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了。
凌晨十二点多,原口元子只带着店里的小姐里子来到位于六本木的寿司店。这里的店家开到凌晨三点左右,许多演艺人员常来这里光顾。
平常,元子都会带着两三名比较贴心的小姐来这里吃夜宵,但今天晚上只带着里子来。十一点左右,元子就附耳邀里子下班后一起吃寿司。
来到寿司店,里子内心非常紧张,因为老板娘只邀她一人,不知道要谈什么事情。
看着里子接连吃了鲔鱼中腹肉、乌贼、比目鱼等手握寿司之后,元子估量里子大概已经吃饱,便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是啊,我有个妹妹。目前跟我一起住在公寓里。”里子放下大茶杯答道。
“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好像跟你差五岁吧?”
元子早就听里子提过妹妹的事。
“是的,妈妈桑。”
“你妹妹现在在哪里上班?”
“不,她没出去工作。”
“不会是身体不好吧?”
“她身体可比我强壮呢。虽说我们都是在信州的乡下长大,但我妹妹更像乡下人般健朗。”
“她不喜欢上班吗?”
“她在学习日本画,目前在加藤老师的画室学艺。加藤老师是日本美术展览会的评审委员中林老师的高徒。”
“噢,她想当画家吗?”
“她是这么说。每天都在公寓里学画画。当我像这样晚归回家,她都会帮我准备夜宵,也帮忙做早餐、打扫和洗衣服。算是帮了我不少忙,而我就像在养我妹妹一样。”
“这样子啊。”
元子又跟绑着头巾的寿司师傅点了干贝寿司,并鼓励里子多吃一些。里子点了份海胆寿司。
“学日本画很花钱吧?”咽下干贝寿司后,元子又问道。
“是啊,日本画的材料费比西洋画的还贵呢。岩画具价格昂贵,丝绸也不便宜。学费更是一笔大开销呢。”
“这些费用都由你出吗?”
“有什么办法呢。”里子一脸苦笑。
“她的画作卖得出去吗?”
“差得远呢,她还没有那个功力。”
“是吗。看来在她结婚之前,你还得多担待呢。”
“她说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我正伤脑筋呢。”
皮肤略黑的里子即使化了妆仍没有变白多少。她们姐妹都在信州的山村长大,而妹妹又更像乡下人般健朗,因此她可能比里子更黑、更健壮吧。
“对了。”元子靠近里子的脸庞,“不知道你妹妹短期间有没有工作的意愿?”
里子看了元子一眼,露出拒绝的眼神。
“不是在我们店里上班。你妹妹讨厌酒吧的工作吧?”元子抢先说道。
“嗯,她的确不喜欢酒吧的工作。”
“不是酒吧的工作,而是地道的差事。只是有点特别。”
“虽然还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工作,但我妹妹说,她正专心学习日本画,什么事也不想做。我正为这件事伤透脑筋呢。”
“又不是长期工作,顶多两个月,算是临时的差事。虽说这期间会暂时中断学习,可是收入很高,多少可以赚点作画的材料费。”
“那是什么样的差事?”
里子替妹妹关注起来了。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妹妹,也可以暂时减轻自己的负担。
元子默默地喝着茶。寿司师傅探身看到元子的茶剩不到半杯,马上斥喝年轻的服务生赶紧添茶。
寿司店里人声杂沓。这附近大多都是晚归一族驻足的地方,此时柜台和桌子已经坐满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女。他们不是在附近电视台上班,就是下班后的酒吧小姐携带男伴来此吃夜宵,整间寿司店充斥着高声谈笑的喧嚣。
沉思着啜饮热茶的元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了里子。
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里子把它半握在手里迅速地瞥了一眼。四个粗大的字体,下面还有几行细字。
“诚征女佣。供膳宿,限龄三十五岁以上,薪资面谈,周休一天,本人经营医院,家中无幼儿。有意者请洽楢林谦治——青山绿町二之一四五七。”
这是一则征人启事。
里子看到这则“诚征女佣”的启事,露出惊讶的神情。起初她感到有点意外,稍后则有些沮丧。因为她把元子所说的工作地点想象成在公司上班。
“我不是要她真的去做女佣。其实是有点缘故的。”元子在里子来不及拒绝之前抢先说道。
“您是说不是真的去当女佣?”
“你仔细看看登广告的是谁。”
里子依指示看着这则广告,突然抬起头来:“妈妈桑,楢林谦治不就是来过我们店里的那位楢林医师吗?”
“没错。征人启事还写明他是医院的经营者,而且住址也吻合,不可能是同名同姓。”
里子忖度不出元子的本意。
“事出突然想必你也感到惊讶,这算是我无理的请求。你就帮我向你妹妹拜托看看。”
里子“咕噜”吞了一下口水。因为元子突然厉声粗气起来,眼角微微上扬着。
就在里子无从响应的时候,元子借周遭噪声的掩护下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通过我居中介绍,有个朋友跟楢林医师发生了金钱纠纷。所以,我想请人调查楢林医师的财务关系,或者探听他的家庭状况。要不这样我很难安心。问题是,这种事又不能随便拜托他人,况且我也不希望动用到信用调查公司或私家侦探公司,我不愿意看到有人拿楢林医师的隐私做文章。所以,跟你妹妹拜托一下,只需两个月就好,如果她觉得两个月太长,一个月也行,请她去楢林家当临时的女佣,替我打探内情。”
依元子的话意听来,楢林医师想要透过元子巨额融资,元子便把他介绍给某金融业者,但对元子来说,不知道楢林的背景来历,终究是不放心。
“楢林医师跟波子是不是有特别的亲密关系?”里子稍作犹豫之后问道。
“嗯。我问了波子,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一个月前,楢林医师在赤坂帮她买了一栋豪华的公寓呢。她的交际手腕真厉害。”
有关这个传言,里子在店里也略有听闻。
“楢林医师为波子大肆砸钱。照这样来看,他肯定还帮波子买了珠宝或大批昂贵的服饰。”
“刚才听你说,你妹妹身体很健朗。那么,她当一个月或两个月的女佣应该不成问题吧?”元子逼问道。
听说楢林医师的确有乱花钱的习惯,可能对居中帮忙的金融业者造成困扰,因此元子感到不安和责任深重——里子从元子的话里推估有这样的意思。
“嗯。”里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供膳宿的女佣月薪大概可拿十万日元,另外,每个月我还会给你妹妹三十万日元。”
“咦?”里子表情惊讶地盯着元子。
“这钱不是我出的。算是对方补助的调查费。”元子再次强调那名金融业者的存在,“这样加起来,合计每个月有四十万日元,应该够支付学画的材料费吧?”
“简直太多了,妈妈桑。这样我便可以减少负担。”
“这则征人启事需要本人面洽。为了确认应征者的身份,或许还需要户口誊本,你的本名叫作桑原幸子吧?”
“是的。”
“那么,对方就不会知道她的姐姐在卡露内上班的事。你妹妹跟你长得很像吗?”
“不,一点也不像。我妹妹长得像家父。平常,我就很少坐楢林医师的台,而且最近店里又多了几位小姐。”
夏天过后,卡露内又增募了几名女公关,目前店里共有七名小姐。
“可是,妈妈桑,我妹妹若只做了两个月的女佣就辞职,会不会对楢林医师不好意思?”
里子似乎决心说服妹妹当女佣了。
“这也是情非得已。到时候就说要结婚,楢林医师就不会勉强挽留。如果你妹妹嫌两个月太久,只待一个月也行。”
里子对元子通情达理的说法招架不住,只是低头嘟囔着:“我总觉得这样对楢林医师过意不去。”
“你不要顾虑那么多嘛。”
“是吗?”
“不过,请你妹妹多观察楢林医师家里的状况,再通报我。只需一个月的时间,大概就能了解情况了。”
“楢林医师的住家就在医院里面吗?”
“因为那是家私人医院,院长的住家不是在医院的后面就是在旁边吧。有些医院的走廊跟住家是相通的。”
“我再请教一件事,女佣要负责医院护士的伙食吗?”
“那倒不用。我想医院应该有请专职的厨娘做饭。一般来说,医院要提供住院病患伙食,通常是由厨娘负责烹调,除此之外,厨娘还得料理医生的午餐和在医院膳宿的护士的三餐。女佣只需负责楢林医生的家事,从征人启事中写明家中无幼儿这点来看就可证明。”
“说得也是。”里子再次将视线投向征人启事的文字。
“我曾听波子说,楢林医师家里只剩太太和念高二的女儿和他三个人,他的长子已经结婚搬到外面了。如果他们家里只有三个人,你妹妹当女佣应该也不至于太忙。”
“是啊。”里子沉思了一下,抬眼看着元子的脸庞,“我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没关系,你问吧。”
“当医生的应该很会赚钱吧。而且课税又少,报纸上经常这样报道。可是,楢林医师的医院有可能发生财务困难吗?”
“那是因人而异。有些医生很会赚钱,却花钱如流水,到头来还是口袋空空。”
“楢林医师在波子的身上砸下那么多钱吗?”
“我也不大清楚,所以才请你妹妹到他家里调查实情。毕竟这关系到金钱问题。”
“说得也是,楢林医师每次到我们店里消费,出手都很阔绰。”
“你也见识过吧?对我们店来说,他是难得的贵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的阔绰反倒令人担心呢。”
“是啊。”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叫作和江。”
“那么,这件事就麻烦你拜托和江了。请她委屈一阵子。”
“嗯,我会转告她。”
“如果和江答应的话,请她明天就去楢林医师家应征,否则若让别人捷足先登,事情就难办了。”
“我妹妹若同意了,我会催促她的。”
元子见事情已经谈妥,神情安然地看了看手表。那是一只款式豪华、镶有金边的手表,绿色的字盘镶着四颗闪闪发光的碎钻。
“哎呀,已经凌晨一点半了。和江还没睡,在等你吗?”
“她大概还没睡吧。”
“真是辛苦呢。”元子对着面前的寿司师傅吩咐道,“师傅,帮我装一盒两人份的高级寿司。”
然后,她对着里子投以微笑。“这件事可能没这么快就谈定,到时候或许你肚子又饿了,这个给你跟和江两人当夜宵。”
里子看到元子的细眼洋溢着关切之情。
她们二人走出寿司店。即使在深夜,这附近仍是灯光灿烂,给人才刚天黑不久的错觉。不过,街上的行人的确寥落许多,晚秋的夜寒不禁令人瑟缩着脖颈。
“里子,我送你到家门口。”元子拦下出租车回头说道。
“妈妈桑,不好意思啦⋯⋯”里子小声喊道。
“没关系,只是多绕了点路而已。快坐上车吧。”
元子先送里子坐上车,自己坐在她的旁边。
“请问到哪里?”中年的出租车司机头也不回地问道。
“请开到市谷。”里子毫不客气地说道。膝上放着那盒高级寿司。
元子不在车内谈重要的事情,而是拿里子的故乡信州当话题。里子回答说,信州的山田已经降霜了,再过一个月就会下雪。
凌晨两点的街道上车流显然减少了许多,沿路上出租车闯了几个红灯,到达市谷时不过用了二十分钟。车子拐进护城河畔的对面,朝陡峭的坡路直奔而上。半路上有间规模较大的印刷厂,除了那里有炫目的灯光之外,其外的坡路都像是静谧无声、暗淡的巷弄。
“请停车。”里子告诉司机,然后差怯地对元子说道,“就是这间公寓。”
元子朝外面探了探,黑暗中矗立着一栋三层楼建筑的楼房。每户窗户都已熄灯。
“噢。这里离新宿和银座也不远,地点蛮不错的嘛。”元子称赞里子的住处有地利之便。
“可是这公寓已经很老旧,房间又小。”
“说着说着,我好像有点口渴了,你要不要请我喝杯茶呀?”
里子面对元子的突然要求有点措手不及。
但是她又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惴惴不安地说道:“我的住处很脏乱呢。”
“我只叨扰五分钟就好。司机,请你在这里等我五六分钟。待会儿,再载我到驹场那边。”
司机慨然应允了。
她们走下出租车,或许是听到关门声,二楼右边的窗户随即亮了起来。
“那里是我的房间。我妹妹打开窗帘了。”
里子带着元子走上焊接在楼房旁边的铁制阶梯,传出冷冷的跫音。她们来到水泥地的走廊上。
里子轻敲着面前的小门。一打开房门,背着昏黄灯光,眼前站着一个女人。
“和江,有客人来。是我的妈妈桑。”
“哎呀。”和江喊道。
“打扰了。”站在里子背后的元子笑声说着,来到和江的面前招呼道。
“这么晚还上门叨扰,真是不好意思。我只待一下子就走。”
二房一厅的格局。推门而入即是作为进出门口的土间[11]。左侧有个鞋柜,上面摆着一个细颈花瓶。走进客厅,中间有张铺着粉红色方格花纹桌布的餐桌、两把简陋的椅子,底下铺着廉价的红色地毯,没盖及的部分已露出泛旧发黑的地板。
客厅前面有间类似榻榻米的房间,旁边有道拉门,另一边的房门则挂着蓝色的门帘。依此看来,他们用印有花纹的壁纸和图样搭配得宜的窗帘来掩饰房间的狭窄与破旧。
地板的角落上铺着数张报纸,上面沾染着红黄蓝等色料。看样子是里子的妹妹在旧报纸上练习作画,因为旁边还堆着圆形颜料盒。
和江比里子的个子还高,体格健硕,脸上的皮肤粗糙,除了眉眼之外,一点也不像姐姐。至此,元子略感安心了。
妹妹和江为姐姐平日颇受照顾向元子致谢,措辞十分豪爽干脆。接着,她快步走到狭窄的厨房烧煮开水泡茶,还当场把那盒寿司打开邀元子一起分享。她的动作比姐姐机敏得多。尽管还很年轻,但看得出是个性情刚强的女人。她的肤色黝黑,容貌普通。这些特征都让元子觉得安心不少。
元子跟和江闲谈,比如,听说和江在学日本画,希望哪天能欣赏和江的习作等。和江则说自己的作品还不到公开亮相的程度,只有提到这个话题时和江的语气才略显羞涩。虽说姐姐的雇主突然造访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但她的态度还算落落大方。
元子之所以把话题扯到日本画的学习,主要是想借机暗示这门学费所费不赀,等她回家以后,里子可顺势跟她谈起暂时到楢林医师家当女佣的事。
五分钟匆匆已过,但元子对里子姐妹的生活环境大致有了了解。
这公寓里的房间,跟两年前自己的住处没有两样。她在银行任职期间在市川市区赁居的公寓就是如此寒酸。
虽说当时的生活单调、无趣、物质匮乏,但元子却开始怀念起那种平凡而踏实的日子来了。可是,那种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隔天,元子来到店里,里子随即跑过来报告:“我妹妹答应那件事了。她说,今天就去楢林医师家面试,或许现在已经回家了。”
“噢,太好了。”
“我妹妹说,妈妈桑你很了不起。”
“咦?她居然夸赞我这样的女人啊。”
元子有些意外。因为里子不是逢迎拍马的人,和江这么说肯定是出于肺腑。但是,元子不明白和江到底欣赏她哪些特点。
“我妹妹说,她很喜欢妈妈桑。”
“谢谢!这么说和江已经答应我无理的请求?你代我向她致谢一下。”
“我妹妹是个怪人呢。”里子调皮地笑了笑。
元子以前没有男性缘,也始终不受同性的喜爱。银行里的女职员们大都对她不理不睬,她在外面也交不到女性朋友。和江果真这么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她闯荡“事业”的干劲,获得了同是个性刚强的和江的共鸣吧。但是,谁都不知道实际的情况。
翌日傍晚,元子来到店里,里子疾步来到她身旁,低声说道:“妈妈桑,我有急事要跟您说,可是在这里讲话不方便⋯⋯”
元子带着里子来到附近的咖啡厅,她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来,里子小声说道:“妈妈桑,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和江到青山的楢林医师家应征女佣,却被拒绝了。”
“咦?”
“听说有人看到征人启事马上前往应征,比我妹妹早一步被录取了。”
“是和江去得太迟了?”
元子大失所望,不由得叹了口气。前天,元子就催促里子转告和江早点去面试,但还是因为慢了一步,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嗯,所以我把我妹妹训了一顿。妈妈桑,我妹妹非当女佣不可吗?”深感难辞其咎的里子盯着神情沮丧的元子说道。
“你的意思是?”
“楢林医师告诉我妹妹说,因为她来得太迟,他已经找到女佣的人选了,但问她有没有意思当实习护士?”
“实习护士?”
“是的。楢林医师说,他的医院正缺护士,如果和江想当护士的话就录用她。虽然已经超过年龄,但他可以勉强接受。不过,薪水很少,供膳宿,每个月实拿四万日元。虽说要考上护士执照得费一番工夫,但将来若能当个独当一面的护士,不但可拿高薪,一辈子都不怕找不到工作。一来这也是为自己打算,她若肯吃苦忍耐,也算帮他们医院个大忙。”
里子探问元子的意思。
元子的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而且比以前更强烈了。
“那就请她当实习护士。”元子抓住里子的手说道。
“是吗?”
听元子这么说,里子似乎也安心不少。
“里子,之前我答应每个月让和江拿到四十万日元,我会依约履行的。就算和江只做了两月的实习护士就不干,也比照先前的条件。所以要请和江多帮忙了。”
元子想象着,和江若当实习护士,就会在楢林妇产科工作,若因为杂事需要,还可自由进出院长的住处,这样反倒容易取得她想知道的内幕。
元子心想,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一星期后。酒吧快要打烊之际,元子把波子唤来了。
“波子,我还没参观过你在赤坂的豪宅呢,待会儿下班回家,我顺便到你家坐坐,请我喝杯茶吧?”元子微笑说道。
“是啊。我正想哪天招待妈妈桑来呢。”波子不疾不徐地答道。
“哎呀,你倒不用特别招待我。我只是想去参观你家而已。”
“嗯。”
“今天晚上不方便吗?”元子对着心有所思的波子问道。
“嗯⋯⋯”波子面有难色。
看来波子似乎是有所不便。
楢林为波子买下那栋公寓一事是波子告诉元子的,而眼下波子却拒绝元子到家中小坐,显然是因为楢林今晚要来过夜。而现在的时间,他已经待在公寓里了。依这种情况来看,以后楢林会经常去波子的公寓过夜吧。
“那么,明天傍晚五点左右方便吗?我只参观五分钟就好,我们再一起来店里。”
“嗯,好啊。我等候您的光临。”
波子马上应允了。从她的口气听来,只要楢林不在公寓的时候,随时造访都没关系。
自从搭上楢林医生以后,波子的服装打扮突然比以前高贵亮丽许多。虽说在自家酒吧的小姐面前,她还不算太过招摇,但依元子推测,她家里应该还有更多价值不菲的东西。
波子是毛遂自荐的。当初,波子神采奕奕地对元子说,在新开的酒吧上班比较有干劲。她有着可爱的圆脸和水汪汪的大眼。
元子一眼就看中了波子。依经验来看,像波子这种等级的小姐不可能来她的酒吧上班,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但是元子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也没多问。连波子要求先预借一百万日元也答应了。
元子心想,看来波子已经彻底俘虏楢林谦治了。她的手腕真是厉害!当然,她去神户以前在东京也待过三四间酒吧,而离开东京去神户肯定是因为有什么纠纷未解。元子认为,波子并不会在卡露内待太久。
元子依照约定的时间,翌日下午五点,带着礼物来到位于赤坂的六层楼高级公寓造访波子。这栋大楼建于高地上,半年前刚落成,还很新,外面贴着咖啡色的砖墙,据说是相当于伦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高级住宅。
大楼的一楼是格调气派的餐厅、咖啡厅和花店。元子搭着电梯来到五楼,踩着绿色的地毯,在走廊处往左走去,犹如置身在高级的饭店里,四周充满着舒服的暖气。
元子朝五一三号房旁的对讲机按钮一按,随即传来斥责不耐的回话声:“是谁呀?”
“是我。”元子略显无趣地朝圆窗型的对讲机回应。
“哎呀,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下。”
波子马上语气畏缩地拉开沉重而黑亮的大门。
“哎呀,妈妈桑!欢迎!让您久等了。请进!”波子朗声地招呼着,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哇,好漂亮的房间。”元子走到里面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发出赞叹。
波子低下头默默笑着,略显得意地接受访客的赞美。
波子知道元子此次是为探查她的现况而来,因此早就穿好设计新颖的居家服。她带着元子参观,里面共有四间宽敞的房间,一间西式的会客室、一间厨房兼餐厅,另外一间是四坪大的日式客房,最后一间卧室则谢绝参观。贴着瓷砖的浴室和厕所都很漂亮,而且宽敞舒适。
此外,整体的色彩搭配得非常和谐,设计师巧手装饰的照明灯具与亮度把这房间营造出充满绮丽的氛围,宛如建筑杂志中的插画。元子被眼前的奢华光景压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里子姐妹居住的老旧寒碜的公寓,跟波子的豪宅比较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过年后的一月中旬,元子收到里子的妹妹和江寄来的信。和江到位于青山町的楢林妇产科当实习护士已经五十天了。
和江这样写着:
“我因为口才不好,所以就用书信表达。话虽如此,我也不擅写信,请您多加判读。其实,过年期间我有三天的假期,回到姐姐的住处休息,但身体实在非常疲惫。正因为在体力不济的情况下写信,笔迹格外潦草。
“我不知道妈妈桑您想了解楢林妇产科医院的什么事情,但您交代我说出在医院里的所见所闻,所以我就据实说出我看到的一切。
“这家医院共有一百三十张病床,除了楢林医师之外,另有四名年轻医生、三名药剂师、四名职员、十四名护士与四名助产士,在私人开设的妇产科医院之中属于中等规模。护士长叫作中冈市子,大约四十岁,听说她在这家医院工作已经二十年了。
“从住家到医院通勤上班的护士有五人,护士长也是其中一人,其他的护士则住在医院后面的护士宿舍。我也是在那宿舍过夜。由于医院正闹护士荒,所以连我这种二十四岁的超龄者也被录用当实习护士。除了我之外,医院里没有其他的实习护士。对院长来说,比起找女佣到家里帮忙,医院更需要人手。
“一般来说,实习护士在这医院工作满半年后,每天下午必须到大学的附属医院或公立医院,接受二至三小时的医学教育,为将来报考护理人员的特考作准备。当然,在这之前,我早已辞去工作,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请您放心,我不会轻易露出声色,绝对会扮好实习护士的角色。
“虽说医院里有许多前辈护士,其实她们都比我年轻。想到被比自己年纪小的同性使唤、训斥,有时候真叫人生气,可是想到医院给的月薪四万日元,加上妈妈桑您给的,总计四十万日元,我只好吞忍下来。
“我做的都是些杂事。比如,早上七点半起,一个小时内,必须把玄关、柜台、诊疗室、手术室以及三楼病房的走廊打扫干净。事实上,还有五名年轻的护士,但偏偏就是要使唤我这个实习护士。
“在当实习护士期间,最辛苦的是处理住院病患的排泄物。由于这家医院须全天候照料病患,原则上没有看护工,所以实习护士得全部包办。想到这里,我只好在心里叨念着‘为了四十万、四十万’,强要自己忍耐。
“最近,我还要负责把三餐的饭菜送到十间病房。大部分的病房是四人房,但也有两人房和三人房,我被吩咐负责供送三十份的餐点。虽说只是把三名厨娘烹煮的饭菜从厨房端到病房,但这工作相当劳累,不输给在温泉旅馆帮团体住宿的房客送菜的女侍。更难应付的是,有些身体状况较好的患者,对医院的餐点总是颇有微词。比如说着‘每次都是这么难吃,医院光是靠病患的餐费就赚翻了’而露出不屑的表情或不加理睬。由于大都是女患者,所以出言更加尖酸。虽然院方以控制卡路里为由辩称,但煮得这么难吃,住院病患当然要发牢骚。医院在餐点方面特别粗简,难怪患者要怀疑院方居中揩油。
“不止患者抱怨医院提供的饭菜难吃,护士宿舍的‘饲料’也好不到哪里。这些都是厨娘烹煮的。她说,院长指示要节省经费,东西难吃只好将就点。
“原本,我以为护士们只要团结就可以跟院长谈判改善事宜,可是不到二十名的护士和助产士,彼此却严重对立嫉妒,犹如一盘散沙。比如有坏心眼的资深护士、被众人排挤的‘孤芳自赏者’、自认是小圈圈的大姐头的人、拍马逢迎者、挑拨离间的人、乐看彼此阵营反目而交谊决裂的好事者、反复无常的人、厚颜无耻的人,还有手脚不干净的扒手——女人们好斗的习性在这宿舍里展露无遗。
“而君临这些护士之上的是护士长中冈市子。就连小圈圈的大姐头也敌不过中冈护士长,有时候还得讨护士长的欢心。我想这大概就是资深前辈的威严吧。护士长说的就是圣旨。
“中冈市子每天从住家到医院上班。她大约四十岁,还没结婚。听说她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就来到楢林医院当实习护士,至今还是单身一人。二十年来,她把青春献给楢林医院,今后仍将奉献下去。
“中冈市子长得很高,很干瘦。她的眼睛细长,但眼角有点往上吊,下巴瘦削,轮廓很深,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但现在脸庞多了些阴影⋯⋯”
元子读着和江的来信,在心中自言自语着,那张脸我当然认得。她果真是来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柜台存款的那个女人,那个用假名蒲原英一来存款的女人,而蒲原英一就是楢林谦治。代替楢林前来存款的女人是中冈市子,这是她的本名。存款部的职员说,来存款的女人自称是“楢林的义妹”,至于他们有什么关系却不得而知。
中冈市子长得高个干瘦,但动作非常利落敏捷,说话的方式很稳重,不跟职员聊谈闲扯。她总是来去匆匆,一走进银行便快步地来到柜台,办完事情以后,又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原来中冈市子不是楢林谦治的义妹,竟然是楢林妇产科的护士长!她为什么在银行的时候要自称是楢林的义妹呢?办理人头账户存款时,代办者即使不是本人的亲属,银行方面也会受理啊⋯⋯
“我这样写得不得要领,您不介意吧?”
答应当实习护士后每月有四十万日元可拿的女人,如此在信中向元子请示。元子在心中说着,你做得很好,和江。
“院长的体格矮胖,有着五十岁男人常见的从容神态。他的肚子微凸,走路的时候总是挺着胸脯,步态缓慢。他的头发已经半白,但梳理得一丝不乱,银光熠熠,脸色红润微微泛着油光。他的个性开朗,说句玩笑话便逗得护士们哈哈大笑。
“即使对医院提供给患者的餐点有诸多抱怨,那些需进行困难手术的妇科病患或分娩前后的产妇,对院长十分信任。由于院长的医术非常高明,因此医院的生意兴隆,中午前就挤满外来的患者,他们都是为申请住院,大清早就来等候挂号的。
“院长每次在走廊看到我的时候,都笑脸满面地对我说我很适合做护士,刚开始难免有点辛苦,等慢慢适应之后就会轻松些,叫我多加油。就连在半个月后打算落跑的我,也对院长的印象不差。
“中冈护士长倒不把我当一回事。她从来不跟我说话,总是通过比我年轻的护士交代我做各种杂事。就像前面所写的那样,这种傲慢的态度和坏心眼最令人气愤。
“院长每天早上都会到病房巡诊,由护士长和两三名资深的护士随行。以前,下午四点的巡诊也是院长亲自领军,但现在只剩年轻医生巡诊。毋庸置疑,护士长才不可能随行。因为在这医院里,护士长比受雇的年轻医生来得有权力。
“这就是中冈护士长!在这家医院,她不只资格最老,院长好像把医院的部分业务交由她经营似的。通常医保次数的核算和请款手续都由行政人员处理,但自费看病的部分则由中冈女士负责。自费看病的患者大都在柜台付钱,中冈女士便坐镇柜台直接收下现金。她的身旁置有一个手提金库,收下的现金就放在里面,每隔五天点出一万日元的纸钞,用橡皮筋束成一把。我没有亲眼看到上述情形,这是我从宿舍的护士闲聊中听到的。
“后来,我也觉得好奇,有时候便若无其事地到中冈女士收受患者现金的柜台旁一看究竟,这算是没有特定职务的实习护士的方便之处。那些资深的护士说得没错,我亲眼看见中冈女士随手把收下的一万日元的纸钞放进金库里。做完手术的院长写好账单,把它交给患者,患者再拿到柜台付款,但好像都没有病历表。
“因为她们都是来做堕胎手术的,医保不给付,她们得自掏腰包付现。
“堕胎手术——战前曾有医生因为堕胎罪被判刑坐牢。现在,法律上仍有此条文,但已经形同空文——大都是在清晨五点半至八点左右进行,因为要趁门诊患者来到之前,速战速决。院长每天平均开刀三次,但有时候更多。那些患者几乎都是年轻女性。以前做完手术大都要住院休息一晚,但现在只休息两三个小时就可回家。
“那些不知是女方的丈夫或情人的年轻男子,守在柜台旁准备迎接做完手术的女性。付完八万日元手术费的‘患者’,扬手挥着手提包向男子走去,还大声叫着对方的昵称,嚷嚷着说手术蛮简单的,但医生交代一个星期内不能做爱。然后两人挽着手离开。
“现在的年轻女孩,要说是不知羞耻呢,还是什么都毫不在乎?或许悲惨的定义也是因人而异吧。
“说到悲惨,就要谈到地下室那个大冷冻库。那里面都装些什么东西呢?
“那里面装的都是从来没见过天日的胎儿,也就是四个月至八个月大被堕掉的胎儿!六个多月的胎儿形体完整,已经可以判出性别,再大一点的胎儿已长出了头发和指甲。可是,他们却像石头般被冻在冷冻库里。
“自从听实际看过冷冻胎儿的护士这样描述之后,我简直吓得毛骨悚然。有时候我得去地下室拿东西,正因为听闻过,反而觉得心里发毛,愈来愈不敢去地下室。
“而这让我联想到一件事。约摸早上七点,医院旁的侧门会停着一辆冷冻货车,这时候资深护士便从医院里拿出一包包的固体物,把它交到货车工人的手中。
“那些看似干硬的包裹里就是从医院地下室取出的冷冻胎儿和胎盘,那辆冷冻车即是所谓收胎盘的货车。医院大都把这些东西交由他们处理。
“收胎盘的冷冻车每隔两天来医院一次。当然,这辆冷冻车还要到其他的妇产科医院作‘回收’处理。
“自从发现那个秘密以后,每天早上七点左右,那辆停在医院旁的货车发出的声音都让我感到不祥和莫名的恐惧。妈妈桑,我突然提到这么恐怖的事情,不要紧吗?”
和江,你做得很好,继续说下去。
“我换个话题。
“在宿舍听其他护士天南地北闲聊,也是蛮有趣的。由于我才刚学会量体温、帮新生儿洗澡、帮重瘫病患更换衣服,还只是实习护士,不方便跟她们打成一片。每晚通常由三个护士值夜班,所以在宿舍过夜的护士都不同,正因为这样,她们反而无所不谈。不过,这仅止于护士间没有摩擦的时候。
“后来我慢慢得知,院长每到晚间六点,就会神秘地消失。对了,我忘了提及,院长的家坐落在离医院五百米处的地方,是个环境幽静占地宽广的豪宅。
“不幸的是,院长夫人长期身体欠安,卧病在床,几乎不能外出。院长夫人比院长大五岁,是院长大学时代恩师的女儿。听说在很早之前,院长刚开小诊所的时候,所有的资金都是女方娘家供给的。
“这一年来,院长时常借口要下围棋或跟人有约,每晚都外出,而且都弄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护士都在猜测,他大概在外面有了喜欢的女人,而去哪里幽会吧。听说对方是个酒吧的女人。我不知道其他护士为什么这样猜测。
“护士长很讨厌大家谈论这个话题。她原本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可是近来有愈来愈严重的现象。据其他护士说,半年前起,她整个人突然变得消瘦,我现在所看到的护士长,这一年来的容貌已经改变很多了。以前,是应该更丰腴的。她们又说,最近护士长变得焦虑不安,脾气暴躁,吓得大家都不敢靠近她⋯⋯”
你做得非常好,和江!
——元子在口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