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猜得没错,那天晚上九点左右,桥田打电话到店里来了。接听电话的里子来到正在包厢招呼客人的元子身旁,低声说道:“桥田先生说,待会儿要带两个朋友来店里。一位姓安岛,一位姓村田,两位都是国会议员的秘书,他们来过店里一次。”
里子这么一说,元子便记起桥田之前曾带他们来过店里一次。拥有“医科进修班”理事长头衔的桥田经常带医生来捧场,但也曾带国会议员的秘书来,通常都是由桥田请客付账,议员秘书来的时候也是一样。一来经营专攻医科大学的补习班非常赚钱,二来桥田在相关渠道上也颇受他们的关照。元子不清楚桥田和国会议员的秘书有何关系。那两位秘书都比桥田或一起来的医生年轻得多,大约三十二三岁。
元子突然想起傍晚在半路上巧遇兽医时,他那句玩笑话:妈妈桑,要不然你就把波子那间酒吧“巴登•巴登”顶下来怎么样?今天晚上,桥田又会引诱她吧。桥田肯定会无视旁边是否有客人,低声向她调情。
今天晚上,元子比往常更期待桥田的到来。
九点半左右,桥田带着两名男子出现在店里。确实是国会议员的秘书,元子对他们还有印象。
“欢迎光临!”
元子从其他小姐的手中接过客人脱下的大衣,看了一下三人的穿着,皱着眉头说了声“哎呀”。他们都穿着黑色西服,系着黑领带。
“诸位是刚参加完丧礼吗?”
“嗯。有位先生今天做头七法会。”桥田全身充满酒臭味。
“这样子啊。”
“我们心情有点沉闷,所以想在这里转换一下心情。妈妈桑,你还记得他们两个吗?”
“好久不见。来,请坐!”
元子招呼着,然后把他们领到后面的包厢。其他三组先到的客人分别坐在其他桌和吧台前。
“你店里的生意愈来愈好了。”桥田边用手巾擦手边看着店内说道。
“都是托您的褔。”
元子坐在桥田和他的客人——两位秘书之间。
“可是,我这家店太小了。”
元子若无其事把店内的规模说得很小。
桥田宽广的额头泛红。
“不过,这店要扩大有困难,因为大楼的面积规格都是固定的。”
元子故意这样说给桥田听,拐弯抹角留下伏笔。
“是吗?住商混杂的大楼的确有些不便。”
“就是啊。要是想再扩大的话,我倒有些办法⋯⋯”
元子装出忽然察觉自己只顾着说话,而让两位客人闲得无聊的神态,欠身赔笑说道:“哎呀,我们竟然只顾聊起自家的事来,真是不好意思。您两位想喝点什么?”
元子这句“自家的事”逗得桥田心花怒放。因为元子这样的说法好像他们两个的交往很亲密。大家举杯的时候,他的右手早已伸向元子的背后,而元子今天晚上也比平常更倾贴着他。她身上还特别擦着浓烈的香水。
“我总觉您两位的黑领带看起来有点阴森,而且又穿着黑色西装。是哪位大人物去世了吗?”
元子把目光移向两位秘书。
桥田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两位秘书正看着自己的酒杯。他们跟桥田带来的医生类型不同,面貌聪慧,反应非常敏捷。
元子看他们没有马上回答,便猜想那名亡者应该是非常知名的人物。倒不是有必要保守秘密,但在有小姐坐台陪酒的酒吧里似乎不便随口说出。
由于他们两个秘书这样的反应,元子猜想去世的大概是某国会议员吧。如果今天是头七,找出今天的报纸应该可以知道亡者的姓名。
秘书系黑色领带可以理解,但是连补习班理事长桥田也穿黑色丧服出席,看来他跟亡者生前有所交情。
“我总觉得我们这种打扮不应该来这里。”安岛蓄着七三分发型,头发抹得油亮,身材瘦削,苦笑着说道。
“说得也是。想不到事情一忙,竟然忘了把准备替换的领带带出来。”
头发往后梳的村田端着酒杯欠身呼应着。
不多久,酒杯交错互碰,席间的气氛热闹起来了。
元子陪桥田喝酒的同时,依旧若无其事地偷听两名秘书的谈话,观察他们的动静。
他们偶尔跟小姐说几句俏皮话,但绝不会多嘴。不仅不谈自己的工作,更不会讲些可让听者揣度的对话。
乍看之下他们似乎颇亲近,其实彼此仍有些距离,在措辞上也很客气。
元子推测,他们并不是同一个议员的秘书,而是各有其主。而他们的议员老板平常就交往密切,所以做秘书的彼此也很熟稔。
依此看来,他们其中一人可能是今天做头七法会的国会议员的秘书,另一名则是与亡者生前交情不差的议员的秘书。从他们的表情作比较,村田虽然故作神情快活,却若有所思,说不定就是那过世议员的秘书。而长相斯文的安岛,大概是受议员老板的交托,代他前去头七法会致意的,而任务已经达成,现在正在这里畅怀饮酒。
桥田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愁容,反倒是难掩一脸偿还人情义理后的轻松模样。他笑逐颜开一只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搂着元子。
在元子看来,那两个秘书跟桥田的互动状似亲密,但仍有些客套。虽说桥田对两位秘书的态度谦恭,可是他们并未因此对桥田耍威风,倒像是彼此相互照应。
桥田跟带来的两名客人没多作交谈,反而是顾着跟元子咬耳根。
“喂,妈妈桑,你下定决心了吗?”
坐在旁边的安岛和村田,跟其他坐台小姐闲聊着。
“下定什么决心啊?”元子嘴角露出笑容。
“我说得这么起劲,你却这样装傻,叫我怎么办呀。”
“你真把那件事当真?”
“当然。因为我很在乎你嘛。”
元子心想,这段对话,简直就像傍晚她巧遇兽医时所谈的内容嘛。
里子、润子和美津子陪着那两位秘书谈天说地,即使眼睛看着客人,却竖耳偷听妈妈桑跟桥田的悄悄话。
酒醉的桥田靠近元子的身旁。
“好吧。”元子接受似的点了点头。
“噢,你答应了,妈妈桑?”桥田睁开染红的醉眼,紧紧握住元子的手,“你答应得这么干脆,是真的吗?我可不是说醉话。”
“我知道啦。之前你就提过很多次了。”
桥田感激万分似的握住元子的手。
“但是,我可不要现在。”
“什么?”
“哎,人家毕竟是女人嘛。我也得有相当的决心才行。我们不要在这种地方谈这件事,另外约出来碰面听听你的想法。”
“好啊。”
桥田用舌头舔着唇上的酒液。
“那么,哪天傍晚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而且得早点才行,因为你还要开店呢。”
“好啊。你要在哪里请我吃饭?”
“我想想看。”
桥田全然不顾在场的目光,嘟着嘴巴凑近元子的耳边。
“就在赤坂的Y饭店吧。那家饭店十五楼有家餐厅,我们在那里共进晚餐如何?”
“那明天傍晚方便吗?”
“嗯。等等,我看一下。”
桥田堂而皇之地从口袋掏出记事本,当场打开行程表,一手搔着头,皱起眉头说道:“糟糕,我明天晚上和后天晚上都有约,大后天晚上也不方便,真是伤脑筋。”
“我不急,迟个四五天也没关系。”
“这样子啊。那四天后的傍晚如何?”桥田立刻喜形于色。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桥田会有什么花招,元子当然心知肚明。
“桥田先生。”安岛边笑着边转头过来,“我们先告辞了。”
桥田转头过去,赶紧劝道:“再坐一下吧,反正时间还早嘛。我们要不要再续摊啊?”
对桥田来说,他跟元子的秘事已经谈妥,眼下更有兴致跟他们去其他酒吧畅饮。
“喂,桥田先生,您就留在这里好了。”
村田也笑了。
元子回到自家公寓,从衣橱中拿出成堆的旧报纸,查看是否有名人的死讯。她发现一星期前的某早报有一则消息。
“先前因病住进东大附属医院的江口大辅(参议员,天云运输社长),因胃癌于三月七日下午两点零五分去世,享寿六十有八。十一日下午两点于青山斋坛举行公祭。丧主长子江口义雄,住东京都目黑区柿之木坂一○之七一三。
“江口大辅,熊本县人,当选过四届地方议员,曾任参议院文教委员会召集人。因为江口氏的病逝,参院各党的议员人数⋯⋯”
元子读着报纸,终于弄懂事情的背景了。
元子不仅知道了那位做头七法会的亡者的真实姓名,借由得知已故的江口大辅当过参议员,尤其担任过文教委员会的召集人一事,她终于了解“医科大进修班”理事长桥田常雄为什么穿着黑色丧服出席那场头七法会了。
到了隔天傍晚。
元子走进店里,酒保跑了过来。“妈妈桑,有人要面试。”
“噢,是哪位啊?”
酒保以眼神指着某张桌子。
一个女子站了起来,对着元子恭敬地点头致意。
乍看之下,那女子大概才三十岁出头,身上穿着黑色的和服。元子觉得眼前这女子很懂穿着打扮,搭配和服的宽腰带很有格调,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虽说她身上的和服不是多高级,但整体搭配高贵不俗,行礼致意也落落大方。
她略施淡妆的长脸给人好感,身形也很优雅。
那名女子来到元子的面前,小声问道:“⋯⋯请问贵店能不能雇用我?”说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旁边酒保和小姐们,整张脸都红了。
“你要应征吗?”由于元子对她印象良好,便微笑地看着对方问道。
“是的。没人介绍就冒昧前来应征,真是不好意思!可以的话,能否让我在这里当酒吧小姐?”
女子的态度没有一丝卑屈。
“嗯,你先坐下吧。”
元子若要再雇用小姐,倒希望找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姐。眼前这名女子,少说也有三十二三岁了。正因为她略施淡妆的关系,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
不过,她穿和服的样子是如此得体,使得元子想雇用像她这样印象出众的女人。
元子打算问明来历,便请对方坐下来。她坐的娇态没有半点矫饰,其所有举止的细节元子全看在眼里。
“对不起,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岛崎澄江。”女子双手平放在膝前再次欠身说道。
元子也报上姓名,客气地问道:“你以前在酒吧工作过吗?”
“没有。我才不曾在酒吧工作过。”岛崎澄江摇着头说道。
元子对“才不曾在酒吧”这句话不悦地问道:“那么,你是在夜总会待过吗?”
“没有。我也没待过夜总会。”
“噢,这么说,你从来没待过酒吧服务业?”
“我做过料亭[16]的女侍。”
“现在还是吗?”
“是的。”
元子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无论是和服的穿法或应对进退的态度都很专业,想必她任职的料亭规模颇大。她之所以要辞去现职改行当酒吧小姐,也许是因为跟店家发生纠纷,要不就是不满薪资太少。酒吧小姐的收入优渥,有不少年轻的艺伎转行来酒吧上班。
尽管如此,元子还是暗自打量着这个来应征的年纪稍长的小姐,她无论是姿色或穿着打扮都很出众。
但话说回来,虽然这女子举止端庄,却因为太过文静而少了点活泼气息。虽说酒客们偶尔喜欢借机上下其手,但他们终究喜欢活泼的小姐坐台。元子以经营者的眼光打量着对方。
“那你为什么要辞去现在的工作呢?”
“再过不久那家餐厅就要歇业了。”
“这样子啊?”
“虽说并不是马上歇业,但在近期内就是了。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可能无法马上找到工作,所以趁空当自告奋勇来这小店应征了。”
元子苦笑了。
岛崎澄江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些,所以才来这里应征,恳求妈妈桑让她当酒吧小姐。看来她是认为卡露内规模很小,生意清淡。这句话在元子听来难免有些不悦,但从外观来看或许的确如此。
不过,这句话也激起了元子的斗志,她决心要将波子弃守的酒吧弄到手才甘心。
“妈妈桑,我不适合吗?”
岛崎澄江以为元子在犹豫,露出担心的表情,满面愁容。
“并不是不适合⋯⋯”
元子收回原本要说的“让我考虑看看吧”,突然改口问道:“你工作的那家料亭叫什么店名?”
“叫作‘梅村’,就在赤坂四丁目,在一树街往西的地方。”
女子回答着,元子想起那一带的地形。
“那附近不是有很多料亭吗?”
“是的。梅村是其中一家,规模不大。”
元子原本以为岛崎澄江只是在一般的料亭工作,但听她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她工作的地方是有艺伎作陪的高级料亭。
元子又弄清楚一个疑点了。怪不得岛崎澄江穿起和服来那么有品位。在那种高级料亭工作过的女侍,身形和容貌自然与众不同。
那一带的街道两旁有许多入口狭窄、玄关造型高雅、看似用来等人的料亭。木门上有横梁,门后是扶疏的树丛,旁边的黑墙上挂着写有店名的灯笼招牌。原来梅村就是那其中一家啊。
“梅村为什么要歇业呢?”
元子心想,大概是经营不善才歇业的吧。
岛崎澄江低下了头。
“坦白说,因为老板娘的先生过世了。”
“哎呀,太令人同情了。不过,就算老板去世了,老板娘还是可以继续经营啊?”
“是这样说没错,但老板和老板娘并不是夫妻关系。”
原来如此!料亭经营不乏这样的情形。
“那她是老板的情妇?”
“嗯。”
“但话说回来,老板不在了,老板娘照样可以经营下去啊?”
“是的。有些餐厅是那样没错,但因为社长⋯⋯也就是我们老板,他是某公司的社长,还当过国会议员,因此店里主要是靠与他有来往的客户来梅村捧场。社长去世以后,这些捧场的客人自然不会再上门,而平常老板娘也很少跟其他客人互动,他们也难免不再光顾,照这样生意根本做不下去。再说,社长平常跟各界有金钱往来,他一旦不在,这方面的资金挹注也得告终,因此老板娘没有把握能否继续经营下去。”
“等一下!”突然,一个人名闪过元子脑海中。
“老板娘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恕我不能把他的背景说得太清楚,我们老板叫作江口大辅,当过参议员,也是运输公司的社长,八天前因为胃癌去世了。”
果真是他啊!
元子直盯着岛崎澄江。
“所以,有买家要接手梅村了吗?”
“不,目前还不到这个地步。”
“澄江。”
“是的。”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厅聊吧。而且待会儿客人就要上门⋯⋯”
元子突然改变心意,整个精神也快活了起来。
“好,那我就不客气叨扰了。”
岛崎澄江恭顺地站了起来。
“店里就麻烦你们招呼了。”
元子这样交代着,其他的小姐旋即不约而同地说:“妈妈桑,请慢走!”
酒保赶紧钻出柜台拿出元子的手提包。
跟在元子身后的岛崎澄江频频对酒保和其他小姐点头致意,店里的所有人员一直目送着她们离去。
元子走进一家靠林荫大道角落的咖啡厅。从外面看去,临街部分嵌着透明玻璃,很像化学实验室,这家店亦即路过的A画家站在街上看到元子和东林银行千叶分行经理谈话的地方。酒吧的妈妈桑和经理时常来这里跟有意跳槽的酒吧小姐磋商。
眼前就有两三桌客人在谈挖角的事情。通常跟酒吧小姐洽谈跳槽,大都挑在早上或酒吧打烊以后的时间。
元子正要找个适当的位置,朝角落的方向看去时,看到波子正坐在那里跟一名中年男子说话。波子无意间抬头看向元子,目光相遇的瞬间,波子的表情顿时突变。
“我们坐在这边吧。”
元子笑着对岛崎澄江说着,故意装作没看到波子。
虽说元子不理会波子,但眼角仍瞄着波子的身影。
稍一瞥视即可看出,波子身上的行头比以前逊色多了。她穿着旧洋装,脖颈间少了她爱炫耀的三连串珍珠项链,改戴便宜的项链,甚至连发型也塌了,显然是每天不再上美容院做头发,而由自己梳理。
看来楢林妇产科的院长已经跟波子分手了。院长被元子勒索了五千万日元以后大概吓破了胆,为此才无力拿钱给波子的吧。再说,楢林也怕若继续跟波子的关系,或许还会遭到类似的灾难。
换句话说,楢林若继续给巴登•巴登提供金援,势必得从他的秘密收入和存款中支出。然而,自从他逃税的证据被元子掐住以后,不得不提心吊胆,用钱不能像以前那样大方。而且像波子那样的女人肯定需索无度。再说,元子的存在也给楢林极大的压迫感。
尽管元子答应今后不会找楢林的麻烦,但对楢林来说,只要他还继续逃税,怎知元子会不会又出言要挟。楢林若继续跟波子来往,可能会招致更大的麻烦,因为他知道波子和元子是水火不容的“对头”。
元子一边想着楢林的心态,一边跟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
跟波子交谈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西装,元子看不出他是做什么行业的。他不像是波子跟院长分手后猎到的男人,有点像房屋中介商,目光非常锐利。
不得不放弃巴登•巴登的波子拿了院长给的分手费,或许她现在正为找个规模较小、位置欠佳的地点跟房屋中介商商量。在这之前院长在波子身上砸下不少钱,所以分手费不可能给得太多,这样一来当然不够巴登•巴登开店做下去。
前护士长中冈市子现况如何了?她是不是跟与波子分手的院长言归于好了?若是这样,市子也算是达到雪耻的目的了⋯⋯
这时候,波子突然从对面的位子站了起来,横眉竖眼地看着元子的方向,宛如木头人似的杵在那里。
“喂,澄江,我想请你来我们店里上班呢。”元子故意让对面的波子看到自己夸张地堆起的笑脸。
“您愿意雇用我吗?”澄江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子。
元子的眼角还瞄着波子。
“嗯。那就麻烦你了。”
波子伫立在那里,同行的男子也站了起来。由于波子始终看着元子所坐的方向,那男子也跟着看向这边,眼神非常严厉。
“谢谢您!”岛崎澄江谦恭地欠身致意。
“你不必客气,以后多关照了。”
眼角中的波子终于有动作了。元子心想,波子大概会走过来兴师问罪。没想到她却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一副拂袖而去的架势。
与波子同行的中年男子在柜台付钱。他是个宽肩膀的男子。
那女人现在就像跌落水沟的母狗呀——元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由于事出突然,岛崎澄江吃惊地看着暗自发笑的元子。
“对不起!”元子用手帕掩住嘴巴,“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来。”
元子先是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再把它放回手中。
“澄江,有件事我想问你,是有关梅村的事。不过,我可没有特别的企图,因为我对餐厅业不是很熟悉,所以很想了解一下。”
元子露出充满好奇的表情。
赤坂的高级料亭梅村的女侍岛崎澄江在元子的询问下有问必答。
“我在梅村当女侍已经十五年了。”
“待那么久了?”
“还有两个前辈比我资历更久呢。一个待了十八年,另一个待了十六年,我算是资历最浅的。”
“你们料亭的女侍每个都待那么久吗?”
“嗯,老板娘资历最久了。我们老板娘很有气度,待人非常和善。”
“这么说,梅村是老店了?”
“二十二年前开业的。”
“就是前几天过世的参议员暨天云运输的社长出资开的?”
元子想起日前报纸上的名人讣闻。
——江口大辅,熊本县人,当选过四届地方议员,曾任参议院文教委员会召集人。
“是的,好像是这样。”
“老板娘是赤坂出身吗?”
“是的。她艺名叫作小奴,本名是梅村君。”
“不好意思,请问她今年几岁?”
“她是属猴的。”
“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嗯。现在还是风韵犹存呢。她的皮肤白皙,圆脸大眼,很讨人喜爱,只是身体不大好。”
“她跟社长有没有生小孩?”
“没有。所以老板娘觉得很孤单。而且赖以依靠的社长不幸辞世,老板娘因而失去了做生意的斗志。”
“生意做得那么好⋯⋯”
“是啊,梅村虽然不大,但时常高朋满座。”
“那里果真有艺伎作陪吗?”
“是的。不过,梅村毕竟不大,客人多是续摊才来这里设宴的。而且大都是自家人的小型聚会,或高尔夫球友会,要不就是麻将牌友会。”
“梅村有几个包厢?”
“一楼有两间,一间五坪,一间四坪,二楼有三间,分别是六坪和四坪的包厢,还有一间两坪半的休息室,算起来总共有五间。”
元子在心中计算着。一楼两间,加上厨房、女侍的宿舍、老板娘的起居室兼账房、储藏室、走廊、浴室、厕所和仓库等,至少也有三十坪。加上狭小的庭院和通往入口的小径,也许占地将近有五十坪。
“除此之外,老板娘住的房子在料亭的后方。那栋平房有两间四坪和三坪大的房间,还有厨房和浴室。”
“这样子啊。”
“那一带的料亭,门口都不宽,但房子纵深很长。”
“嗯。”
元子想起经过那附近的情景。
这么说来,梅村占地就超过六十坪了。
赤坂的后街陆续盖起了公寓和酒吧混居的大楼,样貌逐渐在改变,连色情宾馆也入侵了。那里原本就是充满活力的街区之一,现在的地价肯定不便宜吧。
元子仿佛看到自己前景似的莫名地兴奋起来。从落地玻璃窗往外看,一群年轻男女正在林荫大道散步。
“社长去世之后,老板娘没有找到新的‘援助者’吗?她长得那么漂亮。”
“是啊。直到现在她仍没有结婚的念头,似乎对社长仍不能忘情,因为社长生前很疼爱她。”
“好感人。”
虽说元子用同为女性的语气表示感动,其实她比较在意梅村歇业的原因。尽管它歇业跟她没有直接关系⋯⋯
岛崎澄江不多话,但每问必答。
“澄江,你刚才说来梅村续摊的大都是自家人的小型聚会,他们都是社长工作上的关系伙伴,或是当国会议员的政治人物吧?”元子对澄江刚才那番话再次细问。
“是的。社长因为工作的关系,时常请公司的董事或重要干部来梅村。除此之外,有时候也招待客户和银行人士。”
“他们来梅村用餐,出手都很大方吧?”
“是啊,他们经常来。”
他们来江口大辅的情妇经营的高级料亭用餐是理所当然之事。
“此外,也会请其他的政治人物来吧。”
“也有一些议员先生来赏光,但大都是其他议员的秘书、担任国会议员的社长的支持者,或是上京选区的桩脚[17]。”
“噢,这么说,社长为梅村出的钱可不少啊?”
“是啊。我想应该出了不少钱。可是⋯⋯”
梅村的女侍岛崎澄江说到这里,突然欲言又止,把这句话含混带过了。那时候,她的确露出许些犹豫的表情。
元子事后想了想,她要是多注意澄江的语意,套出那句话就好了。不过,这时候,元子又先问了一个问题。
“刚才你说,议员的秘书偶尔会来梅村,这也包括社长的秘书吧?”
“是的。参议员江口先生的国会办公室里,有两名秘书和一名私人秘书。众所周知,议员秘书依国会规定属于公务员,但是依我的感觉,那位私人秘书似乎比较有实力。”
“噢。”
元子沉吟了一下,接着低声问道:“不清楚是公务员或私人秘书,但你知道一个姓村田的秘书吗?”
“是叫村田什么的?”
“嗯,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大约三十二三岁,体格有点矮胖,头发往后梳。”
“啊,这么说他应该是村田俊彦。不过,他不是社长的秘书,而是滨中议员的秘书。”
“滨中议员?”
“他是社长的同党议员,是现任的众议员。他跟社长很有交情。”
“这么说,那个梳着三七分发型、外形帅气的安岛先生又是谁?”
“啊,他是社长国会里的私人秘书,叫作安岛富夫。”
原来元子弄错了。在这之前,做完江口大辅头七法会那天晚上,桥田带着两名议员秘书来店里喝酒,她把看似表情有点沮丧的村田当成是丧主的秘书,而将丝毫看不出悲伤神色的安岛当成是江口的同僚议员秘书。由此可看,光看表情和动作是看不出人际关系的。
不过,这次换梅村的女侍诧异地问道:“妈妈桑,您为什么认识安岛先生和村田先生呢?”
“其实社长头七法会那天晚上,他们曾来店里。”
“糟糕!”澄江惊讶地探出半个身子说道,“安岛先生和村田先生经常来卡露内吗?”
“偶尔啦。是别人带他们来的。”
“要是被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上班就惨了!”澄江羞赧地低下头了。
“你不必担心,他们不常来。如果他们上门来,你就先到后面躲着不要出来,他们向来不会待很久。”
“那就劳烦您解危了。”澄江双手合十感谢着。但随即又说,“不过,也没关系。因为社长去世之后,议员秘书之间就会减少来往,也许他们不会一起上酒吧了。妈妈桑,是谁带他们去卡露内的呢?”
“目前为止,我只知道是一个姓桥田的人。”
“桥田先生?他叫桥田常雄吗?是不是医科大进修班补习班的理事长?”澄江突然睁大双眼。
“噢,你认识桥田先生?”这次,换元子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的,我跟他很熟悉。”
“很熟悉?那么,桥田经常去梅村?”
“是的。”
桥田在出席江口头七法会结束那天晚上带了两位秘书来店里喝酒,元子回家后拿出旧报纸看到名人讣闻,果真证实她的猜测是对的。
补习班最重视的是大学合格率,一旦上榜率不佳,就会危及补习班的经营,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提高合格率不可。
现在这个时代到处是学生挤着要报考医科大学。毕竟只要当上医生,一辈子就不愁吃穿,又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而且依现行的税法,医生享有破天荒的优待,亦即享有百分之七十二的必要经费优减税率。
尽管社会存在这样不公平的课税制度,但每年因逃税登上报端的还是以医生为榜首。由此可见人性的贪婪无度!而逃税的医生之所以多是妇产科、外科和整形外科,主要是因为就诊的患者没有医保而自付现金,这些恶劣的医生却把它纳为私房钱不予申报。楢林妇产科的院长楢林谦治即是最好例子吧。
由于专考医科大学的补习班竞争非常激烈,比起考普通大学的补习班,在合格率方面要付出多倍的努力才行。因为合格率的好坏关系到补习班的存亡。
一般来说,报考医科大的补习费比其他科系的补习费要高出许多,正因为这样,所以若开班顺利,自然是大赚特赚。但相对其他办综合性科目的补习班,专办医科大学的补习合格率若偏低就难逃倒闭的命运。
江口大辅当过参议院文教委员会召集人,理应跟教育部官员和教育行政界“关系”良好。不用说,在医科大学里肯定也有他的“人脉”。至此,可以简单推测,专营“医科大进修班”的理事长桥田常雄,为了维系补习班的发展,当然要向江口大辅卑躬屈膝,常在私底下送些值钱的贵重物品吧。因而气质粗俗的桥田常雄,时常到江口的情妇经营的梅村捧场是可以理解的。
“澄江,你已经是我们店里的小姐了。”元子温柔地说道。
“谢谢您!”澄江欠身致谢道。
“你也知道,我们酒吧现在规模很小,但是将来我会把它扩大。我已经构想好了。”
“这样子啊。”
“所以,你要尽力帮我。”
“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不敢谈能帮上什么忙⋯⋯”
“不,你长得漂亮,看起来又年轻。我最喜欢像你这种有日本味的小姐呢,稳重端庄又有姿色。”
“妈妈桑,您太夸赞我了。”
澄江被元子这么赞赏,有点慌张起来。
“打从刚才我就在观察你。连身为女人的我都被你迷住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请你来卡露内鼎力相助呢。”
“我只是个在料亭做了十五年的女侍,对酒吧的事情可说是一窍不通,以后还要请妈妈桑您不吝调教。”
“你只要保持现在的样子就行,最好不要学那些举止做作的小姐。”
澄江对元子的好意非常感动。
元子看着羞得面红耳赤的澄江说道:“澄江,我们难得这么意气相投,你尽量把梅村的事情告诉我吧。刚才我也说过,因为我对料亭经营生意很感兴趣。”
“嗯。”
“这么说,医科大进修班的桥田先生经常去梅村捧场,是为了拜托江口先生尽量让自家补习班的学生进入医科大学?”
“可不是嘛。”澄江立刻回答道。
“进行得顺利吗?”
“上榜的人好像很多。我不是很清楚实际状况,但是据我所知,社长要应付的不只桥田先生,其他的议员也会来拜托。一般会向各议员请托者都是选区极其重要的支持者,希望自家的孩子能进入大学就读,倘若议员拒绝这些请托,很可能因此失去票仓,寻求连任将面临危险,因此每个议员都非常卖力。滨中议员的秘书不时来梅村光顾,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江口先生真不简单啊!受到那么多人请托,还能处理得这么圆满。”
“是啊。不过,社长有时候也要拜托滨中等议员替自家选区重要桩脚的子女安排工作。滨中议员担任过经济产业部副部长,认识许多公司老板,在企业界很吃得开,所以滨中议员的秘书村田先生和社长的私人秘书安岛先生交谊融洽,正是基于这样的关系。换句话说,同为议员或议员秘书之间,都是互通声息,合作无间。”
元子叫来女服务生,又点了两杯咖啡。
从澄江的叙述中,元子终于弄清楚来店里的村田和安岛这两位议员秘书的关系。
各个议员为了稳固选票,无所不用其极,有其不为人知的难处。现议员和前议员在一般人眼中地位是有差异的,对各政府机关和企业的影响力也有所不同。所谓的影响力,是指调停、关说[18]、套关系或施压,如果对方来头很大自不用说,但原先有点名气的议员一旦落选,在这方面的威力便会减损下来,包括曾担任过政府大臣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递出的名片头衔从“前议员”变成“原议员”,处境更是凄凉。总之,即使当过国会议员,没再选上就没影响力可言了。
所以,议员平常就得对选区桩脚的大小需求细心照应,而这也成了当选与否的关键。此外,每个议员还得在自己的选区里做好选民服务的口碑,因为选民服务的好坏会不断地被竞争的议员或候选人拿来作比较。
不论是报上经常提到还是口耳相传,议员碰到选区内有婚丧礼吊时必须致上贺电或唁电,甚至送上署名的大花圈。议员出国旅行的时候,还得给选区寄上明信片。遇到选民集体来东京时,得吩咐秘书带他们到国会议事堂参观,自己也得露脸致意,发放丰盛的便当。有时候还得发表“时局感言”,或把自己在国会质询官员的答辩记录“国会报告”邮寄给选民。回到选区之后,还得热心地听取选民五花八门的“陈情”,有时候得从中央请来名人举办“文化演讲会”,并发给每个参加者像赏樱便当之类的餐盒和两瓶装的酒。这就是各个议员对自己选区该做的“日常活动”,所以议员“当然需要政治资金”。
从澄江的叙述听来,议员受选区桩脚的请托以后,必须安排他们的子女进入大学或为他们介绍工作,但是光靠自己一个人无从圆满摆平,得请与该领域关系匪浅的前辈议员或同僚议员帮忙。不过,对方也会提出相对的请托。基于这样的微妙关系,同是议员之间,包括他们底下的秘书们,就如澄江所说的是“水帮鱼,鱼帮水”的关系。
“这么说,想走后门进入大学的,可以拜托在教育行政方面吃得开的议员,想找份工作的只需通过跟企业关系良好的议员就可打通关系?”
元子啜饮了一口咖啡,向澄江确认道。
“好像是这样。”
基于参议员江口大辅曾透过各种关系支持,因此其他议员和议员秘书经常到梅村捧场,身为女侍的澄江时常进出包厢,久而久之就累积了这些知识。
“话说回来,每家公司也有每家公司的立场,就算是干过经济产业部副部长的议员,也不可能把所有请托者安排到想去的公司上班。”
“您说得没错。所以听说只得等待时机,要不就是先把请托者安插在二三流的公司上班。”
“这个方法可以圆满摆平吗?”
“不可能,好像没那么容易。毕竟来自选区的请托太多了。”
“说得也是,每年都有新人毕业。”
“所以,每个议员都非常认真卖力,秘书们也互通有无地四处奔走。因为请托者在选区里很有影响力,若冷淡地加以拒绝,很可能会影响到下届的选举。”
“噢,那碰到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碰到无法推辞的时候,只好暂时先把人留在议员办公室里上班。”
“当职员吗?”
“不是,当然会给他们秘书的头衔。不过,这些年轻人程度很差,一般公司都不会录用。说明白点,给他们议员秘书的头衔,让他们游手好闲。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向家乡宣传自己是某某议员的秘书,目前在议员会馆上班等,这样风光体面,势力庞大的家长自然要大大地感谢那个议员。”
“是让他们当你刚才所说的私人秘书吗?”
“是的。不过,那跟有实力的秘书又不同。他们都是些没有工作能力、丝毫帮不上忙、纯属挂名的秘书。但是他们只要亮出名片吃得开,大概就乐得心花怒放了吧。”澄江半笑着回答道。
“照你刚才这样说,议员还有影响力的时候,一切都不成问题,但若是落选或过世,靠这层关系进公司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呢?难不成议员落选或过世,也会影响到那些人在公司的处境吗?”
“妈妈桑,您真是观察敏锐啊!”澄江表情惊讶地望着元子。
“我只是凭着直觉,谈不上什么观察敏锐。”元子苦笑地说。
“我听到的情况就是这样。听说议员先生一旦过世,最伤脑筋的是底下的秘书。如果秘书能继承前议员的地盘角逐下届的选举,那还算不错,可是没此机缘或能力的秘书最后只好各自找寻出路。”
“噢,说来也真令人同情。”
“正如妈妈桑您提到的,那靠议员的关系进入企业上班的人,如果能在公司里发挥实力还不成问题,但若是没能耐的人,只要议员的影响力减弱或过世,他们很快就会被打入冷宫。”
“我想也是。”
“这种情况不限于年轻人。这消息是我听来的,有个对业界颇有影响力的政治家推荐亲戚到某大公司担任董事。虽说有头衔,但终究没有实权。那个人对公司的业务一窍不通,公司自始至终就是让他挂个职称。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将来公司遇到问题,或想利用特权的时候,就可通过那个政治家的关系来摆平。可是后来那个有可能继任首相的政治家因病突然过世,结果不到一个半月那个董事就被社长解雇了。”
“好过分。”
“他们太现实了。那个董事是个大好人,经常来梅村光顾。他的歌喉好,很会唱小曲,但是从那以后就没有他的音信了。”
刚开始话不多的澄江,跟元子闲聊起来之后,慢慢地畅所欲言了。
“是嘛,原来男人的世界这么现实啊!”
元子又喝了口咖啡。担任过参议院文教委员长,对教育行政界颇有影响力的江口大辅过世,对医科大进修班的桥田常雄影响相当大,今后他补习班的医科大学上榜率肯定会大幅下减。眼下已面临着这个危机,好强的桥田绝对要拟出今后的对策。
尽管如此,江口大辅头七法会结束后,桥田来酒吧喝酒的时候,并未显现出颓丧的神色。岂止没有沮丧之情,他甚至当着两位秘书的面,厚着脸皮抱着元子的肩膀调情呢!
“澄江,那个时常跟议员秘书去梅村的桥田先生⋯⋯”
“您是说补习班的理事长吗?”
“嗯,那个桥田先生是怎样的人?”
“您是指哪方面呢?”
“你尽管说,比如,他的人品或性格。据我在店里的观察,桥田先生好像很有才干,又很努力打拼。”
才不是呢,他可是个厚颜无耻又蛮干到底的人——澄江的神态传达出这样的信息。
“妈妈桑,您这样认为吗?我倒觉得桥田先生的性格很粗鲁呢。”
“咦?是吗?”
“桥田先生不在的时候,安岛先生和村田先生都这样说。安岛先生是江口议员的秘书,为桥田先生的补习班的事时常与对方联络,所以非常了解桥田先生的行事风格。安岛先生说,他实在拗不过桥田先生的蛮横,很少看到这么胆大妄为的人。这时村田先生便说,正因为桥田什么都敢开口,他的医科大进修班才那么赚钱。”
澄江在这里道出两位秘书间的对话,显然是对桥田没有好感。
“开补习班那么好赚吗?”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报纸经常报道他那间专门报考医科大的补习班,应该很赚钱吧。”
澄江多次在报纸和周刊上读过报道,那一类补习班的学费高昂,甚至向学生家长收取数千万日元作为走后门入学的疏通费用,因而闹得沸沸扬扬。
“妈妈桑,刚才我告诉您某个很有势力的政治家死后,某大公司立刻把靠他关系而当上董事的亲戚解雇的事情,我听说桥田先生也做过这种无情的事。”澄江将脸靠近对面的元子低声说道。
随着外面的暮色低沉,吸引愈来愈多的客人走进这间咖啡厅。然而,并没有人注意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元子早该回酒吧了,但澄江的谈话太吸引她。
“是什么事呢?”
“江口社长去世才三天,桥田先生就解雇了医科大进修班的校长。”
“他为什么这样做?”
“补习班的校长叫作江口虎雄,是江口社长的叔父,之前当过公立高中的校长,退休之后赋闲在家。桥田先生为了讨江口社长欢心,主动聘请江口虎雄先生来当校长,这样一来也能托江口社长在医科大的关系,提高自家补习班学生的升学率。讽刺的是,社长死没多久,校长便没有利用价值,立即被扫地出门了。尽管那校长原本是国文老师,确实对医学是个门外汉,但您不觉得这样做比那间解雇董事的公司还过分吗?江口社长才去世三天啊!”
澄江平静的口气中,仍透露着许些愤慨。
听澄江这样说,元子终于明白桥田给江口大辅的头七法会上香后,来到酒吧仍无动于衷的原因了。对桥田来说,出席江口大辅的法会完全是出于社交礼节。
“他只是理事长,有这么大的权限吗?”
“有,因为那补习班是桥田先生独资经营的。”
“是吗?桥田先生真有能耐啊!”
三天后,元子就要跟桥田在饭店共进晚餐。元子想象着那可能会开房间做爱的“约会”。
“那位被赶出的校长没向桥田先生作出反制吗?”
“岂止没有反制,听说连句怨言也说不出来。他原本是个能干的人,但失去江口社长这个重要的后台靠山,只好任人宰割了。况且桥田先生也不会把他的话听进耳里,若能拿点退休金走人可能就要偷笑了。”
“好可怜。那位校长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回世田谷区的代田一带隐居,也许老年人只能这样,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不过,听说他对桥田先生恨之入骨。他说,桥田居然不顾及他外甥江口大辅的情面,他为医科大进修班付出那么多心血,桥田竟然这样无情对待他⋯⋯”
“说得也是。”
元子怔愣地琢磨着这句话,它宛如迷蒙的海雾罩在眼前,加上梅村的事情与刚听到的那位校长的遭遇,以及她跟桥田之间的约定等,都搅和在一起了。
澄江看到元子一脸沉思的表情,心想元子可能嫌她话多,便急着作势欲起身说:“哎呀,妈妈桑,对不起!我太长舌了,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啦。我反而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情呢。你放心,这些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谢谢!”澄江向元子双手合十。
“你已经把我当成自家人看待了,我很高兴。最后,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是你的身世来历。你从来没结过婚吗?”
“⋯⋯”
“怎么样?”
澄江低着头,但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我结过婚,只维持两年就离婚了。”
“果真如此。”元子打量着澄江的腰身说道。
“我说在梅村工作了十五年,其实这之间有四年是中断的。我就是在那段时间结婚又离婚。刚才,因为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向妈妈桑您坦白。”
“为什么离婚呢?”
“因为跟婆婆处不来。”
“这是常有的事情。后来,你一直单身吗?”
“⋯⋯”
“澄江,你坦白告诉我。”
“是的。后来,我跟一个男人同居了半年。对方是个有妇之夫。”澄江愈说愈小声了。
“从那之后就没来往了吗?像你长得这么漂亮,来梅村的客人不可能不动心吧?怎么样?”
元子这样执拗地诘问澄江是有其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