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林谦治双手各提着一只皮箱走了进来。一只是宽底的旅行用手提包,一只是小型旅行箱。两只都是耀眼的棕红色,看起来沉甸甸似的。
元子站起来,抬眼看着楢林手上的手提箱。从那以后,才五天不见,院长的胖脸明显消瘦了。S堂咖啡厅的客人不多,一如往常,早春的阳光从窗帘斜洒进来,照在桌上的瓶花显得柔和温馨。
男服务生走了过来。
“请给我们两杯咖啡。”元子这样吩咐着,并当着楢林的面前,故意说给男服务生听见似的说,“我也刚到不久。”
在男服务生看来,他们两人不是夫妻就是情侣,约在这里碰面,待会儿可能要去旅行。
“我依约把东西带来了。”楢林指着搁在旁边椅子上的两只手提箱。
“是吗。谢谢您!”元子深深点头。
他板着脸孔,眼圈发黑。
“刚才看您进来的时候,手提箱里好像很重的样子。”元子朝手提箱瞥了一眼。
“每百万日元捆成一束,里面共有五十束。你点收一下吧。”
“不用了。应该不会错的。”元子满脸笑容。
“这些现金是您四处从各银行提领出来的吗?”
“⋯⋯”
护士长中冈市子已经辞去工作,楢林只能亲自跑银行。他绝不可能随便差使个下人去提领人头账户或无记名账户里的存款的。
“辛苦您了。”元子这句状似体恤的话在楢林听来,显然是在挖苦。他目光锐利地瞪着元子。
“这样,以后你不会有其他的要求了吧?”楢林依旧怒气未消。
“不会的,请您放心。”元子说着,从手提包拿出一张纸条。
“这是您要的收据。”
楢林接过收据要看清内容的时候,男服务生刚好端咖啡过来,他只好匆促地将它收进口袋里。
元子等男服务生离去后,对楢林微笑说:“不过我没写保证书。”
“你若能遵守诺言就好。”楢林绷着脸。
“院长,请您不要那么怕我嘛!”元子带着冷笑说道。
“算我多管闲事,你打算拿这些钱去银行存吗?”
“这是一笔巨款。在还没还您之前,我会先把它存在银行。”
“你也打算用无记名或人头账户的方式存吗?”
楢林仅能这样借机挖苦一下。
“不,我不会用这种方式存款。况且最近银行也不大乐意接这类案子。”
“噢,打从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好像对银行的作业蛮熟悉的嘛。”
元子听到这话大吃一惊,但随即不动声色地说:“哎呀,这点常识大家都懂嘛。自从我开了酒吧,才跟几家银行比较有往来。”
“你若把五千万日元拿去存,不多久就会被国税局盯上。”
“到时候,国税局大概也不会相信我开的酒吧真的那么赚钱吧?他们若追究钱的来源,我可不可以说是院长您给我的呢?”
楢林露出慌张的神色。
“这点请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好适当的借口了。”元子举止优雅地端起咖啡,继续说道,“对了,那时候我回到店里,刚好遇到您的朋友桥田先生来捧场。他喝得酩酊大醉,还跟我打情骂俏呢。”
“他呀,就是爱喝酒、好女色。”楢林对“医科大进修班”的理事长轻蔑地批评道。
“听说那样的补习班很赚钱是吗?”
“好像是。”
“您跟桥田先生交情不错,难道没在他的补习班当个顾问吗?”
“没有。我只是当我念的那间大学的评议员,因此桥田时常来找我而已。他希望多结识些医科大学的人脉来扩展补习班的经营,我跟他并没有特别的交情。”
元子推测,从楢林急于否认跟桥田没有特别交情,正表示他们交情匪浅。
“噢,你接下来是锁定桥田?”楢林瞪着元子,一副威吓的表情。
“您想向桥田先生忠告吗?说最好不要跟我这个危险的女人靠得太近⋯⋯”元子笑着,“您要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吗?”说着,探看着楢林的表情。
楢林沉默不语。
元子用纸巾擦着嘴角。
“那么,这行李我就拿走了。”
“你要在这里将里面的东西换过去吗?”
“怎么可能!人这么多,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我直接把这两个手提箱带走。事后再将手提箱寄还给您也太麻烦了,我干脆连手提箱也一并接收吧!”
“⋯⋯”
“不过,这手提箱的费用我会付给您的。多少钱呢?”
楢林咬牙切齿地看向旁边,不予回答。
他们走出咖啡厅。元子提着小型旅行箱,院长也若无其事地提着旅行用手提包站在路旁等候出租车。
“我们这样的装扮好像要去温泉旅行似的呢。”元子喜形于色地回头看着楢林。
出租车一到,元子旋即坐进去,楢林则把手提包由外往元子身旁推去,脸上充满懊悔之情。
出租车司机以为他随后也要坐上,因而没有关上车门。
“司机先生,只有我一个人要坐。”
“您先生呢?”
“他不坐车。”
三天后。
晚间七点多,元子在卡露内时,只见波子脸色苍白闷声不响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当时润子等几个小姐在闲聊着,酒保也等待客人上门似的在擦拭柜台。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波子。
“妈妈桑!”波子来到元子的面前突然大喊道。
“哎呀,欢迎光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
波子欲言又止地颤抖着嘴唇,未说话就先淌下泪珠。
“你好像有事要谈,到这里来吧!”元子把波子带到后面的包厢坐下。
酒保继续擦着玻璃杯,小姐们则面对面坐在柜台前折着纸巾。
波子似乎没有化妆,穿着普通的衣服,头发有点凌乱,好像没有去美容院梳整头发。
“你的店即将开幕,最近应该很忙吧?”元子看着波子冷笑说道。
“那间酒吧喊停了!”波子吶喊道。
“哎呀!”元子定睛看着波子,然后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波子没拿出手帕,只用手擦拭着眼泪。“都是妈妈桑你害的!”
波子的眼眶闪着泪光。
“是我害的?”元子指着自己胸前说道。
“没错。都是因为妈妈桑你的关系,我的店才开不成。”波子语声哽咽地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是什么意思?好好跟我说个清楚!”
“因为他手头愈来愈紧了。”
“噢,院长没钱出资了吗?那又是为什么?”
“听说是遇到困难了。”
波子擦拭着涌出的泪水。
“为什么院长手头愈来愈紧了呢?”
“不知道。我怎么问他,他就是不回答。他只对我说,再也拿不出钱来了,叫我多谅解。现在正是紧要关头的时候,他要是不继续出资,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我还有半数的工程款要付呢。”
元子心想,楢林也真是吝啬!只是拿出私藏的五千万日元,影响那么大吗?
不,情况不只这样而已。想一想,波子的酒吧就开在卡露内上头,若搞得太奢华,肯定会刺激元子,让元子坐立难安。这样一来,说不定被惹毛的元子又会跟楢林要求什么。总归一句,楢林逃税的资料落在元子手中,这是致命性的弱点。他大概是为避免日后麻烦再上身,才牺牲掉波子的酒吧吧。当然,他大概早已做好跟波子分手的心理准备了。
元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微笑地看着眼前哭得双肩抖动的波子。
“我预支那么多钱出去,还雇了十二个小姐⋯⋯”波子说道。
“说得也是。你在开店前未免搞得太招摇了。”
“就是这样!”
“什么?”
“因为妈妈桑你不满意我的店弄得这么豪华,而且害怕卡露内会因此倒闭。这都是你眼红作祟!”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你想太多了。”
“还有,妈妈桑你一定在他面前中伤我,净说我的坏话。”
“哎呀,你在闹别扭是吗?首先,楢林院长会听我的话吗?你那么可爱,他疼你都来不及⋯⋯”
“是妈妈桑你笼络他了!”
用白布擦着玻璃杯的酒保和折着纸巾的小姐们都故作不知地竖耳倾听着。
“你这话我可不能置之不理。我什么时候笼络院长了?”元子突然表情严峻,整个脸变得僵硬。
波子瞪着那副表情的元子。
“你有证据的话,就拿出来啊!”
“错不了的。”
“你有证据吗?”
“哪需要什么证据,我凭直觉就知道了。”
“这是你在胡猜。你太会胡思乱想了。”
“是我在胡思乱想吗?我是凭女人的直觉,不会错的。”
元子从袖兜里拿出一根香烟。
“你要这样胡乱猜测我也没办法。其实,我被你这样无厘头地骚扰,自己也觉得很无辜。”
元子在波子的面前轻轻地吐着烟。
元子开始寻思,波子为什么能察觉出她向楢林要钱的事呢?难不成楢林把事情的始末告知了波子?但这样的可能性不大,楢林不可能将自己的秘密向波子和盘托出。
波子说得没错,女人的直觉非常敏锐,元子暗自佩服着。
“妈妈桑,我的前途都被你给毁了!”波子突然发出仿若变了一个人似的粗野嗓音。
“你简直疯了!”
“妈妈桑你用身体抢走我的男人,还毁了我辛苦打理的酒吧⋯⋯你还敢厚着脸皮在我面前抽烟?”波子大声叫骂,气得双手直打战。
“我抢走你的男人?啍,你不要血口喷人!冷静一点!”
“我哪吞得下这口气啊?”波子露出憎恨的眼神,冷不防伸手抢走元子口中的香烟,折成两段丢在地上。
小姐纷纷转头过去,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元子也站起来了。
“你这个坏女人!”波子泪流满面起身作势要抓元子,整个身躯直扑而去,沙发随即发出嘎嘎声响,桌子也歪斜了。
波子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朝元子的脸颊抓去,另一只手揪扯着元子的头发。元子哀声尖叫,整个身子往前倾,下意识地朝波子胸前狠狠打了过去。元子的脸颊被抓伤流血了。
被推开的波子重新站稳,又疯狂地扑了上去。
“师傅快来!”元子呐喊着。
穿过柜台赶来的酒保奥山从后面压住波子的双手。
见波子猛力挣扎,尽忠的酒保便朝她的头部一阵殴打。这回换波子大声尖叫。
小姐也纷纷赶了过来,美津子和明美挡在波子面前,借此保护元子,里子和润子则跟波子对峙着。
“波子,你太过分了!你打算对妈妈桑怎么样?”这些波子的前同事诘问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滚到一边去!”波子哭喊着,试图挣开酒保的压制。她的头发凌乱,脸都哭花了。
“你疯了!”元子斥骂道。
“你说什么!”
“师傅,待会儿客人就要上门来了,你快把这个疯女人赶出去!”
奥山从后面推抱着波子走向门口。
硬被推出门的波子,衣服凌乱,张大了嘴。“你给我记住,你这个坏女人!我恨你!”
元子用手帕按着脸颊,直看着远去的波子。她抽动半边脸颊笑着。“波子,你若怕无法回本,我倒很愿意收购你的店。”
“谁⋯⋯”站在门口的波子喊道,“谁要卖给你啊!不只如此,我要让你在银座无法立足!”
“好啊。”元子合上衣领不认输地回应道,“我等着看!”
她们约在下午两点见面,但是三十分钟已过,还未看见中冈市子现身。元子站在门口竖耳倾听外面的脚步声。她连电视也关掉了。
元子心想,市子知道今天有要事要谈,应该不可能迟到。莫非有紧急事情耽搁了?若果这样的话,至少应该通报一声,却也没打电话来。该不会是发生事故了吧?
三点左右,市子终于来到元子位于驹场的公寓了。手上还提着水果礼盒。
“对不起,我来晚了。”市子马上致歉。看得出她是匆匆赶来,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我出门的时候刚好有客人来访。”市子为自己的迟到辩解着。
“若是这样就好,我正担心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故了呢。”
“不好意思。”市子又低下头,但元子发现市子的气色不佳。照理说,今天谈的要事该让她笑容满面才对,因为代找店面的事情有着落了。
“我跟屋主约了下午四点半在房屋中介那里碰面。另外,我也请了装潢设计师来,所以我们得赶快出门才行。”元子看着手表说道。
元子以为市子马上就要起身,却见她动也不动直低着头。
元子双眉紧蹙,端详着市子的动静。她正等着市子回话。心中突然闪过一个预感。
“原口小姐,对不起!”市子蓦地双手平伏在榻榻米上。
“⋯⋯”
“我没有自信开咖啡厅了。”
“市子,事到如今,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呢⋯⋯”元子猜得没错。
“真的非常对不起!你对我那么关切,我这样说很不近情理,但是⋯⋯”
“市子,你抬起头来,快把话说清楚。”
市子把双手放回自己的膝上。她仍低着头,显得无精打采。
“其实,在这以前我就想过很想跟您表明,但始终不敢说出来。我曾试着鼓励自己去做,最后还是失败了,以致拖到这紧要时刻才喊停,请您原谅!”
“哎,经营咖啡厅没你想象的那么困难。你侄女若愿意帮忙,问题不就解决了?”
“可是,我生性胆小,愈来愈害怕自己做不来。我知道自己只适合当个护士。”
“可是,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当护士吧,现在正是你下决心的好机会。”
“我也这样觉得。但是,辞掉医院的护士工作,改行开店做生意,我总需要些时间适应。”
“是吗?”
“在这之前,我工作上碰到的所谓的客人不外乎是患者,要不就是他们的家人。而现在就要我马上转换心态去招呼咖啡厅的客人,我实在做不来。”
市子用力握紧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尖都发红了。
元子听市子这么说,不由得想起之前潜入楢林妇产科医院当“实习护士”的和江的“报告”。报告上说,中冈市子在医院里高高在上,护士们对她都非常畏惧。
而且在护士的观念里,从来就不把患者当成“客人”。毋宁说,患者和家属对护士比较会有“承蒙照顾”的感恩意识,所以护士对患者的态度反倒是采取高姿态,有时候还会斥骂“不听话的患者”。
从事这样的职业甚久的中冈市子说,要她马上学会笑脸招呼客人,做好称职的服务业,仍需要些时间适应,元子多少倒能够理解。
“既然这样,那店里可以暂时请你侄女负责,这期间你慢慢适应,怎样?比起酒吧小姐要陪客人坐台倒酒,咖啡厅的工作轻松得多。”元子鼓励道。
“我也这样想过,但我总觉得自己做不来。事到如今,我这样推却实在很对不起您。”市子不停地欠身致歉。
“如果你真的不想经营咖啡厅的话也不能勉强。我现在就打个电话给房屋中介商,说暂停这个案子吧?”
“对不起,麻烦您了。”
“但这样一来,预付的定金就拿不回来了。”
“我会把您代垫的钱还给您的。”
元子朝市子斜睨了一眼,朝电话机走去。
街上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
元子打完电话,隔了一会儿,才回到市子面前。
“我已经打电话给房屋中介商说今天不去了,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也很惊讶。”
“对不起!”
市子蜷缩着肩膀。“对了,市子,刚才你说到一点,你说会把我先代垫的钱还我是吗?”
“是的。”
“不用了,那十万日元我已经拿了。”
“不,我还没还您呢。”
“市子,这个你收下吧。”
仔细一看,一个用包袱巾包着的长方形物体放在市子的面前。这大概是元子去打电话的时候,在其他房间准备好的。
“这是什么东西?”
市子分别看着那包东西和元子的脸庞。
“你在楢林医院工作了二十年吧?现在跟院长吵架离开,我也不知道院长会不会给你退职金,所以就直接帮你要了。”
市子瞪大眼睛看着元子。
“加上赡养费,一共是九百万日元。”
“这是我自行估算的。如果你请个律师跟楢林医师打官司,说不定可以要到更多。不过,你不喜欢引起这样的纠纷是吧?若提起诉讼,就会闹上报纸,说不定还会被八卦杂志大肆宣传呢。”
“我讨厌这样!”市子激动得直摇头说不。
“我猜也是。所以我就向院长要了九百万日元。虽说金额少了些,你就将就点吧。”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市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担心,院长早已知道这九百万日元是给你的。当初,你要开咖啡厅的时候,我借了你一百万日元充当开店资金。我已经拿走一百万日元了,这包钱你收下吧!”
元子把那包钱推到市子的面前。
“还有我代垫给房屋中介商的十万日元手续费,这我也先拿走了,所以这里面总共有七百九十万日元。”
“可是,我已经⋯⋯不开咖啡厅了。”市子显得坐立不安。
“现在是这样没错,但将来你总要做点什么生意吧?那时候就可以拿这笔钱当资金。”
市子将那包钱推还到元子面前。
“这些钱我不能接受。”市子低声说着,但语意坚定。
“哎呀,你为什么拒绝呢?”
“我做了对不起院长的事。当初,我因为一时气愤加上您的热心关怀,竟然把医院的黑账和存在各银行的人头账户、无记名存款的事统统告诉了您⋯⋯”
“这又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事实嘛。”
“这些钱是您拿那些资料恐吓院长取得的吧?”市子的脸色苍白,却目光锐利。
“我恐吓?”元子依旧面不改色,“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也知道,楢林院长迷上了波子,还出钱给波子开酒吧。夸张的是,她的店竟然开在我们同一栋大厦的五楼,店里的装潢多豪华,听说院长拿了将近一亿日元出来呢。我们在同一栋大厦,这些消息绝对错不了。”
“⋯⋯”
“因为这个因素,我找上最近几乎不来我店里捧场的院长。我当着院长的面说,您太过分了!您医院的护士长中冈市子是我以前的朋友。”
市子惊讶地抬起眼来。
“我若不这样说,他一定不会理睬的。”元子责备市子似的说道,“我诘问院长说,您打算给我那个年轻时即在您医院当护士的朋友多少退职金呢?听他一开始的口气,好像一毛钱也不给的样子。”
“⋯⋯”
“这时候院长有点惊讶地说,噢,想不到中冈市子跟妈妈桑你是朋友呀。后来我口气强硬地说,您都大方给了波子一亿日元,市子的退职金至少也得给一千万日元,否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院长听完便说,既然妈妈桑如此讲情,我也无话可说,就给她九百万日元。接着,我跟院长开玩笑说,您对喜爱的女人舍得花大把钞票,对尽忠职守的女人却一毛不拔,他直叫我不要挖苦他呢。”
“⋯⋯”
“院长说,我再也不想看到市子。也就是说,他清楚地表示以后不想再看到你了。”
市子的目光直盯着榻榻米。
“⋯⋯他的意思是说,不想再跟你碰面,叫我将这九百万日元交给你。他不想看到你,是因为对你有所亏欠。于是隔天他就提着九百万现金来卡露内当面交给我,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但你却这么早就认输。”
元子试探市子的反应似的看着,然后,边笑着说:“因为这个原因,在院长面前对他私藏存款的事我可只字未提。来,这是院长真心忏悔拿出的钱,你就收下吧。”
元子心想,虽说这是信口胡扯,但只能用这样的说法才能说服中冈市子。
痛恨楢林谦治的中冈市子不会再去找他,而楢林也不可能再接近市子。因为他们彼此憎恨对方。这个小小谎言尚未被揭穿。
就算哪天谎言穿帮了,毕竟楢林已知道他逃税的数据是中冈市子流出的,因为除了他和护士长之外根本无人知晓那些密账。在此事实面前,元子小小的谎言不算什么,他若要追究,便得担心他逃税的事情会张扬出去。所以无论他听到任何风声,最终只能沉默以对,绝对要坚称自己“从未遭到恐吓”。
楢林谦治若保持沉默,中冈市子更不可能知道真相。
市子的态度终于有点变化了。她已经不坚持硬要将布包退还给元子。
元子的说辞,仔细想来似乎颇多漏洞,但从青春时代到中年都在妇产科医院上班的市子缺乏丰富的社会阅历,因此对此也没多加怀疑。
况且,中冈市子现在没有任何收入,眼前这七百九十万日元的确是极大的诱惑。
“你对是否要开咖啡厅还拿不定主意,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元子改变攻势问道。
市子低下眼睛。
“你也不能一直游手好闲,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元子说到这里,情况突然有了改变。
只抽掉十万日元有着八束百万大钞的布包动也不动地搁在两人中间,这等于中冈市子已经接受了。
“你想做什么?有目标了吗?”
“哎,像我这样的女人⋯⋯”市子落寞地笑着,“只能靠以前的技术讨口饭吃。我打算去做临时护士,目前都内只有三家公司的社内医务室愿意雇用护理人员。”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将市子带来的水果礼盒上的玻璃纸照得闪闪发光,元子眯着眼睛看着上面的商店名称。
“市子,听说你已经搬到五反田的公寓了?”元子用眼神确认似的问道。
“是的。”
中冈市子辞掉楢林妇产科的工作后,从医院附近的公寓搬到了五反田,决心跟楢林断绝关系,开始新生活。
“你是直接从你家到这里来的吗?”
元子说的“这里”是指她位于驹场的公寓。
“嗯。”
“真的?”
市子点点头,却又因为元子的探问而露出不安的神色。
“刚才,我打开水果礼盒的包装纸时发现,上面的标签贴的是原宿的水果店。”
市子顿时慌张起来。
“你来这里之前,因为有事到过原宿吗?你不可能是专程跑去买水果的吧?”
从五反田到驹场的路线与原宿是南辕北辙。
市子一下子找不到适当的辩词,整张脸都红了。
“你是不是去了青山的楢林医院?”
元子的眼神和声音都非常严厉。
“我没有进去医院,只在外面看了一下而已。”
市子话一出口便自觉说溜了嘴,赶紧低下头去。
“你见过楢林院长了?”
市子在元子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动作僵硬地摇着头。
“你是专程去青山看楢林院长的吗?或者只是去看看那栋医院?”
元子对默不吭声的市子愈发感到气愤。
遭到楢林如此无情地对待,她却又主动投向他的怀抱,看来市子对他仍无法忘怀。
这种牵引力来自市子和楢林长期的肉体关系——市子躺在昏黄的台灯底下任凭楢林的恣意玩弄,他们两人这种荒淫的夜生活居然长达十年之久,纵欲的烙印已经深印在她的身上。
元子注意到市子的眼袋下垂,眼角堆着皱纹,面颊的肌肉开始松垮了。这些老化现象正是她与楢林纵欲淫欢的结果。有些女性即使年过四十,皮肤依旧光滑柔细,可是市子的皮肤却粗糙无光。而正因为市子的情敌是年轻娇柔的波子,使得她看起来更加邋遢不堪。
“待会儿我有个约会呢。”元子故意看着手表说道,“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面对元子尖细的语声,市子低着头没有反应。
离去之前,市子双手平伸,对着元子低声简短地说了句感谢的客套话,便将眼前装有七百九十万日元的布包拿在手里。她抱着沉甸甸的布包正要走向门口,又突然回头看着元子。
“原口小姐,你一点也不了解身为女人的心情!”
市子的眼睛充满怒火。
傍晚六点左右,元子走在银座的林荫大道正要去店里时,旁边突然传来叫唤声。
“卡露内的妈妈桑,你好!”
元子抬头一看,原来是每天晚上在这一带闲荡的兽医师牧野。
“哎呀,是牧野医师啊。您好!”
元子打声招呼后正要走过去时,兽医师学着女人内八字般走路似的来到元子身边。
“妈妈桑,听说原本要在你们楼上开店的巴登•巴登喊停了?”
兽医师讲话的方式也很女性化。
“好像是吧。”
“听说那酒吧的妈妈桑以前是你店里的小姐?”
“没错。”
“为什么突然喊停不开业了?是因为这个⋯⋯”兽医说着,悄悄竖起大拇指说道,“这个不出钱的关系吗?”
“这件事我不清楚。”
“可是,出钱的金主不是开妇产科医院吗?他要调头寸应该不成问题。”
“噢,您也知道呀。”
“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兽医,总会知道医生间发生的事嘛。”
“对不起,恕我失言。”
“大概是他不继续提供资金,波子因而怒火攻心,才会前阵子跑来你这里大闹一场的吧?”
牧野每晚都在这一带饮酒作乐,所以消息非常灵通。
“哎呀,真讨厌。您是听谁说的?”
“哈,哈哈哈。”
“波子倒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来发发牢骚而已。”
“都快开店了突然喊停真是可惜。你知道她怎么打算吗?”
“是吗?我不知道。”
“喂,妈妈桑,要不然你就把那家酒吧顶下来怎么样?”
“您别说笑了,我哪有那种财力啊。”
道别之后,兽医那番话仿佛给了元子什么暗示。
“医科进修班”理事长桥田常雄低矮的身影又出现在元子的眼前。之前他时常向元子调情。不如这样吧,元子想象着这样的对话:
“我才不要搞偷情呢。我要的是真诚的恋爱!”
“我是认真的,妈妈桑!”
“你证明给我看。”
“你要什么?”
“你把波子停掉的酒吧买下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