市价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目前,元子手上约有五千万日元现金,那是从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拿到”的七千五百六十八万日元,以及向楢林院长勒索的五千万日元加起来后,扣除经营卡露内的支出的余额。如果把卡露内顶让出去,最近物价上扬,不乏买家,至少能卖到两千万日元,这样她就有七千万日元的现金。若加上梅村的预估卖价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加起来就有两亿三千八百万日元。再仔细精算一下,她已从桥田那里拿到要付给岛椅澄江的一千五百万日元,按照约定只要给澄江五百万日元,她还可以拿到一千万日元。

一切事情都进展顺利,可说是一帆风顺吧。

三天前,兽医牧野居中牵线把元子引荐给永岛洋酒供货商的老板。

“鲁丹俱乐部的社长确实想把那间酒吧转让出去。不过,外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因为我们是洋酒供货商,比较了解酒吧的内情,所以社长就悄悄地找我商量。”额头宽广、五十开外的老板永岛彻五郎,对着结伴来访的兽医和元子说,“这个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当然,这一带的房屋中介商尚不知情,若是被他们知道,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总之,目前只是社长悄悄地向我透露要卖的意向而已。话说回来,牧野医生您真是千里耳,想不到您对银座的业界动态如此了解,真叫我佩服。”

永岛老板睁大眼睛看着元子身旁的牧野。

只见兽医哈哈笑个不停。

“虽说鲁丹的社长想要卖掉那间酒吧,肯定也不便宜吧?”元子诚惶诚恐地问道。

毕竟鲁丹是间大格局的豪华俱乐部,据兽医牧野的推定,少说也要两亿日元⋯⋯

“卖价多少我尚未听说,但应该不会开价太高吧。长谷川社长一直梦想当个房地产大王,他想趁这机会与特种营业切断关系,专心经营公寓事业。所以,我认为他会便宜地把鲁丹卖掉。”

兽医曾向元子说明,鲁丹位于银座的繁华地段,营业面积约有四十坪,店长和总经理各一名,副总经理二名,营业经理、会计经理、采购经理各一名与三名调酒师,男服务生七八名,加上三十二三名陪酒小姐。光是听到这样的阵仗,就叫人眼花缭乱。

然而,正因为鲁丹的阵容庞大,才勾起元子旺盛的企图心。至今一切事情都进展得非常顺利,就连波子那间位于原宿的圣荷西俱乐部似乎也只是过眼烟云。她觉得自身仿佛得到什么神秘的力量,人在走运的时候真是势不可挡,什么困难都能轻易过关。

三天前,永岛老板告诉元子,他会把她的意愿知会长谷川社长,并帮她询问鲁丹的开价条件。昨天晚上永岛老板打电话到卡露内,告诉元子长谷川社长想与她当面谈谈,指定今天下午三点见面,地点就在鲁丹的办公室。

中午过后,元子随即走出公寓。时间尚早,前往银座之前她想先去一个地方。她乘电车来到涉谷车站,在车站前搭上出租车。她想去的地方刚好位于两站之间,若搭乘地铁再走过去,身穿和服走起来有点不方便,因此改搭出租车去。

丰川稻荷神社坐落在青山往赤坂见附的斜坡上。它高高的石墙犹如河边的堤岸,本殿的屋檐下挂着整排用毛笔写着“丰川稻荷”字样的红灯笼。神社内的茶店也挂着同样的红灯笼,乍看仿佛歌舞伎舞台般华丽。

正面看去,本殿的屋顶是山形墙式建筑,红色的岛居坐落在一旁的栅栏内,狭小的石阶参道两旁立着许多画着火焰宝珠的旗帜。往上走去,正面有间小祠堂。

元子蹲在小祠堂前,双手合十。

丰川是幸运之神。

元子闭上眼睛,在心中虔诚地祈祷着:神啊,请保佑我今天与鲁丹的社长谈判顺利,赐给我更多的好运,让我的酒吧生意更加昌隆。

神社境内占地出乎意料的宽敞,却不见参拜者的身影。兼营贩卖部的茶店人员,远远地凝视着蹲着祈祷的元子。孩童们在附近嬉闹着。元子依旧虔诚地长祷着。

元子站起来,又参拜了一次后往鸟居的方向走去。在此俯瞰赤坂见附,看去宛若山谷。Y饭店比立体交叉陆桥高,探出其上,站在这里仿佛可以看到澄江与桥田幽会偷情的968号房的窗户。元子想,这个小小的发现也算是给自己增添了一点好运吧。

从那以后,安岛再也没跟元子联络。元子也不想跟那种男人纠缠下去,那次就当作是她不小心失足。她得感谢这样的偷情仅只一次即告结束,若是跟安岛继续下去,后果恐怕很难设想。

没错,是安岛把她从性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而且是在她年华正茂的时候,正因为这样,使得她的性欲更加旺盛。不过,女人若痴心爱上一个男人,始终无法忘怀,完全把自己奉献给男人的时候,这个女人便即将走向灭亡之途。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的算计和理性都将土崩瓦解,犹如走向绝命的深渊。想到这里,元子便非常感谢安岛瞧不起她那晚的反应。

元子走在东银座的某间旅馆后的街道上,这一带弥漫着住户商户混杂的气氛,附近仍有几栋老旧的大楼。以银座来说,东边的发展比西边来得晚,因此行人稀少,每走到这里便恍若走进地洞,令人感到有些凄凉。

兽医牧野依约为元子带路。他边走边热心跟元子闲聊。

“之前,常去您店里的楢林妇产科的院长,怎么最近都不见他人呢?”兽医这样问道,让元子顿时紧张起来。

牧野果真通晓酒吧业的动态啊。元子猜想,也许兽医已经知道她跟楢林之间的事了。不过,她又想,兽医不可能知道。当时只有他们两人单独前往宾馆,店里的陪酒小姐也不知情。就算兽医的消息再怎么灵通,也不可能凭空知晓。

“楢林医生好久没来了,他还好吗?”元子语气平静,若无其事地问道。

兽医曾说他通晓医生之间的消息。

“说来楢林医生也蛮可怜的。”兽医神情黯然地说道。

“什么蛮可怜的?”

“妈妈桑,您没看到楢林妇产科医院因逃漏税两亿日元,被国税局举发的报道吗?”

“嗯,听您这么一说,我好像读过这则报道。”元子含糊地回答道。

作为酒吧的经营者,元子时常提醒自己尽可能不要谈到客人的“负面隐私”,因此谈到这个话题时,露出有点难以启齿的神态。

“是啊,妈妈桑,从那之后,楢林医生好像开始走霉运似的。听说自从报纸报道他漏税的消息后,医院的信誉严重受损,患者少了大半。”

“怎么会呢⋯⋯”

“不,这是真的,这就是日本人的反应。只要听到那间医院逃漏税,便认为那是缺德的医院,而缺德就让人联想到医术可疑。日本人最讲究人格的清白,尤其对拯救人命的医生更是这样要求。”

“⋯⋯”

“听说楢林医院的空床愈来愈多,再这样下去,只好缩小医院的规模了。”

“哎呀,情况那么糟糕吗?”

“当然。逃漏税两亿元被追缴得加重罚款,换句话说,白花花的一亿四五千万日元就这样送给了国税局。纵使平常有点积蓄,医院的经营终究会陷入困难。”

元子心想,楢林还藏匿着许多财产,就算他得多缴交一亿五千万日元,也不会倒闭,但是她不能把这秘密告诉兽医。

“国税局真是恐怖啊!听说最近许多医生,尤其是妇产科、外科或牙科医生都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遭到国税局锁定的楢林医院算是运气不佳吧。”

元子突然想到,楢林八成会认为有人向国税局检举,而密告者就是元子,因为只有她知道他持有人头账户和无记名存款,并要挟他。

“哎,总之⋯⋯”兽医继续说道,“曾经生意鼎盛的楢林妇产科医院,还是难逃衰败的命运,开始走下坡路了。”

楢林大概会认为这都是元子造成的,恨不得把她剁成两半。元子心想,你要恨就恨吧。我不需要辩解,你要怨恨我也无可奈何。

“这样一来,岂不是要缩减护士的人数?”元子故意旁敲侧击打听护士长的消息。

“医院编制一旦缩减,护士等相关人员也只好跟着减少。不过他们医院有个资深的护士长,就算少四五名护士,大概也没什么影响。”

“那个护士长那么优秀吗?”

“她已经在楢林医院待了二十年了。这也是我听来的,听说楢林医生跟那护士长有过一腿。呵,呵呵呵。不过,这很难证实。”

“⋯⋯”

“听说那个护士长曾一度辞去工作,但现在又回到医院了。”

中冈市子果真回到楢林医院了,这算是中年女人的宿命吧。

“话说回来,楢林院长的流言满天飞,您的前途却是愈见光明。看来鲁丹将落入您手里,妈妈桑,您真是厉害,今后您的前途绝对是不可限量啊!”兽医带着惊叹的目光看着元子。

“哎呀,您这样说真是折杀我。而且我是否能买下鲁丹还是个变数呢。”

“不,这次谈判绝对会成功的。”

“如果真能顺利谈成,一切都要归功您的居中引荐啊。”

“您过奖了,我只不过是把听来的消息传达给您而已,谈判还是得靠妈妈桑的手腕,我只有退到一旁的份儿⋯⋯哎呀,我们这样一路聊着,转眼间已经到了。妈妈桑,就是这栋大楼。”

兽医指着的“英泉大楼”是栋老旧的五层楼建筑。白墙不仅已经变成灰色,在煤烟和雨水的侵蚀下甚至晕染出脏污的云形模样。这是栋老旧的建筑物,窗户很小,屋檐下已出现几道裂痕。

“鲁丹”的办公室竟隐身在这破旧的大楼里,跟豪华的酒吧比较起来,确实予人意外之感。但这是外行人的想法,其实近来已经很少有酒吧经营者把办公室设在银座的酒吧街上,因为酒吧和夜总会等登记科目为酒吧的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办公室只好顺应情势移到偏僻的地方。

“那么,我先告辞了。妈妈桑,祝您成功!”兽医说完,踩着扭捏的步态消失无踪。

鲁丹的办公室在这栋英泉大楼的三楼。洋酒供货商永岛已经跟长谷川庄治社长联络过,帮元子约好今天下午三点来此见面。这是第一次会见商谈,因此来这里之前,元子还专程到赤坂的丰川稻荷神社参拜。

元子搭着老旧的电梯直达三楼,不知道一、二楼里有些什么样的公司进驻。走出电梯之后,步上阶梯的转角处,只有那里设有窗户。从那狭小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接连不断的民房屋顶以及其他大楼。走廊直通到底,两侧有四五间办公室,天花板上的灯光暗淡,走廊的水泥墙已出现裂痕。

左前方的门旁挂着“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木牌,它就是鲁丹的正式公司名称。

元子轻按门铃后,稍微把门推得半开,拥挤的房间里有四张桌子,分别坐着男女职员,但是他们并未朝元子看上一眼。

“打扰了,敝姓原口,请问社长在吗?”元子朝坐在最前面的女职员招呼道。

那个女职员正在整理发票,默默地向对面的男职员示意,男职员这才看着元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您是原口小姐吗⋯⋯”

“是的,我是原口元子。我与社长约好了。”

“啊,是吗。请进来。”

男职员点着头请元子进来,看来长谷川已经交代过职员了。

男职员走在前头带路朝里面走去,元子跟在后面,若无其事地察看办公室里的状况。两个女职员正在整理发票,另外一个女职员则忙着写请款单,而那个男职员的桌上摊放着一本账簿。这时,三个女职员抬起头来目送元子的身影。

男职员打开一扇门,门后的房间里摆了三张大桌子,只见一个男子正在打电话。带路的男职员继续朝正面深处的门走去。

元子听到那个手握话筒,三十岁出头的斜肩男子对电话彼端的人说道:“昨晚你到底怎么了⋯⋯你感冒了?哎呀,要多保重身体。那今天可以上班吗?”

那男子似乎是酒吧的总经理,正在跟昨晚缺勤的小姐联络。如果是卡露内的小姐发生这样的事,元子绝对会亲自打电话了解状况。虽然她也想早点把这种工作交给属下处理。

男职员把最后一道门打开,房内墙边有张大办公桌,前面有套会客用的桌椅,这里是社长室。里面没有半个人。虽说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规模不大,却也在这栋大楼里占了三间办公室。

“社长马上就来,请您稍等一下。”男职员请元子坐定后便离开。办公桌上放着电话和文件夹,后面的墙边则摆着保险箱和书柜,上头只排放着几册茶色的账簿。墙上没有挂上任何画作,白墙已见斑点,显得单调寒碜,室内唯一的色彩是花纹模样的窗帘和桌上摆的一朵花。

“鲁丹”并非经营不善。店里的装潢富丽堂皇,办公室则简单朴实,这就像晚上浓妆艳抹身穿漂亮和服的女人,其实白天在家里是个皮肤黝黑只穿着简便衣服的女人。

隔壁传来脚步声。互道“早安”的招呼声不绝于耳。鲁丹有多名专职不同事务的男干部,也许就是他们在互道早安。下午三点半,刚好是他们上班的时间。

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衣身材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元子知道来者是社长,连忙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男子先到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瞥了一眼,再回到元子的面前,“您好,我是长谷川庄治。”

长谷川约摸五十岁。方脸,鼻翼有颗黑痣,五官并不立体,好像被铁锤敲得凹陷下去似的。半白的长发往后梳,显出几分年轻气息。右颊有点歪斜,好似颜面神经麻痹。

“我是原口元子。这次承蒙永岛先生居中介绍,今天特地来拜会社长您。”元子恭敬地欠身问候,拿出在高级礼品店所买的点心礼盒,“请笑纳!”

长谷川请元子就坐,他自己则与元子对面而坐。他从白衣口袋拿出烟斗,用英国制的打火机斜斜地点燃烟草。他的右颊抽动了一下,隔着青烟以单眼瞄着元子。

“永岛先生大概已经跟您提过我的来历,我在银座某栋大楼的三楼开了家叫卡露内的小店。”

元子当下报出自己的来历。她之所以省略时令寒暄,与其说是察觉到对方忙碌,不如说是觉得这样开场可与对方保持对等地位。鲁丹俱乐部是夜总会式的大型酒吧,像卡露内那种近似吧台式的酒吧,根本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元子非常清楚这两者间的差异,所以不得不这样向长谷川庄治表示。

元子无论如何都想买下鲁丹。为了达成目的,必须在初见面时尽可能博取长谷川社长的好感。

长谷川并非公开表示要卖掉鲁丹,也不会卖不出去,他只是想专心经营公寓事业,说不上或许哪天突然念头一转,打消此意也说不定。对元子来说,这次会商显得格外慎重。

“像我们这种开小酒吧的人,最向往能拥有像鲁丹俱乐部那样的酒吧呢。我这样说也许有点不自量力,但我一直希望哪天能实现这个梦想,并以此为目标,兢兢业业打拼至今。”

“谢谢您的夸奖。”

长谷川抽动着脸颊吸着烟斗,颇有社长的威严,但其偶尔抽动脸颊的模样,却让看者感到在意。

长谷川以右眼看着元子,仿佛在观察似的。

“妈妈桑的店在银座经营几年了?”他的嘴角堆起微笑温和地问道。

“一年半左右。”

“噢,那么短啊?”长谷川似乎颇意外,睁大另一只眼睛,“听说您有意要买下我的酒吧是吗?这消息是永岛告诉我的,我还不敢置信呢。妈妈桑很会经营酒吧嘛!”

长谷川说的是标准东京腔,但语尾却带有关西腔特有的柔软语调。兽医曾说过他是大阪人。

“不过,既然您有意接手我的酒吧,肯定赚了不少钱吧?”

元子认为,长谷川这句话是意有所指,也就是说,他质疑元子买酒吧的资金从何而来。他似乎在试探她背后的金主是谁。依常理判断,就算经营一家小酒吧十年,也绝无能力买下像鲁丹那样的豪华酒吧。他必须弄清楚元子幕后金主的来历,才这样拐弯抹角地暗示。

“店里的生意尚过得去。我手边有点积蓄,大概存了两亿日元。”

元子这样说是在暗示她背后并没有金主,而且手边有巨额存款,以此让对方安心。

“哇,妈妈桑真是有钱。”

“这点钱不算什么。一个女人家总希望自己的店能扩大经营,所以身边总是要准备点钱。”

“噢,原来如此。”

“不好意思,恕我直言,请问鲁丹能转让给我吗?”

长谷川把烟斗里的灰渣倒进烟灰缸里,然后慢慢地从皮袋中抓出一撮烟丝,塞进烟斗里。这一串缓慢的动作,无疑是在拖延答复的时间。

“对不起,请问您有合资者吗?”

长谷川似乎还在怀疑元子有幕后金主,于是间接地问道。这也难怪,因为几乎所有的酒吧妈妈桑背后都有赞助者。

“没有,是我独自出资。”

“那么,有没有咨询的对象?”

“很遗憾,没有。”

接着,元子探看着长谷川的眼神,说道:“我希望社长您当我的咨商对象。”

“咦?要我当您的咨询对象?”长谷川的脸颊猛地抽动了一下。

“是的,假如您愿意把鲁丹转让给我⋯⋯这只是假设性的说法。坦白说,突然掌管这么豪华的酒吧,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光是新招募三十个陪酒小姐就是件难事。而且要付给红牌小姐的定金,也是一笔庞大的费用。”

元子继续说道:“然后,还要从其他酒吧挖角或募集到有才干的经理、手艺精湛的调酒师、反应机敏的服务生、可信任的会计人员,以及熟悉作业流程的职员,是件浩大的工程呢。”

“说得也是。”

长谷川似乎察觉到元子要说什么似的等待着。

“所以,我打算按您开的价钱买下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所有股票,这样我就能直接接收这些员工。”

“您的意思是社长交替?”

“简单说,是这样没错。不过,这必须极机密地进行。”

这是元子想出来的提案。

在银座有所谓“顶让”的买卖方式,但对方多是处于停业状态,双方再就酒吧里的设备和装潢进行评估折让。然而若是生意兴隆的酒吧,就很难估价。

“完全”买下长谷川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好处非常多。买下豪华的大酒吧,不只它的声名响亮,以前的熟客基于人情义理多少会回笼光顾,虽然能否持续还很难说。鲁丹俱乐部的声名远播,元子看准的就是它的招牌,等经营步上轨道,稳定发展几年后,再依自己所愿更改店名。

直接接收所有员工的好处,元子已告诉长谷川。不过,股权的转移买卖,必须秘密地进行。因为若有任何消息走漏,那些陪酒小姐便会像凭直觉察觉要沉船的老鼠般逃窜。这样一来,元子不但无法应付,长谷川社长也丢不起这个面子。而且应收账款可能因此收不回来,所以元子就此特别叮咛。

元子告诉长谷川,她会坚守这项秘密,直到公司转移到她的名下为止。

“到时候,您再召集所有员工,我们两位前后任社长站在讲台上,友好地向大家宣布,今后您将全心投入公寓的经营,离开这个业界,后续事业则由我接手云云。然后,我会说公开请您当我的咨询顾问,我认为这样的交替方式最为理想,您觉得如何?”

“嗯。”长谷川抽动着脸颊嘟囔着。

“您真是聪明。”长谷川以叹服的目光凝视着元子。

“您过奖了。财力不够又想买下鲁丹的我,也只能想出这种雕虫小技。”

“刚才,您说要请我当咨询对象,就是这个意思吗?”长谷川似乎会错意,略感失望地问道。

“是的。不过,只要您当我的营业咨询顾问,我个人的私事也会找您商谈。”元子歪着脑袋微笑着。

“好吧,我知道了。”长谷川苦笑着点头,“至于我的答复,不能只凭我的个人意见,还得私下找会计师、店长和总经理详谈才行。”

“那当然。那么,下次我什么时候来拜访比较方便?”

“再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一个星期后我再来叨扰,谢谢您!”元子起身对方脸的长谷川欠身鞠躬,“社长,请您多指教了。”

一个星期匆匆过去。即使每天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但思虑过多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下午一点,元子打电话到长谷川贸易公司。一星期前她已跟长谷川社长约好下午三点见面,她想再确认一下。她拨打的是社长名片上的专线电话。

接听电话的是一名男子。

“您是原口小姐吗?社长外出还没回来,请您稍等一下。啊,社长有留字条:下午三点,原口元子女士来访。没错。社长既然已经留言,三点以前肯定会赶回来。期待您大驾光临。”

那男子可能是元子上次在办公室看到的身材瘦削的总经理。

元子跟上次一样打扮朴素地出门。这次会商非常重要,朴实的穿着比较适合洽谈生意,也不至于自我松懈。当她对着镜子略施淡妆时,长谷川庄治那间歇性抽动脸颊的面孔又浮现了出来。

今天元子没有去赤坂的丰川稻荷神社参拜,直接前往银座。她想,即使再去神社参拜,帮助也是有限。

她走出地铁银座站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不过从此走去东银座的英泉大楼很近,离约定的时间尚早。她随便走进一家咖啡厅,与长谷川庄治谈判之前,她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墙上挂着十几幅八号大的油画。这家咖啡厅即所谓的咖啡艺廊,那些画着风景、裸妇或静物的画作色彩各异,但似乎是出自同一名画家之手。以原色为基调的画作在暗淡的店里显得格外醒目,宛如灯光般明亮,不禁令人联想到鲁丹俱乐部。

元子认为,上次长谷川说他想考虑一下,叫她一星期后再去,便表示他有意转卖。这点从他当时的表情即看得出来。

所谓“考虑一下”,想必是在研拟如何“出售”。换句话说,他正在研究元子提出的方案,亦即用让渡长谷川贸易的所有股份的方式将鲁丹转让出去。

这一个星期以来,元子拼命盘算着鲁丹俱乐部到底值多少钱。现在她边欣赏着墙上的裸妇画作,边琢磨最后的定案。虽说不知双方谁会先开价,刚开始难免讨价还价,但她仍希望尽早谈出个眉目来。

鲁丹俱乐部的营业面积约有四十坪,如果有三十名陪酒小姐,那每月的营业额大概有四五千万日元。以银座的情况而言,应收账款的期限为七十天至七十五天。这样一来,应收账款恐怕会超过一亿日元。

接下来还有预付租金。以鲁丹俱乐部来说,每坪预付租金约为一百万日元,这样卖方可能会要求买方支付四五千万日元的预付租金。另外,还有付给酒吧小姐的签约金和定金。除此之外,卖方还会要求买方支付“商誉”费,再加上买方得承接卖方店里的各项设备,绝不便宜。这样合计起来,少说也得要两亿数千万日元。

毋庸置疑,鲁丹俱乐部应该有向银行贷款。一般而言,扣掉贷款即是那间酒吧的实际售价。不过,长谷川很可能开出希望买方概括承受[24]的条件。若是这样,她到底要不要接受呢?

尽管鲁丹俱乐部尚有贷款未还,但那应该是老板长谷川的个人资金,以自己的财产作担保的。元子心想,倘若她接受已有贷款的鲁丹俱乐部,自己势必要提供相对的担保品。可是,即使银行愿意放款,她却无力提供担保的对象。

她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手边的现金。

目前她在银行约有五千万日元存款。如果卡露内以两千万日元卖掉,加起来才七千万日元而已。若梅村以每坪两百八十万日元卖出,六十坪可得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再加上桥田付给澄江的分手费中,她多要了一千万日元,总共是两亿四千八百万日元,勉强才够卖方的实卖价格,更别提还需要周转金呢。假如长谷川提出要她概括承受的条件,这次交易就谈不成了。

这时元子又把心思动到梅村这块土地。确切地说,那块土地尚未归她所有,十五天后,它才会移转登记在元子名下。她从现在的土地持有者桥田常雄手中拿到的保证书上,记载的让渡日期确实为十五天后。

一般人若听到以保证书作担保,通常都不会严肃看待。但这张保证书绝不是空口无凭,桥田常雄若违背约定势必会为他带来灾难。它比即期支票来得可靠,因为她已经从土地登记簿上确认梅村这块土地确实为桥田常雄所有。

尽管梅村这块土地尚未真正到手,但十五天后绝对会归自己所有,自己绝对可以确实拿到一亿六千八百万。没有任何担保品的她,此时只好用这笔确实的虚幻资金跟长谷川进行交涉。

在咖啡因的刺激和会面时间的逼近下,元子的心情更为紧张亢奋。眼下,她犹如划着一叶扁舟,将航向波涛汹涌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