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照着先前记下的号码拨打电话。“医科进修班”有公司总机号码,但岛崎澄江告诉她的却是理事长室的专线电话。
她之所以选在上午十一点以前打电话,是因为听说这段时间桥田常雄会在办公室里。澄江说,桥田经营医科大补习班,平常十分忙碌,只有这段时间会待在办公室。
接听电话的是一名男子,不是桥田,可能就是澄江所说的横井组长吧。澄江曾说:“桥田先生时常外出,您请横井组长代为转告,桥田先生很快就会回电联络。”
“您好,我住在银座,敝姓原口,请问桥田在吗?”
“银座的原口小姐?”
“是的。”
男职员略带质疑地想回问什么,但随即说“请您稍等一下”,便将电话转接给桥田。
“喂喂。”这回是如假包换的桥田的混浊的声音。
“桥田先生?我是卡露内的元子,您好!”元子笑着打招呼。
“噢,原来是妈妈桑你呀?横井组长说,银座有个姓原口的小姐来电,我还以为是谁呢。”
“好久没向您问候了。”
“是啊,好久没听到妈妈桑的声音了。”
“我一直期待您来店里捧场,您最近却很少光临,我们店里的小姐都很想念您呢。”
自从桥田在Y饭店和“替身”岛崎澄江发生肉体关系之后,便很少到元子的店光顾。难不成像桥田这般厚颜无耻之徒也会羞于见到元子?
电话中听起来他似乎有点难为情。他低声说:“哎,要怎么说呢⋯⋯”
“我知道您平日事业繁忙,所以我简单说明一下想跟您谈的事。”元子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你请说。”
“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我想请您帮忙,能否在什么地方与您见面。”
“谈到妈妈桑你的事,我便无从招架,总觉得又要被骗呢。哈哈哈⋯⋯”桥田这番话意有所指,暗示元子在Y饭店搞替身一事。
“我想说的多少跟那次的事有点关系。”
“咦?”
“是有关澄江的事。”
“什么?”
桥田顿时说不出话来。看来他没想到元子会为此打电话来,因而有点意外。
“她⋯⋯”桥田怕旁边有人,没说出澄江的名字,只低声地说,“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桥田说得很小声,但语气非常认真。
“是的,她找我商量了许多事情。”
话筒那端的回话声断断续续,桥田似乎有点措手不及,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可能在思忖,澄江有事想说,为什么不亲自说明呢?为什么要托元子相告呢?澄江和元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不成自她在Y饭店当替身之后,她们俩就变得无所不谈了?
“这件事很急吗?”桥田再次开口,语气平稳了许多。
“我希望尽早把这件事谈清楚。”
“好吧,那请你立刻到这里来。”
“您说的‘这里’,是指什么地方?”
“我的补习班。请你来理事长办公室。”
“什么?”
元子感到意外。她才刚提到澄江的事情,桥田便公然地请她到他经营的补习班。方才,她在电话中问“能否在什么地方与您见面”,主要是考虑到他的立场,但桥田却反其道而行。
“我可以去贵校拜会吗?”元子不由得反问道。
“当然可以。理事长办公室只有我在,若有旁人在场,你来之后,我会把他请走。”
“⋯⋯”
“反正要见面,你不如现在就来。下午我跟人有约还得出门呢。”
“那么我就不客气造访了。”元子下定决心说道。
“你知道地点吗?”
“知道,在新宿区喜久井町二一六号。”
“从大久保前往饭田桥途中,有个叫‘若松町’的公车站,从那里往北下了坡路,尽头就是喜久井町。本校正位于早稻田大道的南侧,你只要在那一带询问,很快就可以找到。”桥田详细地说明地理位置。
“我知道了。现在去的话,大概十二点就会到达。”
“我等你。”
挂上电话之后,元子揣摩桥田的心情。他正想着他跟澄江的情事吧。
看来澄江是要向他要钱,否则不可能由元子出面。果真这样的话,与其在“密室”里密谈,倒不如在自家补习班的理事长办公室商谈还来得容易处理。在自家地盘上,难缠的事情也可轻易解决——桥田大概会这样想吧。
元子进而推想桥田的心理状态。他可能认为在Y饭店与替身欢好一事成了把柄,因为他原本看上元子,后来却随便跟替身上床。这种毫无原则、只要是女人便来者不拒的卑鄙心态,不由得成为对元子的内疚感,所以他才不好意思另约其他的地点见面。把她请到自家地盘来,那种半公开的场合和气氛能免除尴尬。确切地说,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形无不惊慌失措,而桥田却反其道而行,正面迎战,这一点让她深切感到桥田果真是厉害的角色。
从新宿车站前驶出的出租车,依照桥田在电话中的指示,抵达了“医科大进修班”前。
从若松町的公车站往北而去的下坡路延伸至拔谷而起的喜久井町的高地上,医科大进修班的白色建筑物坐落在高地的斜坡上,外观看去规模不算大,但感觉颇像大学校舍。
整个校区占地约有两百五十坪,校舍建地约两百坪,是一栋崭新的四层楼建筑,外观现代化又时髦,周遭种植着雪松。一楼有停车场,二楼以上是事务所和教室。校舍外侧设有通往楼上的铁制螺旋梯,那是专供学生之用,通往事务所的阶梯在停车场后方。
正门口前挂着刻有医科大进修班的铜制招牌,旁边立着一块用有色油墨写的告示牌:
本校授课内容
旧制医大住校集训重考班
旧制医大重考班
新制医大住校集训重考班
新制医大重考班
在学升学班
“旧制”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即设立、具有历史传统的大学,而所谓“新制”即是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教育风潮所设立的大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区分了升学考试的难易度,走后门关说入学引发事端的以新制大学居多。所谓“在学”,当然是指尚在就学期间的高三学生。多家补习班标榜住校集训,采取魔鬼训练营的方式,经常成为报纸和周刊的话题。
从这里望去看不到像宿舍的建筑物,也许盖在他处。由于重考生多来自外县市,因此有必要盖宿舍。元子心想,这间补习班算是已故参议员江口大辅的地盘,学生应该大多来自熊本县吧。住校重考生接受集训一事之所以经常引发争议,是因为校方管教严格。舍监把学生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不给学生外出的自由,可说是采取“监禁”手段管教。虽然这可以解释为补习班“热心教育”,但说得露骨些,其实是经营者为提高升学率,借此吸引更多重考生、增加学生人数赚取利益的生意算计。大众媒体都这样评论。
这间医科大进修班的经营考虑又是如何?与其说是为增进学生的学习能力,其实重点是拓展人际关系吧。江口参议员曾在文教委员会担任要职的经历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江口大辅是被桥田所骗,但他身为这间补习班的支持者,并在文教界占有龙头地位,因而在关说入学的运作上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力。话说回来,只凭“面子”还不见得见效。另一方面也必须将向学生家长收取的巨款,通过桥田居中斡旋,把钱送交到大学的理事和教授手上。尽管江口议员已过世,桥田仍在利用江口议员的前秘书安岛接收的人脉。这些事元子已由安岛和澄江的口中得到证实。
元子来到这里一看,医科大进修班校舍的豪华程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眼前的建筑物落成还不到两年,她不知道之前的校舍是何种模样,但专攻医大的补习班竞争愈来愈激烈,若不把校舍盖得富丽堂皇些,很快就会遭到淘汰。建筑物盖得愈是漂亮,愈能吸引学生的目光。这里距离“早稻田的树林”不远——亦即离知名早稻田大学很近——在气势上深得地利之便。
话说回来,这笔庞大的建筑费用,最终都是桥田向学生家长榨取而来的。送孩子进补习班的学生家长大半都是医生,他们无论如何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当上医生继承家业,因此花钱从不手软。众所周知,医生在高额所得者当中总是名列前茅,国税局每年公布逃漏税者的排行榜中,也是以外科和妇产科医生居冠。在元子看来,医科大进修班的校舍盖得如此华丽,便是这间补习班抓住那些医生的弱点,“从中榨取”的成果之一。
眼下,元子恰与从校舍旁的螺旋梯走下、涌向道路的成群学生擦身而过。对桥田而言,那些学生犹如宝贵的金砖。
楼下停车场正面有个柜台,窗口后方坐着一名警卫,他一看到元子走近,随即从椅子上起身,眼神变得锐利。元子今天穿着朴素的洋装,拿着手提包,打扮得像个保险业务员。
元子说明来意之后,警卫马上拨了内线电话。没多久,他放下话筒,态度为之转变,非常客气地请元子直接上楼。阶梯上铺着软垫。
走到二楼时,有个二十四五岁的女职员站在门前迎接。她带着元子走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在尽头的房间前轻轻地敲着门。门内传来回应声,她开门请元子入内。
蓦然,映入元子眼帘的是气派宽敞的办公室和一张极大的办公桌。明媚的阳光从外面洒了进来,整间办公室显得格外敞亮。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桥田常雄缓缓地抬起粗短的脖子,嵌在圆脸上的贪婪的双眼只是略闪一下,始终盯着走进来的元子,无形中给人一股压迫感。
不过矮胖的桥田马上耸耸肩,挂着笑容站了起来,绕过大办公桌旁来到元子的面前。
“哎呀,妈妈桑,好久不见。”桥田招呼道。
“许久没问候您了。”元子欠身说道,“刚才在电话中叨扰您,不好意思。”
“哪里。来,请这边坐。”
桥田指着一张与办公桌有段距离的桌子,它可用来招待客人,也可作为小型会议之用,长桌两侧摆着四张皮椅。
元子就近坐下,桥田肥胖的身子沉甸甸地塞进她对面的皮椅里,两条大腿微张,双手摊放在扶手上,显得气派十足。
“您不是很忙碌吗?”
大办公桌上堆满着各种文件,几乎塞得没有任何空隙。
“还好,我做事情很有效率,已经忙惯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刚才那个女职员悄声地走了进来。她在元子和桥田面前轻轻地放下红茶,旋即恭敬地退了出去。
元子喝了口红茶。她随意地打量着桥田常雄,眼下他显得气派威严,原先那令人作呕的脸孔,现在充满了红润而干练的气势,在酒吧微暗灯光下看到的短颈、隆肩、凸腹的丑态完全不见了,反而散发着大老板的稳重架势。
办公室内华美而庄重的装饰,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主人的地位。墙上挂着三幅油画,角落摆了尊半身雕像。那尊脸雕像戴着眼镜,穿着燕尾服,斜披着勋章绶带。雕像前的立牌写着“本校功劳者•从三位二等勋章•江口大辅参议员”几个金字,闪闪发光。
元子实在无法把在酒吧里对陪酒小姐上下其手的桥田,和端坐在眼前的男人当成同一个人。简单地说,来酒吧寻欢作乐的男客,总会故意露出男人的好色本性,元子也告诉店里的小姐,无论来客是会长、社长或局长,他们终究只是醉汉和好色之徒,自己要多加注意。可是如今元子眼前的桥田常雄却显得道貌岸然,顿时令她心生错愕。
与此同时,元子领悟到桥田把她叫来这里的原因。因为在其他地方见面,他便无法展现企业家的威严。这就是他的算计。
眼下,完全看不出桥田的脸上有因为无耻地跟元子的替身在Y饭店欢好一事而感到羞惭的神色。今天若约在其他地方见面,他恐怕就无法维持这副神态了。他必须依靠这些威严的装饰作支撑。
元子心想,我不会让你打败也不会上当,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她手中像保险业务员的手提包里,藏着足以摧毁虚张声势的桥田的致命武器。
楼上传来人声,好像是老师在讲课。
桥田动了动肥胖的肩膀。
“妈妈桑,你在电话中说,要跟我谈澄江的事是吗?”
“没错。因为要商量澄江的事,所以今天特地来叨扰您。”
元子说出“商量”这句话时,桥田的眼神变得异样。
“噢,要谈什么事啊?”
“其实,我是想约您在其他地方碰面,但是您却叫我来这里⋯⋯不过,这样也不错,让我有机会参观贵校漂亮的校舍。”
元子环视着理事长室。窗外正好有学生经过。元子知道桥田叫她来这里的盘算,可是她仍不动声色。
“我想又不是要谈什么秘密,便觉得这里比较方便。我是不是叫其他人暂时不要进来?”
“可以的话⋯⋯”元子点头。
桥田走到办公桌前,按了按桌上的按钮,对着对讲机说:“我按铃传呼之前,暂时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不用说,桥田吩咐的对象,就是刚才那位接待元子的女职员。
桥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这样就可以安心谈话了吧?”他的厚唇堆着笑容说道。
“不好意思。”
“你要跟我谈澄江的事吗?”
桥田探身从招待客人用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香烟,元子见状马上拿出打火机。桥田叼着香烟凑上去,翻眼朝元子瞥了一下。翻眼看人通常是白眼居多,但这时桥田的举动似乎更像是瞪视。
“澄江⋯⋯”元子恢复原来的姿势说道,“她能得到您的垂青,我好高兴。”
桥田斜望着元子,吐出青烟。
“那时候因为妈妈桑你落跑,事情才会变这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人不得不谈到Y饭店的替身事件了。桥田当然知道元子的意思。正如元子料想的,桥田听到这句话后默默地笑了。与其说他是以笑遮羞,不如说他始终保持着狡狯的表情。
“哎呀,澄江当然要比我好一百倍,而且澄江还告诉了我许多她跟您的事情呢。”
“她说了些什么?”
“澄江说您对她非常温柔,她好高兴。澄江什么事情都会找我商量,任何事情都会向我坦白以告。不过,请您放心,我绝对会守口如瓶,不会把这秘密泄露出去。”
“我对澄江非常温柔?我怎么没这个印象。”
“这件事有点难以启齿,一般来说,像这样偶然的艳事,幽会个两三次即告结束,可是您却持续不停?”
“嗯。这样拖拖拉拉,是有点不妥,以后我会多加反省。”
“您的意思是说这纯粹只是外遇?”
“我是这样打算。”
“可是,桥田先生,澄江不这样认为。她认为您要照顾她一辈子,感动得快掉下眼泪来呢。”
“没那回事!是澄江误解了。”桥田直挥手辩解道。
元子故意用惊愕的眼神凝视着桥田。
“可是,澄江太相信您的话了。”
“我跟澄江说了些什么吗?”
“您不是说要买珠宝和名牌服饰送她吗?而且之前您不是买了一只猫眼石戒指送给澄江?这些事是澄江亲口告诉我的。”
“嗯,我送了她一只小的。”桥田眯着眼睛说道。
“后来,两人独处的时候,您又跟澄江说了许多甜言蜜语?”
“我对她说了什么,根本不记得了。”桥田吐着青烟说。
“可是澄江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实在太感动了。”
“喂喂,妈妈桑,那只不过是枕边细语,为了炒热当时的气氛,算是随口瞎扯。简单地说,双方都知道这是一时的情话,她怎么把这话当真呢?”
“您不是对澄江说,自从您首次光顾梅村那时起,就喜欢上她了,现在竟然能抱着她在床上恩爱,简直像做梦一般,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一切都要感谢卡露内妈妈桑的精心安排⋯⋯”
“我这样说过吗?”桥田像被烟熏痛似的眯起了眼睛。
“不只这样而已,我还亲眼看到桥田先生和澄江亲密出游的情景。”
“咦?什么时候?在哪里?”桥田一脸意外。
“前几天,我因为有事外出,从西麻布坐出租车前往青山,凑巧看到前面的出租车里坐着一对男女。那样子我怎么看都像是桥田先生和澄江。没多久,那辆出租车便疾驶而去。后来我询问澄江是否真有此事,她点头说是。”
“嗯,我没这个印象。”
“这是澄江亲口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桥田先生您好像忘得一干二净,但澄江却把她跟您的事情深印在脑海里。她是真心付出的。”
“是吗?”
“当然是真的。那时候,我看到您搂着澄江的肩膀,凑近她的耳畔轻声说着甜言蜜语。您这样灌迷汤,难怪会让她神魂颠倒。”
“糟糕,被你看到了。”桥田用指头搔着下巴。
“不好意思,我想再确认一下您的想法。也许澄江不这样觉得,但您认为这纯粹只是外遇吗?”
“这当然是露水之欢,只是有点玩过了头。我对她确实是逢场作戏。”桥田正面看着元子,清楚地回答。
“可是,您为什么对澄江说要照顾她一辈子呢?”
“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就算说过,刚才我也说了,那只不过是男女间的枕边情话。在床上谁会许下承诺呢?”
“桥田先生,澄江可是一派纯情。她虽是梅村的女侍,却用情至深,跟那些酒吧行业的女人可不一样呢。”
“妈妈桑,你是为了澄江,专程来责问我的吗?”桥田终于露出怒容了。
“我不是来责问您,况且指定我来贵校谈话的是您。我在电话中早已表示是否能另外在别的地方与您见面⋯⋯”
“⋯⋯”
“而且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其实这次我是受澄江之托,专程来探问您真正的想法。”
“澄江托你来?”
“澄江性格温良,不好意思向您提起。但她告诉我,她最近因为猜不出桥田先生的想法,感到非常苦恼,希望我代她探问您的本意。”
“我只是逢场作戏,什么时候切断关系都无所谓。”
“逢场作戏?可是您跟澄江的关系未免维持太久了吧?”
“所以,我刚才已说过会反省。”
“澄江一直相信您对她的承诺。”
“我可没这个意思。她要把枕边细语当真,我也无可奈何。”桥田说完,双眉紧蹙。由于他表情不变,使得脸孔变得更加奇怪。
一阵沉默之后,元子抬起眼来。
“听说梅村最近要歇业是吗?”
“嗯,是啊。因此澄江才拜托你让她在卡露内上班吗?”
元子知道梅村的产权已转移给桥田,也已办妥登记手续,但她没有说出口。
“是的。澄江打算在我的店里上班,可是她不可能在欢场待一辈子,总得为将来忧心。女人年纪一大就完了。澄江说,如果您的承诺不能成为她的依靠,她现在就得另找谋生之路。”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她不能把我的话当真呀。这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嘛。”
“我了解您的意思了。”
桥田偷瞄着深深点头的元子。
“请你告诉澄江,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再这样持续下去,只会愈搞愈糟,而且对双方都没帮助,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桥田先生,既然这样,那就请您付澄江分手费。”
“分手费?”
“刚才的谈话中,您从头到尾都强调这是逢场作戏,可是看在公正的第三者眼里,您跟澄江的关系可不能说只是逢场作戏。”
“那是你的看法吧?”
“不,澄江也这样相信。那些甜言蜜语都是您亲自向澄江说的,我认为您必须负起责任,在第三者听来,相信也会同意。”
桥田对“在第三者听来”这句话,反应格外强烈。虽然他跟澄江的关系尚未广为人知,但元子言下之意颇有向外界大肆宣传的意味。
始终摆着傲然架势的桥田终于露出慌张的神色。现在,他肯定在思考如何维持补习班老板的体面,以及如何因应因为这个丑闻导致学生人数锐减的惨状。
“澄江说过要分手费吗?”
尽管桥田仍在装腔作势,但语气显然软弱了许多。
“澄江为了将来能独立自主,希望开间小餐馆,因而找我商量。您就帮她出点开店资金吧,这样澄江就能谅解您。”
“为参考起见,澄江说要多少钱?”
桥田说出“为参考起见”这句话,显现他的狡狯。
“我希望您能拿出一千五百万日元。澄江向来个性温和,不敢这样跟您说,这是我替她要求的。即使是规模再小的小餐馆,光是找个稍好的地点,加上承租的预付租金以及装潢费,就得花上这笔钱呢。”
“叫我拿出一千五百万日元,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我跟澄江只不过来往两个月,这样的要求太不合理了。”
“可是,澄江始终相信您的诺言,从不认为这只是逢场作戏,您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的。”
“不,我没有答应⋯⋯”
“您三番两次说那只是枕边情话,但这对纯情的澄江说不通。正因为澄江认为您是她一生的依靠,才没有向您要一分一毫,难道您要说这是酒吧行业女性的逢场作戏吗?”
桥田像冷不防被击中要害似的不知所措,他懊恼着每次跟澄江燕好时就该当场塞钱了事。
“桥田先生,根据我的观察,贵补习班经营得非常成功,听说学生家长大多是有钱的医生。最近报纸常报道,许多家长为让自家小孩进入医科大学就读,毫不手软地将大把钞票捐给补习班。”
“那是其他补习班,我们从不收取那样的捐献。”
“我也这样认为。今天我真是有幸能亲眼看到这么漂亮的校舍,感谢您给我机会来这里参观。”
桥田露出不悦的神情。
“对桥田先生来说,一千五百万日元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且花这么点小钱,即可轻松摆平纷乱,算是很便宜的了。”
桥田抬起粗短的脖子,以凹陷的细眼瞪着元子。
“好吧,让我考虑看看。”
“您说要考虑看看,是打算拿出一千五百万日元呢,或是开出更低的价码?”
“都包括在内。”
“您什么时候能给我答复?”
“目前还不确定,我得仔细考虑才行。”
“不行,您这样拖延下去,澄江和我都无法安心,请您马上就答复我,让事情就此解决。”
“你是专程来威胁我的吗?”
“我哪敢威胁您。我只是想看看您对澄江有多少诚意而已。因为我是澄江的代理人。如果澄江知道您没有任何诚意,纯情的她肯定会因此发狂。她可不是随便和男人胡搞的女人,也没有那样的经验。您跟她上床过,应该最了解才对呀?”
“⋯⋯”
“像她那样纯情的女人,遇到感情挫折时,会有什么反制动作谁也料不准。她若知道您对她的承诺只是空话,肯定会感到绝望和愤恨不已,到时候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名堂来呢。所以,请您现在就开保证书吧。”
“什么?叫我开保证书?”
“没错,请您在上面写明交付一千五百万日元的确切日期,我拿着保证书回去,澄江肯定很欣慰。我既然受她的请托,就请您不要随便糊弄我。”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下课时间,许多学生沿着螺旋梯跑了下来。
最后,桥田常雄终于用印有医科大进修班字样的专用信笺开了一张保证书,署名将付一千五百万日元给岛崎澄江,付款日期是一个月后。
看来桥田似乎体悟到眼下若与元子和澄江闹翻,将对自己大大不利。他气得紧握拳头,用力地在信笺上签名盖章之后,把它撕了下来,推到元子的面前。
“这样总可以了吧?”桥田皱眉瞪视道。
“那我就收下了。”
元子伸出双手像领取奖状般接过保证书,并故意慢条斯理地察看上面的文字。
没错,支付金额为一千五百万日元。元子答应给澄江五百万日元,剩下的一千万日元她打算留给自己,因为将来她要开间更大的酒吧,再多的钱都嫌不够。
“确实无误。”元子点头致意,妥善地把它折成四折,一边放进手提包,一边绽开笑容说,“澄江会很高兴的。”
桥田气得转过头抬起下巴,粗暴地吐着青烟,脸颊气得鼓起。
“一个月后,我会如保证书上的日期来取款,是来您这里吗?”元子微微笑着,稍微侧着头,故作娇态地对桥田的侧脸问道。
“你要来的前一天先打个电话,我再指定付款的地点。”桥田维持那样的姿势说道。
“好的。”
谈判告一段落后,元子也探前从桌上的烟盒里拿起一支香烟,用旁边的打火机点燃,静静地吐着青烟。
“我说桥田先生啊⋯⋯”
“⋯⋯”
“您付这么一点小钱,就摆平了所有事情,岂不是可以安心了吗?”
桥田的脸颊不停地抖动着。
“如果以逢场作戏的角度来看,这笔钱也许贵了些,但这是指一般人而言。我认为所谓昂贵或便宜全要看对方的收入而定,而且重要的是,其收入的来源。勤奋打拼和不劳而获,当然不可以相提并论。综合各方面因素,以桥田先生的情况来说,一千五百万日元算是便宜的了。”
桥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过头来瞪视着元子。
“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您舍不得花这笔钱,到时候澄江三天两头来骚扰,势必会给您的补习班带来困扰。而且媒体现在正把报道目标锁定在专考医科大的补习班,万一补习班老板的丑闻被大幅报道,后果会是如何呢?”
“⋯⋯”
“不仅如此,媒体也会趁机调查贵补习班的经营状况。现在的新闻媒体的调查能力远远超过警方,若被他们锁定,到时候贵补习班就会被像蚂蚁般聚集的记者包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补习班是正派经营,可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桥田愤愤不平地说。
“若是没有最好。可是您总不希望被媒体胡乱报道吧?而且学生人数也会因此减少。为了防止那样的事情发生,您付给澄江一千五百万日元是值得的。”
“嗯,我知道了。”桥田用力拍着桌面,“我会按保证书上的日期付款,不论是你或澄江都可以来取款。”
“澄江不会来。事情搞到这样,她也不想与您见面了吧?由我代理来取款即可。”
桥田气得又别过脸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桥田先生,我已经说过好多次,我是代替澄江争取她的权益。”元子把烟蒂轻轻地捺熄在烟灰缸里,“接下来,谈谈我的要求,请您仔细听明白。”
“什么?”桥田用鄙夷的口气回答道。
“澄江说,即将歇业的梅村已经被您买走了?”
“澄江这女人真是大嘴巴!我买了,那又怎样?”
“请您把买下的梅村转让给我。”
元子直视着桥田,只见桥田不由得发出冷笑。
“难不成你要接下梅村开起餐馆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希望善加活用那块土地。”
“你整个脑袋只想着做生意。我不知你在想什么,但我明白告诉你,梅村的地点不适合开酒吧,周边环境还不成熟。”
“这个我知道。”
“噢,是吗?那么,为参考起见,你打算用多少钱买那块地?”
桥田说得斩钉截铁,充分显示出自己是土地所有者的自信。
“赤坂四丁目四十六号,地号壹柒陆参捌号,面积壹佰玖拾捌平方米”的土地所有权,已于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九日移转登记到“品川区荏原八丁目二百五十八号 桥田常雄”的名下。元子已经从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的土地登记簿中得到证实。
“我希望用五千万日元买下那块地。”
“五千万日元?”桥田险些叫出声来,“你有没有搞错,那块地的地价每坪得要两百八十万日元,六十坪少说也得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
“请您用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让给我。我无法一次付清全部款项,所以请您让我分十五年每月摊还。”
“十五年每月摊还?”桥田露出惊愕的表情,“喂喂,你头脑是不是有毛病?这岂不是免费赠送吗?难不成你疯了?”
“我的头脑既没毛病,也没有发疯。我希望这是正式的交易。”
元子把手提包拉近身旁,从里面拿出一沓数据。
“请您看一下这个东西,这是某个人复印给我的资料。”元子把那叠纸张放在桌上。
桥田兴致索然地拿起一张纸,看了一眼便立刻露出惊讶的神情,像发条似的弹跳起来,把椅子弄得砰砰作响。他宛如半夜撞鬼似的睁大双眼,逐张翻阅,紧盯着上面的文字,眼睑和手指不停地颤抖着。
“您看了上面的笔迹,大概知道是谁写的吧?”元子微笑地说道。
“嗯,是江口虎雄⋯⋯”
“这些学生家长的相关资料就是立在那里的雕像——对贵校功劳卓著获二等勋章的已故参议员江口大辅——的叔父,同时也是贵校前校长江口虎雄老师所写的。”
“⋯⋯”
“这列表上写的就是那些利用黑钱让自家子女走后门入学的家长资料,请您过目一下。开头是这样写的:‘十月十一日。学生土井弘夫,为土井信胜(五十八岁)的次男,其父在熊本市薮内町八六二号开设妇产科医院已有二十三年历史。之前与桥田理事长有过数次接触。当天晚间七时许,在都内银座的帝京饭店与桥田共餐,桥田当场收受金钱。对方还购买了两百万日元医科大进修班的债券。依照行情惯例,桥田收取了债券的三十倍金钱作为关说入学的费用,根据推测,桥田已收受六千多万日元。’我已经把这些证词背下来了。”
“真是谎话连篇!”
“还有‘十二月二十一日。学生古河吉太郎,为古河为吉(五十六岁)的长子,其父在大阪市北区连雀町二六二号,开设整形外科医院已有十七年历史。以前与桥田有过十几次接触。当天晚间七时许,在都内赤坂的高级餐馆梅村共餐,桥田当场收受金钱,对方购买三百万日元医科大进修班的债券。根据推测,桥田收受的金额超过九千万日元。’”
“你少瞎扯了!”
“我还背下这么一段:‘一月三十日。学生植田吉正,为植田吉太郎(四十九岁)的长子。其父在褔冈市久住町二八四号,经营妇产科医院已有十八年历史。当天傍晚六点,在赤坂的高级餐馆梅村共餐⋯⋯’”
“你把东西拿开!这全是造假,我不想看这些假资料!”
桥田把那叠数据狠狠地摔在桌上,气得脸红。
“噢,是吗?”元子紧盯着桥田的动作说道,“可是,根据我的了解,江口虎雄先生仅有医科大进修班校长的虚名,并没有真正的实权。您为了讨好江口参议员,特别为他叔父安插上校长这个位子。您这个人做事专断独行,从来没跟江口校长商量过,但江口虎雄先生是个正义之士,他对您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于是暗中调查您的行动,具体地记录下来,像这样的纪录共有两册。”
“⋯⋯”
“难道这些都是江口虎雄先生胡扯瞎编的吗?”
“嗯⋯⋯”桥田没发出声音,只在嘴里哼吟着。
“资料如此具体翔实,我认为不是空穴来风,而且拿出巨款关说的家长,全是整形外科和妇产科的医生。他们大都是靠自费名义赚满荷包,尽管冠冕堂皇说是保护母体,其实就是堕胎。又或是像整形患者前来就诊,必定有各自的苦衷,大都不希望被别人知道,因此医生当然乐得不把这些收入记在账簿上,病历表更是可有可无。病历表有露馅的可能,为了逃避国税局的追查,早就烧掉了。换句话说,与逃漏税有关的任何证据都不可能留下。”
这方面的知识,元子多半是从中冈市子那里听来的。中冈市子现在在做什么呢?此时元子脑海中掠过她的身影。
“从这些资料来看,我仔细算了一下,已付出巨款的学生家长,目前为止就有二十五人之多。最近家长拿出的金额愈来愈高,主要是因为通货膨胀和升学竞争的关系吧。难道这些资料全是子虚乌有吗?”
桥田始终双眼通红地瞪着天花板,不发一语。
“人的怨恨实在可怕,尤其老人的恨意更是恐怖。桥田先生,您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江口老先生会留下这些资料吧?”
“这些数据你从哪里弄来的?”桥田终于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恕难奉告。”
“我真想夸你几句,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始作俑者是谁。”
“噢,是吗?”
元子心想,毋庸置疑,桥田怀疑安岛富夫。
“他好像带你去过江口老先生家里,见过老先生了吗?”
“我没见到老先生,这资料是他儿媳妇借我复印的。”
“噢,是他儿媳妇借你复印的吗?哈,哈哈哈。”桥田突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奇怪的吗?”
“我是在笑你呢。”
在元子看来,桥田的突然发笑显然是为掩饰他的尴尬。
“桥田先生,我再让您看一份资料。”
元子从手提包里拿出另一份资料,共有六张订在一起。
“请您仔细看清楚,这是我委托青山的东洋信用调查公司所作的调查报告的复本,也就是江口先生笔记中的那些医生往来银行的资料。”
一听之下,桥田似乎更为震惊,拿着资料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
“您也知道,这些医生至少跟五家银行有来往,为了掩饰逃漏税,绝对有人头账户和无记名存款。他们之所以能轻松地拿出七千万、八千万或将近一亿日元,让自己的儿子进入医科大学就读,正是因为有这些秘密存款。国税局若知道他们花大把钱关说入学,绝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必定会使用司法调查权,彻底地调查各银行的人头账户和无记名存款的流向。江口先生的笔记和东洋信用调查公司所作的调查若同时流到媒体手上,事态之严重可想而知啊!”
元子说到“流到媒体手上”这句话时,特别加重语气,听来颇有要故意放出消息的意味。
“到时候,已捞到好处的各大学的理事和教授就不得不引咎辞职,而学生家长逃漏税若因此曝光,事情就麻烦了。不用说,桥田先生您将因为侵占和诈欺罪嫌遭到逮捕,这家医科大进修班补习班便告瓦解。桥田先生,相比之下您把梅村那块地让给我根本不算赔本。”
桥田常雄颓然地垂下头来,元子仿佛看见他的面前升起一面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