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东京北郊西行的某民营铁路,有两条客运线路的始发站。这两条运输线的铁路之间相隔一定距离,基本上呈平行状沿着武藏野朝前延伸。随着东京人口的日益增长,年年都有市民移往郊外居住。于是,早晚的客运车厢因乘客数量剧增而变得拥挤不堪。然而两条铁路中间地段的沿线两侧,既没有热闹的街道,也没有原来的田园景色,许多地方尚处在施工状态。例如这一带便是杂树林,夹杂着过去遗留下来的柏树、枫树、栎树和橡树等。这片杂树林里,有一条林荫旧路朝着纵深处延伸,直接通向那被树木围裹的村庄。沿这条林荫旧路靠近村庄的时候,你会突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因为村边不远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新的住宅区。古老的武藏野田野与东京新开发地区之间参差不齐,地势错综复杂。
傍晚,田园的自然风光使这一带风景如画。一望无垠的旱地,被渲染成朦胧蓝黑色的高耸的树林,空中弥漫的白色暮霭,大片被晚霞染得彤红的云彩,犹如黑色剪影画的教堂尖塔……梦幻般地展现在人们眼前。此时此刻,即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会雅兴大发,创作宗教诗歌。
眺望傲然耸立着尖塔的教堂,也许多少能让这里的行人萌生对诗的情感。空这片红土壤旱地的尽头,尖塔十字架和白色建筑物墙面在白天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而在傍晚时分的天空背景下,以魔术般的黑色剪影画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一带到了夜晚变得非常冷清。西行的始发列车驶出车站后,随即从一条商业街的边上驶过,刹那间形成热闹气氛的灯火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朝前延伸的昏暗围墙。没有了灯光,顿时觉得黑暗无穷无尽。新路的尽头连接着原来的旧路,一路上要绕好几道弯,在早地和树林之间前进,途中经过好些岔道后才进入其他树林。虽能看到住宅,但摸不着去那里的路。如果你一走要去那里,那就得依靠护路神“地菩萨”。在途中问路时,路边的地菩萨多半可以告诉路人朝右走或者向左转。在茂密的草丛里,有东倒西歪的石制地菩萨。
在晴天的夜晚,旱地尽头和树林便弥漫着模糊的苍白色夜霭,遇上雨夜和大风的夜晚,树林里便哗哗作响。但是,那条林荫旧路也不是一直朝前延伸,不久则进入漆黑一团的住宅区里,这一带到了晚上,居民大都早早关闭住宅的纸糊窗和防雨板,很少有住宅灯光洒向路面,路灯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几盏。
晴天晚上站在这一带朝外眺望,教堂尖塔仿佛一团黑影。如果变换站位,那团黑影有时是耸立在原野里,有时是伫立在树林里。遇上月明之夜,尖尖的十字架则光芒闪烁。平日里即便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们,每当眺望它时,心里也不免会被富有诗意的宗教色彩所打动。该教堂坐落在以尖塔为中心的两公里半径内的土地上,无论站在哪里眺望它都能一目了然。也就是说,那一带除教堂建筑高高耸立外,其他都是散居在山脚野地里的矮顶住宅。
附近有小学,也是由于人口连年增加而不得不设立的。小学操场边上是田野,小学前面一带也有新建住宅区。从旧路进去,前面是稍稍拓宽的田间路,路两侧便是聚集在一起的住宅。许多住宅围墙不是混凝土,而是采用种植的杉树和扁柏代替。这一带也有树林,还住着农家,农家与农家之间隔有旱地,鸦雀无声。通常,行人走不到这里。路上堆积着枯叶,大多是附近居民走这条路。
江原康子家的周围,就是这样的环境。
这幢住宅的占地面积近五百平方米,实际建筑面积仅五十平方米。由于住宅坐落在路边,因而院子宽敞。后院的围墙尽管与其他农家的旱地连接,但那里有两个犬窝,一个是大型的,一个是稍小一点的。建筑两侧的院子也很宽敞,由于靠近道路和邻居住宅,所以背后和两旁都是空地。说得确切一点,不能算是院子,而是草地和杂树林,有黄杨树、细叶冬青树、扁柏叶树、枫树和桂花树等,枝繁叶茂。不知什么原因,细叶冬青树多于其他树木。
这幢住宅两个地方有门,一是去玄关的院门,一是去两旁空地的边门。平日里,两个地方的门都是从里面上锁,关得严严实实。江原康子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饲养了四条牧羊犬。被拴在后院大型犬窝里的是一雄一雌,像小牛那般大。稍小一点的拴在旁边的犬窝,还有一条牧羊犬在房屋里与她一起生活。
平时,江原康子从里面锁上房屋的所有门窗。邻居们即便有事来找她,也绝对不让进屋。只要一听到叫门声,她便从窗口探出脑袋确认,走出玄关到院门跟前,也还是隔着门或者隔着围墙与来者说话。通上这种场合,她也不会忘记仔细锁上玄关门。遇到推销员上门也是如此,她都是站在院子里或者来到路上与推销员洽谈。推销员送货上门时,江原康子则从屋里出来隔着围墙或者院门验货和收货。
她看上去二十七八岁左右,体型微胖,淡眉毛下长着一对细长的丹凤眼,鼻子肉鼓鼓的,嘴唇很厚。虽说不上是美人,但也算不上丑八怪,由于微胖而显得丰满。笑的时候,嘴里发出尖厉的笑声。
她经常身着颜色艳丽的西服。也许是服饰艳丽,看上去青春焕发,要比实际年龄小许多岁,但是,由于脸上不化妆,没有光泽的黄色皮肤上看似有疲劳般的皱纹,与艳丽的着装不相匹配。这种外表在国外生活的日本人中间经常见到。
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人来访也是让对方在院门外与自己见面和交谈。如果推销员和业务员擅自进入围墙半步,就有可能被小牛般的牧羊犬咬住。院门上挂着示意有犬的标牌,以此拒绝外人进入。当然,平日里来访的客人并不是一个也没有,但都不是日本人。
她搬到这一带居住,与静悄悄的田园做邻居已经有十多年了。当然,一开始不是现在的住宅,而是租借附近农家的独屋。她当时的气色比现在好,服装素净、价廉。关于她的身世,邻居谁也说不上来。但是分析她偶尔与邻居拉家常时谈到的自己的情况,好像是毕业于关西一带的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因而也许从事过教师工作。然而她租借农家独屋十多年来,据说一直为附近的古里艾鲁莫教堂翻译《圣经》。
说到古里艾鲁莫教堂,人们便会想起坐落在附近田边,沐浴着朝露和晚霞的十字架尖塔。白天,洁白而神圣的教堂清晰地浮现在绿色麦地上,傍晚时分在壮观的暗红色晚霞背景下魔术般地变成伫立在那里的黑色剪影画,显得庄严、神圣。
附近居民对于中年女子的她不太有好感,可一听说她在从事《圣经》翻译,还是古里艾鲁莫教堂的忠实信徒,便不得不重新审视,把她的脾气视作宗教人性格,把她不太喜欢与别人交往的怪癖视为对宗教的奉献所致。每逢里期日礼拜,她都会去附近的天主教堂。说是在附近,但也有三公里左右的距离,徒步去稍稍远了一点,便驾驶妇女专用的小轿车去教堂。因为从事翻译工作,需要那样的交通工具。
外国神父也从教堂驾驶轿车去她的住宅。出于工作需要,神父去她家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无疑,是神父与《圣经》译者之间有事商量。问题是,长着一头棕发的毕里艾神父每天都要去她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而且一天多次,在邻居看来比较频繁。不过如果是翻译《圣经》,那不是轻易能完成的,可能确实需要经常聚在一起切磋。
驾驶轿车来的外国神父肯定是独自一人,瘦高个、红脸膛、秃顶,从耳朵背后到后脑勺上披着棕色长发。外国人年龄,日本人很难判断,从外表看上去可能在五十二三岁左右,叫鲁内·毕里艾神父,担任古里艾鲁莫教堂的主任神父,是该教堂地位最高的神父。
他第一次拜访她家,还得追溯到她借助农家独屋居住的时候。所以说,他指导她已经有十来年漫长的岁月了。让她搬出农家独屋,好像是房东提出的,但是尚不清楚其理由是否是讨厌毕里艾神父频繁来独屋与她见面。然而幸运的是,她用二十多万日元买下了独屋附近的住宅,也就是现在这幢住宅。
这一生宅区域是掩入耳目的隐蔽地带,即便白天也难以被宽畅道路上的行人察觉。到了晚上,整个区域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杉树栅栏朝着周围散发气味。因为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该区域的好几幢住宅里曾一度住过“金丝鸟”’也就是所谓的情妇。到这里找人如果只说地址,是难以问清楚具体的所在地的。就是打听到了,找起来也很困难,于是这里也就成了最适合情妇隐居的地方。
所以毕里艾神父不分昼夜来这里与江原病子幽会,人们不会觉得这是因这一区域的特殊氛围所致。无论什么信徒,都把主任神父毕里艾尊敬为神的侍奉者,一直把脖子上挂有银色十字架的江原康子视为忠实的求道者。
不只是信徒,古里艾鲁莫教堂里的七个外国神父都敬重主任神父毕里艾。他们从事神圣的职业后,都严格遵守教规,即毕生杜绝与异性之间的淫乱!可谓在精神世界里生活的人们。因此,尽管长期生活在宗教世界里的毕里艾神父独自去单身女人江原康子家幽会,并且在那里跟她长时间在一起,但谁都没把他俩的事与淫乱联系在一起。
对于毕里艾神父与江原康子之间的来往,附近邻居很少持有怀疑态度。如果向信徒提出那种猜想,对方或扬眉怒对或以怜悯眼光告诫:“即便对毕里艾神父与江原康子之间稍作那样的猜想,也是对神的亵渎。请看毕里艾神父!他的眼神始终在向神祈祷,没有半点污浊,是那样高尚。”
但是,江原康子的邻居知道许多关于她的小故事。江原康子住在农家独屋的时候过着清苦日子。那是一间仓库,地上铺有三张榻榻米,面积就五平方米。她穿着简朴,面色憔悴。当然,当时许多日本人几乎都是衣着简朴,那是战争刚刚结束,物资匮乏的时候。江原康子过着贫穷日子也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是那时候,江原康子加入了天主教会。据说,她很早以前就是热衷于巴奇里奥教会的忠实信徒,这是毋庸置疑的。
人们不知道江原康子过去的身世,不清楚她是否结过婚成过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也许是战争遗孀,或许恋人在战场捐躯。总之,在人们的眼里,她似乎是不幸的女人。如果她的不幸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真实,那这个不幸可能就是促使她走上信教之路的原因。
打那时起,毕里艾神父的高个身影就出现在江原康子狭窄的房间里。但是当时,毕里艾神父是驾驶美国大兵常用的吉普车去那里的。从古里艾鲁莫教堂到她家,驾驶吉普车要不了五分钟。吉普车沿田园小路朝前行驶,拐入掩人耳目、寂静的小路。要是夜晚,无论谁都察觉不了那条狭窄的小路里藏着什么。
两年后,吉普车换成英国制造的希尔曼轿车。那时,江原康子也乔迁到了现在这幢拥有宽敞大院和近五十平方米房屋的住宅。从她买下这幢住宅的实力来看,足以证明她的生活水准迅速得到了质的提高。自从希尔曼轿车开始驶入这条小巷后,神父便更换了车牌照。附近亲眼目睹的中学生说,最早见到的是外地车牌照,后来变成东京都车牌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毕里艾神父在车牌照方面要那样绞尽脑计。
江原康子从农家独屋搬迁到现在住宅的那天,作为礼节,给邻居送去了印有罗马字的外国牛肉罐头。那个年代,日本人是依靠薯类和稀饭勉强维持日常生活的。
毫无疑问,外国牛肉罐头来自于古里艾鲁莫教堂。这,谁都能猜到。古里艾鲁莫教堂直属于宗教团体巴奇里奥教会,该教会总部设在欧洲。因此,谁都觉得罐头可能是欧洲总部送来日本的。于是人们想像,江原康子代替荞麦面条送到邻居家的外国罐头,多半是毕里艾神父用希尔曼轿车运来的。
江原康子分发给邻居的是牛肉罐头,但邻居中间传说她自己吃的是新鲜牛肉,当然不是肉店送来的。当时,日本人还不能随便买到牛肉食用。每天让牧羊犬吃牛肉,这不只是传说,确实有人隔着栅栏看到的。江原康子怎么会突然养起四条牧羊犬来?衣着怎么会突然变得高贵起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不让来访客人进门,顶多是隔着栅栏和推销员谈交易,还给住宅的所有门上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如果注意观察,江原康子不会连续三个月让同一家商店上门送货,肯定是每隔一两个月重换一家。没过多久,毕里艾神父的自备车换成雷诺轿车。
毕里艾神父脸色红润,从耳后侧到后脑勺的模样活像“日本河童”,披着棕色鬈发,头顶光秃秃的,红鼻子尖两翼似乎刻有深而小的皱纹,那双眼睛酷似鸟眼,棕色眼睛圆滚滚的。
便利的是,江原康子家有适合隐蔽轿车的场所。边门是进入不与院子连接的那片空地。那里,郁郁葱葱的杂树林,有冬青树、八仙花树、桃树、黄杨树和枫树。雷诺轿车停在那里,凑巧是茂密树叶遮掩的天然车库,白天就是有行人经过,多半也发现不了,夜晚就更不用说了,那里与黑暗连成一片。
毕里艾神父把车停在那里,锁上车门弯腰进入江原康子家,有时只待一个小时便离开,有时待上三四个小时,有时候则慢悠悠地待上一整天。总之,他待的时间没准儿,有长有短。尽管白天,那一带也像进入梦乡那样万籁俱寂,但是里艾神父要完全避开附近人们的视线自由进出江原康子家倒是件难事。因为左右有邻居,前面有他人住宅。
每当附近人们和毕里艾神父相遇时,神父总是和蔼可亲,用微笑的目光示意问候,距离近的时候就说:“你好!”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来日本的,说得一口流利日语,还可轻松阅读岩波书店出版的哲学书籍,可是附近的人们却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日语能力。
毕里艾神父给人的印象是微笑和善良,人们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神的微笑”。黑色西服和脖子上的衬衫白领,与红润的脸膛相得益彰,纤长的手指一直是向神祈祷的形状。然而毕里艾神父为什么频繁出没于江原康子家,并且仅仅是和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对此,附近一些邻居感到有点不可意议。
巴奇里奥教会的宗教宗旨里有“圣洁”两字。虽说信徒不会因此怀疑毕里艾神父的人格,可住在附近的俗人不会不怀疑,他们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他,还有人则直接问江原康子毕里艾神父常来她家做什么。
一直隐居家里的江原康子不可能始终在室内呼吸空气,偶尔也锁上大门去附近走一走。不用说,只是去喜欢她的那些邻居家。
有些邻居家款待她,交谈间无意中问她:“神父先生为什么总是去你家?”
江原康子听后朝上耸了耸肩膀,翕动着厚嘴唇答道:“是这样的,他和我在合译《圣经》,必须要经常商讨。”
“哦,那真了不起啊!”
附近人们为江原康子有超过毕里艾神父的翻译才能感到诧异,注视着她肿起的上眼皮和肉鼓鼓的鼻翼,探寻着这种才能隐藏在她身上的什么部位。
她虽这么说,但并没有人相信。
有一次,邻居家里读高一的男孩高兴地把江原康子当作英语老师,拿出英语教科书求教于她,结果她支支吾吾,最终连一句英语也没有教。
翻译《圣经》需要掌握拉丁语,她连高一英语都不懂,怎么会掌握拉丁语呢?所谓跟神父合译《圣经》之类的说法,凡是招待过她的邻居背地里都嘲笑她,认为那说法站不住脚。
这话像插上翅膀似的立刻传到其他邻居的耳朵里,尽管他们也不信这一情况,但是江原康子和毕里艾神父合译拉丁语原著《圣经》是事实。
江原康子经常更换交往的邻居,原因是和她交往没多久,邻居便觉得厌烦,因为她可以任意去邻居家玩,却决不允许他们来自己的家。
“烧洗澡水太麻烦,今天想借用你家的。”说完,她便进入烧好洗澡水的邻居家。
只要毕里艾神父那天不来,她便长时间坐在邻居家聊天,尖笑时整个牙龈都暴露在外。
尽管谈得来,可当该邻居来访时,便被江原康子叉开双腿摆出拒绝别人进她玄关门的架势,对方所有的话只能在门口说。
像这样的举止,谁都接受不了。
江原康子为什么要拒绝别人进自己家呢?从服装上看,她穿得不怎么讲究;另外即便在附近稍稍散步,也要牢牢把门锁上,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家里摆设。
在邻居眼里,觉得这些举止跟饲养四条牧羊犬一样是谜团。
牧羊犬非常健壮,遇上行迹稍有可疑的人经过,便会摆出猛扑的架势一阵吼叫,发出锁链与地面磨擦时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响声。
而可以若无其事进出她住宅的,只有毕里艾神父。
“那犬,一条就值近五十万日元!”江原康子向附近的人吹嘘牧羊犬的价格。
牧羊犬确实长得高大,但邻居不相信是那么昂贵的价格。
江原康子说,自己是古里艾鲁莫教堂翻译部门的译员。
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有可观的工资收入,但也不可能有买下价值五十万日元的牧羊犬的经济实力,何况还是四条。
不过四条牧羊犬都是优良品种,单价接近五十万日元也是事实。江原康子究竟是如何把高价牧羊犬弄到手的呢?
单身生活,身边确实需要家犬,但没有必要饲养那么大的牧羊犬。
江原康子家有谜团,谜团与饲养这么多的牧羊犬有关,而且很长时间没被人察觉,邻居也是偶然发现的。
区环卫局不知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没有派人来清理粪便。派车来这种地段清理住宅粪便不是件容易的事,便委托给附近农家。当时,有热心人觉得江原康子可能会反感,便事先告诉她。
“我家没有必要委托农家。”
江原康子确实是单身生活。热心人也觉得她与四五个人生活的家庭不同,便不说了。
那以后十多天过去了,区环卫局委托的农家在附近清理粪便。有人见他们将一幢一幢住宅粪便清理完后没去江原康子的住宅,便问:“你们不去江原小姐家吗?”
“那家不去也行。十年间不曾清理过。那家业主一直说不必去她家。”
这句话是业主江原康子搬来时就说了的,已经十年过去了。
“已经过去十年了?”提问的人瞪大眼睛,他无法想像,即便单身生活,十年间不清除粪便大概也是不行的?那眼神似乎在计算人的排泄量。
这一带邻居的想像力比较丰富,涉及到毕里艾神父的排泄物。或许江原康子不愿意被区环卫局的人看到不同排泄物而拒绝他们。那么,江原康子家的粪便是怎么处置的呢?她家没有田地不需要粪便作为肥料。那么,没有抽水马桶设备的厕所就有可能粪便四溢。
但是看到江原康子脸上一向平静的表情,无疑清理过粪便。
“大概是让牧羊犬食用了吧?”
当然没有人亲眼看见,人们只能是凭空想像。瞧,四条犬都像小牛那般大。通常,凭空想医的人不会察觉到理论上的矛盾。食用牛肉的牧羊犬,是不可能食用人类排泄物的。但这种思维上的盲点,是因为对江原康子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感到困惑而产生的。
毕里艾神父来江原康子家里干什么?房间里没有传出一丝响声。因为他一进屋,江原康子便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就连玄关门也从里面锁上。屋里,他俩多半是在一起翻译《圣经》吧?江原良子在邻居家聊天时解释说,原有《圣经》是明治时期的书面体,译词生硬,难以理解。现在,他俩是想把这种译著版本重新译成现代白话文书面体。
如果是翻译,家里静悄悄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关门后再上门闩又是为了什么?而且两人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听不见屋里有声音。而发出声音的,只有拴着铁链转来转去的四条牧羊犬,因此,附近人们不由得担心起来。
有时,雷诺轿车整整一晚上停在那茂密树荫的自然车库里。看来,他俩翻译《圣经》多半是通宵达旦。而每逢这种时候,毕里艾神父总要赶在拂晓前发动雷诺轿车引擎离开江原康子家返回教堂。教堂早晨的弥撒是从六点开始,住在教堂里的神父们五点半起床,因此毕里艾神父必须赶上弥撤仪式。
但是,附近有人听到过江原康子家传出的她和毕里艾神父的声音。那人是个中学生,就住在距离江原康子家很近的一幢房屋里。
为迎接高中学校入学考试,他每天晚上要复习到凌晨两点左右。该住宅区的夜色似乎降临得特别早,加之很少有行人经过这里,但也许这就是住这儿的人感到天色黑得早的缘故,傍晚一结束便早早关门进入梦乡,于是这一带变得鸦雀无声,格外安静,到了深夜,就连远处掉一粒纽扣的声音似乎也能听见。
那个学生从初秋开始进入考试的复习阶段,房间面朝道路,因此雷诺轿车沿小巷驶入邻居江原良子家那片空地的停车声响,对于中学生来说,就像来自只有一米左右距离的地方,紧接着传来毕里艾神父开车门声和在他在草地上行走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传来江原康子迎接的声音,随后是关门声和上锁的金属声。他只得一边听着那些响声,一边解答数学题、背诵英语单词。
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是静悄悄的。除了远处传来的轻轨声和偶尔从宽敞路上传来的行人脚步声外,附近住宅也丝毫没有声响,不—会儿轻轨声也消失了。这时,中学生全神贯注,双手遮在耳朵后侧,似乎听到了什么,特地把身体靠近窗口倾听。于是,女人抽泣般的声音传入耳朵。望着墙上的钟,他开始在意力不集中了,眼睛发亮。这种声音的出现,其实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种情况发生的时间,肯走是在毕里艾神父的雷诺轿车停在江原康子家的晚上。
每天晚上,他为了迎接考试通常要复习到深夜,无意中掌握了这一规律。女人抽泣般的声音断断续续,片刻后抽泣声提高了分贝,既不像叫声又不像呻吟。刚以为那声音消失,可瞬间又响起痛苦般的喊声。喊声减弱,窃笑声响起,都是女人的声音。
那些声音要响很长时间,不是半小时和一小时就可以结束的,而是断断续续地长达近两个小时。在那段时间里,他无法专心致志地复习,而是专注地侧耳倾听。课本也好,高中考试复习题也好,在他心目中早已变得模糊。
他双目炯炯,脸上微微出汗,听到那种声音时连呼吸也急促起来,神经异常兴奋,即便声音消失后也一时没法平静,一直要到快拂晓时才有睡意,显然在学习上不用心了,等到雷诺轿车拂晓时响起引擎声沿小巷离开后,他才迷迷糊糊地开始入睡。
他筋疲力尽,整个白天都萎靡不振。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晚上发生。
不过也有雷诺轿车天快黑时驶来,待上两三个小时后离开的情况;也有白天夹晚上不来的时候。可是每到晚上,他便习惯性地期待雷诺轿车驶来的引擎声响。
他由于一直熬夜而睡眠不足,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也发青而失去光泽,脑袋里乱哄哄的,还时常发愣。
妈妈担心他,问道:“你不会是太用功了吧?!往后的睡觉时间提前一点,把复习放在白天怎么样?”
他按照妈妈说的做了。
这么一来,实现高中考试合格的目标就困难了。
可一到晚上,他还是无法早睡,还是挡不住那种可以让人精神通宵兴奋的诱惑。
这或许是他的幻觉。除他这个中学生以外,附近没有第二个人听到过这种声音。
就这样,他竟然不知不觉地患上了神经衰弱,家长认为是因为晚上学习时间太长。其实高中考试习题本,他连一页都没做完,记忆力也在逐渐减退。
第二年春天他参加高中考试,结果名落孙山,没能考上向往的高中学校。
家长不明白自己孩子那么用功复习还是落榜的原因,因为他平时不是笨学生。而他则无法对家长说出其中原因,只是独自一人默默地把它埋在心底。
后来,他恢复了原来的学习状态,就是坐在窗前也再听不到那种声音了。
原来,江原康子更换了卧室位置。
不知何故,江原康子后来屡屡更换卧室位置。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十余年间,江原康子的家,确实发生过许多奇怪的事情。
即便前面说到的情况已有许多,例如:
江原康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是怎么筹措到二十万日元买下住宅的?
她为什么要将院门和玄关门关得严严实实不让外人进屋?
她饲养远远超过其收入的高价牧羊犬的目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要频繁更换送货上门的公司?
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没有粮食,但她却给四条牧羊犬食用新鲜牛肉,那些牛肉是从哪里来的?
她和古里艾鲁莫教堂的毕里艾神父的关系为什么特别亲热?
除上述情况外,还可列举许多不可思议的例子。
在此,有必要让读者知道江原康子的一些真实情况。那是因为她与某凶杀案不能说没有丝毫关系。
那起案件刚发生,她便对一报社记者脱口说过:“人活在世上,有时会遇上根本意想不到的事。”
这也可谓人生格言。看来该格言首先适用于她。
江原康子出生在日本四国地区某县的某个大岛上,祖父是明治初年发动叛乱的著名诸侯的侍从,自诸侯制度废除后迁居到旧诸侯领地从事农业,尽管身份低但也是士族。
江原康子的父亲弃农改行当了教师,在各地辗转后最终落户在近畿地区的N市。
母亲是琴师,与父亲同乡,有五个子女。
江原康子是次女,从小就聪明伶俐。
“这孩于长得不怎么漂亮,就让她做学问或搞艺术养活自己吧!”母亲看着江原康子的脸蛋说。
但是,江原康子并没有选择学艺,而是立志从事父亲的教师职业,于是考入著名的N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便去当地的女子学校担任语文教师。在那里工作几年后,想去东京寻找适合的学校任教,由于没能如愿便暂时去了东京西部的民办轮光学校任教。那是西班牙宗教团体经营的教会学校。
偶然就职于这所学校,却构成了后来江原康子的成长环境。
在这里,她成了天主教信徒,当时的入教动机并不清楚,多半受轮光学校宗教信仰氛围的影响。但是,她很快就成了忠实信徒。该变化与一个从其他教会来做弥撒的外国神父有关,他就是古里艾鲁莫教堂的痘高个毕里艾神父。
也许正如她说的那样,“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会遇上根本意想不到的事”。
毕里艾神父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能看懂日本的哲学书和文学作品,说话也很含蓄。
江原康子尊敬他,请求他担任自己的老师:“毕里艾神父,在信仰方面我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请多多指教,以帮助我解开疑问。”
江原康子拜毕里艾神父为师,还只是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当时,毕里艾神父也还是满头柔软棕发。他打量了江原康子的那双眼睛后答道:“信仰之路是没有尽头的,我也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我们相互学习吧!”
江原康子倾倒于学识渊博而又亲切的毕里艾神父。他那棕色的眼眸,清澈而充满善意。随着不断接触,江原康子越来越崇拜和仰慕毕里艾神父。他也发现了她的才能,并且了解到她是某校的语文教师,写得一手好文章。
毕里艾神父早就有这么一个愿望,即把《圣经》翻译成读起来能朗朗上口的日本语白话文书面体出版。尽管其他教会有翻译,但古里艾鲁莫教堂里还没有翻译过。于是,他想让江原康子担任他的翻译助手。
“江原小姐,当我的助手好吗?具体工作是这样的……”毕里艾神父把计划告诉江原康子。
“那太好了!毕里艾神父,务必请让我当您的助手!”年轻的江原康子眼睛里燃烧着希望。
“谢谢!不过,当我的助手后如果你还是在学校任教,对我来说可能不太方便,请来古里艾鲁莫教堂工作吧!”毕里艾神父建议说。
“好吧,不管哪里我都去!”
当时恰逢日本频频受到美国飞机轰炸,就在该商定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时候,外国神父们遭遇了不幸。
日本与德国、意大利建立同盟国,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来,那两个欧洲同盟国先于日本投降下。古里艾鲁莫教堂里的神父们,是这两个投降国和联合国成员国的。在日本警方看来,即便侍奉上帝的神父们也都是来自敌对国的。于是,他们转眼间遭到逮捕和监禁,被软禁在信州的野尻湖畔。除神父们外,还有这些国家的其他人士。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极度缺粮,可以想像警方会让被监禁的外国人吃些什么。
江原康子担心神父们,说得确切一点,也许只是担心毕里艾神父的身体。她估计神父们在粮食分配上肯走比日本人差,无疑,是连猫狗也不愿吃的下等食物。此时此刻,神父们营养失调、脸色苍白、身体浮肿、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情景似乎浮现在眼前。虽有战争原因,但让神父们在悲惨状态下生活,是她不能容忍的,她心急如焚。
尽管这样,但她相信上帝会保佑神父们,然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填饱肚子,需要恢复营养。
她乘东京始发的拥挤列车去了野尻湖附近,哀求农家出售鸡和鸡蛋,随后把它们烤熟和煮熟。
为把烤好的鸡和煮熟的食物送到毕里艾神父和其他神父手上,竟然晚上偷渡野尻湖。
她的奉献行为令人感到惊叹。
关押神父们的拘留所是简易房,搭建在湖畔,其周围设置了栅栏围墙。拘留所的看守在宪兵严密监视下巡逻,所有日本人都不能从外面接近他们。野尻湖的周长有十四公里,夏日里的表面水温是二十三度,时值春未夏初,她捧着食物在冰凉的湖水里横渡,游到对岸拘留所附近。
她的献身行为让神父们为之感动,不仅横渡野尻湖,还摸索着找到了拘留所。万一被栅栏周围在宪兵监视下巡逻的看守们发现,她必将被当作特务或卖国贼遭逮捕而投入监狱。江原康子居然冒这种危险帮助神父们,可以说是满怀对上帝的奉献之情。
这时的她,可以说心里没有丝毫私心杂念,是甘愿为上帝献身的忠实信徒。
由于她的英勇行为,神父们身体营养不良状况得到了改善。
战争结束后,她受到高度评价,理由不单是供应食物给神父,而是她为天主教的献身精神和英勇行为在这世上少见,深深打动了神父们心。
战争结束后,古里艾鲁莫教堂的神父们回到东京。日本被打败了,和平之神降落在人间,战争中担心过的教堂尖塔上的十字架再次像星光那样在天空中闪烁。
和平了,毕里艾神父想起曾经制走的《圣经》翻译计划。
“江原小姐,日本也在受到主的恩赐后恢复了安宁与和平。现在我们必须翻译《圣经》,请你当我的助手。”毕里艾神父向江原康子提出请求。
此时的江原康子因曾冒险给软禁中的神父们送食物,不仅受到高度评价,连地位也提高了,也变得显眼了。
她听从毕里艾神父的建议,毅然辞去轮光学校语文教师的工作,成了古里艾鲁莫教堂的翻译,并租借教堂附近一农家的独屋住下了。
为翻译,毕里艾神父开始驾驶言普车来地租住的独屋,不但白天,就连晚上也常来找她。独屋周围万籁俱寂,最适合翻译工作。
对于毕里艾神父和江原康子这对男女在屋里待到深夜的现象,没有人怀疑。
毕里艾神父来日本已经很长时间了,迄今没有绯闻。在严格的教规下,那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也有被信徒们怀疑的神父。信徒之间尽管交头接耳地议论,但绝对不向外部泄漏教会里的男女情况。他们觉得,向信徒以外的人公开有损教会名誉的事是罪恶。
后来,毕里艾神父和江原康子之间受到过信徒们的暗中猜疑,但在教会外没有形成轩然大波。
不过,当时的毕里艾神父与江原康子之间确实没有丝毫不圣洁的地方。
毕里艾神父把拉丁文版《圣经》译成日语是口述,江原康子则把他的口述整理成准确流畅和合乎逻辑的日语白话文书面体。她毕业于著名的N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不仅精通日语语法,而且精通古文。这样的才华让毕里艾神父深感满意。
在狭窄简陋的农家独屋里,在当时的微弱灯光下,毕里艾神父一边聚精会神地看原著,一边小声用日语口述,还不日他把手指放在太阳穴上反复思考。江原康子记录下他的口述。毕里艾神父的翻译很不流畅,外国人不擅长使用助词。
江原康子则纠正毕里艾神父的口述翻译,译成通顺流畅的书面语。毕里艾神父夸奖江原康子的才能,说她是不可替代的弟子和助手。这种共同作业即便称之为“合译”也不奇怪。江原康子在附近邻居家聊天时说到合译《圣经》,其实这种表达方式并没有说错。
神父们对江原康子在战争中横渡野尻湖送食物的英勇行为的评价,远远超过对她和毕里艾神父合译《圣经》的评价。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实施那样的行动何等艰难,需要莫大的勇气!
毕里艾等神父把全体神父要求嘉奖江原康子功绩的报告送到了巴奇里奥教会日本分会会长菲鲁蒂南·马鲁旦的桌上。
欧洲巴奇里奥教会在日本东京设立了三个教会和两个学院,在关西和九州等地设立了六个教会,派遣马鲁旦担任日本分会长,管辖这些教会和学院,监督所属教会和学院的神父。
马鲁旦分会长的办公室在古里艾鲁莫教堂二楼,平时在这里办公。他身材肥胖,五十六岁,脸膛红润,是该教会权威人士。他批准了毕里艾等神父们关于嘉奖江原康子的报告。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也被软禁在有白桦树的湖畔,也有过这样的痛苦经历。不用说,他闭道江原康子的英雄行为,也是享受过江原康子冒险送来的食物的人之一。
对江原康子的嘉奖,是教会以神恩赐的名义把价值二十几万日元的新住宅赠送给江原康子。
那幢住宅就是江原康子现在独自居住的地方。
但她刚搬迁到这幢住宅时并没有饲养四条大牧羊犬,也没有离开一会儿也要将住宅门全部锁上的习惯。
不幸的是,日本战败后迎来了物资极度匮乏和黑市交易猖撅的时代,加之江原康子住宅周围的地理条件和结构,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人生变化。
毕里艾神父开始常去她的新家。
毕里艾神父进出于她的新家有充足的理由。一方面,江原康子欠有毕里艾神父极力为她讨功的恩情;另一方面,她接受了古里艾鲁莫教堂赠送给自己的土地和住宅——“神的债务”,也就是说受恩者要经常接受施恩者的支配。
刚搬迁到新居时,深夜驶入江原康子家的不是毕里艾神父的小轿车,而是小卡车。总之,路面狭窄,小卡车艰难地驶入小路,停在树林里的“自然车库”中。
这一带人晚上睡得早,睡得沉。小卡车驶入时的响声也好,经过狭窄小路也好,折断树枝停车也好,似乎无人知晓。不过,当时这一带住宅很少。
小卡车停稳后,从车上敏捷地跳下三四个成年男子,因为夜深天色黑,只知道他们都是高个,看不清楚脸部的特征。在这里,就称他们为“高个”。
高个们从小卡车上卸货,朝江原康子住宅里搬,有大箱子,有小箱子。他们把箱子扛在肩上走进屋里。
奇怪的是,院子里的三条牧羊犬居然不吼。而平日里只要行迹稍有可疑的人经过,它们就会变得敏感,并且吼叫,可这时竟然保持沉默。家里的那条牧羊犬,也不吼叫,虽有轻轻的哼哼声,但决不是吼叫。也许是江原康子的斥责,就连那样的哼哼声也消失了。
货卸完了,小卡车便载上高个们走了。像这样的情况,每星期有两三回。然而,高个们不只是把货物搬到江原康子的住宅里,还从她的家里搬出货物装上卡车后运走。装走的货物与运来的货物量几乎相同,高个们悄悄驾驶小卡车,沿小路朝大路方向驶去。不一会儿,卡车无影无踪。
江原康子绝对不让外人进屋,即便短时间外出也要将所有门窗锁上。这种做法,是从这辆小卡车第一次来的那天开始的。
而饲养凶猛的牧羊犬,则是这辆小卡车来江原康子家稍前一段时间,然而谁也不清楚小卡车上装的是什么货物。这些个搬运货物的高个不对外说,江原康子也绝对不外传。
除用外国牛肉罐头代替荞麦面条作为“乔迁之礼”分发给左邻右舍外,她在邻居面前并不张扬。尽管她本人遮遮掩掩,但外表已经一目了然。首先是服饰上变得华丽,过去穿的都是素净或黑色服装,如今穿的是红色、蓝色和黄色等艳色西服套装或裙子。
不用说,素净服装是当时所有日本人的穿着,有些妇女还上身穿战争时期的黑色服装,下身穿扎腿式裤子,当然也有身着艳色漂亮服装的特殊女人。当时,都市女人为了购买黑市米把衣橱里的衣服送到农家换大米。
“江原小姐不会是吉普女郎吧?!”
附近人们看到江原康子身着漂亮衣服便窃窃私语。但她绝对不可能是吉普女郎!她家连美国大兵的影子也没见着。
这个古里艾鲁莫教堂的忠实信徒,知道“圣洁”是教会的首要教规。来她家的神父,说确切点,实际上也就主要是毕里艾神父。当然,古里艾鲁莫教堂其他神父也来,有时侯三四个一起,有时候也一个人来她家里。但是,这些神父不像毕里艾神父那样在她家时没有时间观念。
最近江原康子给大牧羊犬吃牛肉,这让附近人们惊讶不已,他们先是在背后把江原康子说成吉普女郎,接着又在背后编造江原康子令人作呕的传闻,说江原康子参与黑市买卖,说江原康子家像要塞那样门关得严严实实。
虽说除神父以外的人都不让进她的院子,不过也有两三个妇女例外。这几个妇女年龄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间,有风度、有气质,大多是家庭主妇。江原康子说,她们都是同教信徒。
尽管江原康子让她们进院门,但决不让进玄关门。就这一点来看,她的要塞还是固若金汤。
这些女人回去时手里都提着包裹,时面是圆鼓鼓的包裹,时而是正方形的包裹。
妇女们似乎每天来她家,但不管来多少次,江原康子始终不让客人进她的屋,那些妇女连着好几天去江原康子的家,附近人们知道了她们带回去的包裹里所装的东西,鼓鼓囊囊的,是外国旧西服。奇怪的是,童装多于成人装。小正方形包裹里,时而是牛奶罐头,时而是方糖盒,也都是外国货。不知道江原康子是如何把这些东西弄到手的。有些包裹里还装有雪花般的白砂糖。一听说是这东西,附近人们非常吃惊。当时,日本人因砂糖缺乏而渴望甜味品。
“江原小姐在干黑市交易。”这样的传说越来越多,当时干黑市买卖的男人们身着飞行服和皮革茄克衫,脚穿长筒靴,趾高气杨。
邻居他们联想到这种情况时说:“江原小姐这下糟啦!”
当时,有在附近租房屋居住的单身女子听到这一传说后立刻去她的家,交涉换她的外国货,单身女子想靠黑市小买卖补贴生活。
“大概是误会吧!”江原康子还是像原来那样隔着院门说话,肉鼓鼓的身上穿着虽有点旧但确实是外国制造的羊毛衫。毛衣颜色还有光泽,配上她血色不错的脸显得很有精神。
“那是欧洲教会总部寄给我们信徒的东西,我负责照看,只是把它们分发给其他信徒而已,也就那么一点点!对不起,那是不能发给普通人的。”江原康子的厚嘴唇上堆起浅浅的微笑。
“撤谎!”女子叫嚷。
她即便叫喊、哀求、执意追问都无济于事,江原康子根本不为所动。
那么,她又是从哪里把外国旧衣服和砂糖弄到手的呢?
外国旧衣服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当时为拯救贫穷的日本而由美国宗教、教育、社会事业团体等组织的亚洲救济联盟(LARA)送来的救济物资:牛奶、面粉、白糖、果酱、罐头、鞋子、衣服和维他命等。
第一次送来的救济物资大约有一百五十吨,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运抵横滨。
那以后,LARA组织洼续一年半每月送两千吨救济物资到日本,主要是粮食、衣服和药品等。送这些物资出于保护儿童、救济结核患者、帮助从海外回来的人以及遭受战争灾害人的目的,制定了配给计划。不用说,发放这些救济物资理应建立了配给委员会,进行公平分配。
旧衣服在江原康子家里有相当数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仅如此,牛奶、面粉和白糖等,江原康子的家里好像都有。
最近大米的配给情况非常差,全国平均每月要迟上十二天才配给到个人。这种事态也波及到其他粮食配给,以致粮食配给情况越来越糟。可江原康子的家似乎有足够的牛奶、面粉和罐头,尤其有大量砂糖。那么,她是怎么弄到手的呢?
“江原小姐,”附近那个和江原康子比较好的主妇提出要求,“能否请你把面粉和罐头也分一些给我,衣服我也想要。”
“不行!夫人。”江原康子像平日一样裸露出牙龈笑着说,“不行!我是保管照看教会的那一点救济物资,是专门用来救济信徒的,不是我个人的。”江原康子断然拒绝邻居的要求。
送货的小卡车依然像往常那佯,每星期有两三个晚上来江原康子家。高个们把车上的货物搬运到她的家里,再从她家里搬东西装到车上。
古里艾鲁莫教堂周围,残留着武藏野遗迹的杂树林。这一带早晨,亮得很早。
神父们的卧室在与教堂相连的二层楼上。早上五点钟,神父们便起床了。
“耶稣,基督,保佑我们。”
“耶稣,圣母玛利亚,约瑟,我们把今天和一生托付给您了。”
神父们起床后站在床边祈祷。从六点开始,神父们用近一个小时时间做弥撒。弥撒时的朗诵也好,福音也好,都因日子不同而不同。神父们是用拉丁语小声祈祷。弥撒做完后便开始早餐。食堂在去圣殿的途中。神父们用餐前后都做祈祷,是用非常快的速度小声念诵,早餐后开始工作。
巴奇里奥教会驻日本分全会长马鲁旦神父走进二楼办公室,先看下属教会初学院等事业单位送来的报告,不时地在上面批示;毕里艾神父为翻译《圣经》必须去江原康子家,同时为了宣传巴奇里奥教会还必须经常走访上流让会的妇人。毕里艾神父特别热心与日本妇女见面,会计鲁库尼神父坐在纵向排列账簿的桌子跟前;皮撒那神父去教会下属印刷厂;阿米艾神父去教会经管的学院,普拉曼太神父……
总之神父们都有各自的工作,除礼拜天外都非常忙。特别是分会长马鲁旦神父忙得不可开交,他来日本已经很长时间,过去是主任神父,办公室里经常有负责东京各教堂和学院的神父来访。尤其是涉谷教堂的戈鲁基神义,是分会长办公室的常客。该教堂为了宣传巴奇里奥教会,印刷了各种各样的宣传手册。不仅如此,还接受来自社会委托的印刷任务。
印刷厂里,四个印刷工都是日本人。该厂在教堂背后,印刷工大多数是信徒。
江藤一郎是去年底进印刷厂的,也是忠实信徒,特地辞去在其他印刷厂的高收入工作,来到古里艾鲁莫教堂附属印刷厂当工人。他是在信仰基础上带着很大的期望来这里的。
然而,神父们对雇用的日本人似乎不太友好。但每逢星期天去教堂时,神父们则是笑嘻嘻的表情和善解人意的眼神。他觉得这些神父星期天与平时判若两人,好像看不起雇用的日本印刷工人。
江藤一郎进厂后,觉得这些神父们外表看上去谦虚善良,其实可能非常傲慢。神父们对日本印刷工人唠叨个没完,并且态度暴躁,一旦发觉日本工人做了他们不满意的事,便耸起肩膀说脏话,例如“畜牲、混蛋”,那模样像是在吐唾沫。
江藤一郎听不懂,便问早就在这里工作的机械工山口房夫:“是表扬的意思吗?”
“傻瓜!这两句话是畜牲和混蛋的意思。”山口房夫看着江藤一郎目瞪口呆的脸大笑。
有一天,江藤一郎经过仓库前面,因为木门是敞开的,便不经意地朝里窥视,发现里面重叠着好几层装有砂糖的麻袋,最上层顶着天花板。
就在江藤一郎打算核实是否是砂糖时,忽然从里面跑出红脸膛的戈鲁基神父,关上门后朝江藤一郎挥手,示意让他快些走开,嘴里还用日语吼骂:“混蛋!”
戈鲁基神父厌恶地看着江藤一郎离去,才打开刚关上的仓库门进去。
这原来不是仓库而是车间,现在砂糖一直堆到天花板,砂糖的甜味满屋都是。戈鲁基神父走到里面。
刚才江藤一郎没有看到这里面的情况。其实,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会计鲁库尼神父,他微胖,脸色红润。另一个站在他旁边,瘦高个,是日本人。
“日本雇员窥视这里,让我骂走了。”戈鲁基神父告诉鲁库尼神父。
鲁库尼神父皱着眉头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轻蔑地说:“日本混蛋……”他察觉到旁边站着的也是日本人后立刻不住下说了。
“田岛,”戈鲁基神父问默默站着的日本人,“他答应了吧?”
瘦高个日本人还没有回答,会计鲁库尼神父抢先摇摇头说:“田岛脾气倔犟,怎么也不会按我们说的做。”他搬弄是非似的对戈鲁基神父说。
“不行!田岛。”戈鲁基神父对叫田岛的瘦高个日本人说,“你说什么啦?”这是不容申辩的横蛮语气。
“对方。”田岛哭丧着脸朝戈鲁基神父说,“我是说数量不够,神父们只是强调要我用卡车运。我们为了把它售出去,也想按照自己的计划运完堆在这里的货物。刚才我要求过鲁库尼神父,但他一点也不理解我说的意思。”田岛瞪大眼睛噘起嘴巴不安地说。
“那不行,田岛。”戈鲁基神父抚摸着棕色胡须说,“鲁库尼神父说的话是正确的,你必须按我们说的做。”
“但是,”田岛反驳说,“我们是在做生意,神父们不懂什么叫生意谈判。一开始是小规模做,效果很好。但最近变成这么大规模,却只允许我们用卡车运输,那怎么来得及呢!我跟你们是做生意,双方是平等的,如果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意见,我很难办。”
“教会……”戈鲁基神父打断田岛的话严肃地说,“不是为了赚钱而做生意,是让许多日本人感受到主的恩赐,同时教会也必须不断地壮大,为此需要发展资本。目的不是赚钱,这与一般生意不同。”
对于他的解释,站在旁边的会计鲁库尼神父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直愣愣地望着田岛。
叫田岛的年轻男人似乎不太高兴,也不再说话了。
不管神父们怎么说,他的生意是触犯日本法律的。神父们说为了教会,但在田岛看来,稍有差错就有可能蹲监狱。这是在从事冒险生意。他面对神父列举的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感到恼火。
“明白了吗?田岛。”戈鲁基神父说,“不光是你,其他日本人都在这么干。你是信徒,我们是从事神职,你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戈鲁基神父把胳膊环抱在脑前,耸起肩膀。
田岛默默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他那气急败坏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这时两个神父面面相觑,戈鲁基神父嘀咕着骂人的话,还猛地朝地板角落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教堂里堆满砂糖并不奇怪。对神父他们来说,是“合法”物资。
战后的日本,为物资匮乏而焦急万分。欧洲巴奇里奥教会总部向其设在日本的所属教会援助物资,从海外送来砂糖、衣服和药品等,还包括口香糖和巧克力等甜味品。
这些物资以赠送的形式从外国运入,在日本码头卸货。不用说,这些进口物资是不需要上关税的,因此教堂里即便堆有救济物资也是合法的,砂糖仓库里的糖,不仅仅是古里艾鲁莫教堂的,理应还要分配给巴奇里奥教会在日本分会下属的东京各教堂、学院以及大阪和九州的教堂。
可是砂糖的量过多。神父们认为,过多部分应该为振兴巴奇里奥教会驻日本分会的发展发挥作用。
确切地说,分会长马鲁旦神父持这种观点。该观点是从振兴在日本的巴奇里奥教会大局考虑,为此多少会触犯世俗,但这在他们看来,也许像小鸟翅膀那样轻得算不了什么。
罪恶,是背叛神的旨意。事实上,巴奇里奥教会的发展过程是受迫害的历史。他们的前辈一直在正面与压迫世俗的罪恶和贫困作勇敢斗争,一直到今天。所以,马鲁旦分会长和其他神父现在的观点与祖先的教诲是相连的。他们中间,许多人来日本后为传教而长期逗留,也并非尊重相接受了信教的日本国民。在神父们的眼睛里,日本民族就像个矮的日本人那样,是排在最末尾的民族。从神父们的表情里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内心世界里存在着一种表面上看不出的高傲。
神父们外出时脸上总带着慈祥的微笑,但是他们在看擦肩而过的日本人的那种和蔼笑容的眼神里,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傲慢。他们在外出时总是身着黑色服装,以向日本国民显示神职者的威严和权威:他们是仁爱与和平的象征。
且说,戈鲁基神父和会计鲁库尼神父在田岛离开后也走出仓库,用日本雇员不懂的母语交流了片刻,随即将小轿车驶离车库。鲁库尼神父坐司机席驾驶,戈鲁基神父坐助手席。
小轿车驶向耸立在杂树林前面的教堂尖塔背后,虽冷清,但路笔直。小轿车在中递拐入一条小巷,驶入狭小宏静的住宅区。枝繁叶茂的冬青树下已经停有轿车。他俩把车停在外面,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哪一位?”屋里传来尖嗓音。
“我是戈鲁基。”垂着胡须的戈鲁基神父用邻居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屋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请等一下!”是江原康子的回答声音,语气有点慌张。
戈鲁基神父与鲁库尼神父面面相觑,眼角堆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要等一下,他俩只得在门口站着等侯。
十分钟……二十分钟……等了很长时间。终于,他俩等得不耐烦了,朝房子背后的牧羊犬屋走去。
那里,一对小牛那么大的牧羊犬在相互闹着玩,不时传出金属锁链的摩擦响声。
他俩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联想什么,转过脸朝玄关门紧闭的主屋眺望,随后相视而笑,眼睛看着其他方向。
明亮的阳光照射在茂密的冬青树和草坪上,使得树叶的颜色更加翠绿欲滴。从背后看武藏野一带,新住宅星罗棋布,上面是洁白的云层。
戈鲁基神父把手放在背后转来转去的,会计鲁库尼似乎无事可做,把手放在胸前背诵《圣经》。
“对不起,请进来吧!”江原康子探出她那肉鼓鼓的上半身,笑脸迎接他俩,那笑容里含有某种表情。
他俩走进江原康子的家。虽狭窄,但屋里整理得有条不紊,榻榻米房间是采用隔扇阻隔而成。神父们似乎清楚那里堆放着什么,环视屋里的情景:毕里艾神父正在用日语口述《圣经》,江原康子坐在旁边记录,不时地增加和删除。
也不知何故,一直是道貌岸然的毕里艾神父在他俩面前显得有点慌张,江原康子则脸红发烫,额头上渗鼎簿薄的一层汗水。她抬起脸来,恰逢两位神父脱去黑色圣装换上普通便服。他俩朝毕里艾神父和江原康子笑了笑,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两位神父驾驶轿车离开安静的住宅区,车朝着繁华的街道驶去,路况从单一变得复杂,从寂静的住宅区变成热闹的商业区。无论哪家商店的橱窗里,摆设的商品都很单调。车沿着市中心宽敞的道路行驶,经过好几个车站。一辆坐满乘客的巴士正在摇摇晃晃地行驶,一路上能超过他俩汽车的私家车和出租车不是很多。
轿车行驶在超大型商店鳞次栉比的大街上。突然,戈鲁基神父拉了一下正在驾驶的鲁库尼神父的袖子。系有领带,绅士模样的鲁库尼神父见戈鲁基神父闭上一只眼睛示意,逆朝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一家商店旁边的空地上停有一辆大卡车,几个日本人从车上将装有砂糖的大麻袋卸在地上,周围停有三辆小卡车。站在卡车下面的四五个年轻日本人将地上装有砂糖的大麻袋装上小卡车,动作非常敏捷。麻袋表面印有很大的英文字母。
鲁库尼神父朝那儿瞥了一眼笑了,戈鲁基神父也微微笑了。他俩理解大小卡车转运的意思,但那与他俩没有任何关系。
他俩又驾车朝海边驶去,那里有几幢大型仓库。
两个身着便装的神父到达码头后见过谁说过什么,没有人知道。总之,他俩在那里足足待了一个小时左右。
他俩又驾车来到闹市中心,把车停在一位脏兮兮的大厦前面,下车走进昏暗的大门。
黑市公司和黑市商店在这幢大厦里开设事务所。这两个神父敲响了其中一家事务所的门。
门从里面朝外推开,一个三十多岁的日本男人探出头来。两个神父用下巴示意后消失在里面。
不知道他俩在那里说了什么,完成了什么交易。
三十分钟过后两个神父才出现在大厦外面,轿车再次行驶在闹市中心,行驶了很长时间后返回到树林里教堂尖塔背后的寂静住宅区。
他们走进江原康子家。片刻后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笑声。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他俩出来了,这时身上已经恢复原来穿的黑色圣服。
江原康子默送他俩驾车离开,把门关严实后从里面锁上。
戈鲁基和鲁库尼神父返回教堂后,脸上浮现出完成神圣使命的放心表情。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脚下发出响声走上二楼,敲响分会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出“请进”的回答声后,他俩才推开房门走进房间。
时值一神父从门前经过,四十岁左右,身体较瘦,脸上气色也不怎么好。瞧他走路的模样也是有气无力,但是打量分会长办公室的视线很锐利,不仅如此,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憎恨的眼神。他朝门画了个十字,酷似朝恶魔诅咒那般。
二十分钟过后,戈鲁基神父离开分会长办公室,驾驶雷诺轿车返回自己所在的涉谷教堂。
鲁库尼神父坐在自己的会计桌前,桌上排列着厚厚的账薄。他慢慢地翻闻账簿,开始在账簿上写着什么。
大约三十分钟过后,戈鲁基神父走进自己所在教堂的办公室。涉谷教堂坐落在坡道适中,尖塔顶上的十字架高高耸立。
“您回来了。”迎接戈鲁基神父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头发亚麻色,蓝眼睛,高个,五官端正,称得上美男子。他是神校的年轻学生,叫托鲁培库。
戈鲁基神父点头后胡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转过脸来问年轻人:“托鲁培库,今天的课结束了吗?”
年轻人琢磨戈鲁基神父的脸色,觉得神父没有不开心的表情。
“是的,神父。”他恭敬地答道,“今天的课全部结束了,刚才在给家父写信。”托鲁培库将手上拿着的信捧给神父看,这有点像在跟神父撒娇。
“喂,原来是这么回事。”戈鲁基神父抚摸着棕色胡须点点头,“你父亲是木匠吧?”
“是的。”
“给家里写信是好事,托鲁培库。”戈鲁基神父说到这儿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提醒他说,“但是,你最好谨慎一点,你应该明白那情况吧?喂,托鲁培库。”
“是,按照老师说的做,神父。”托鲁培库漂亮的眼睛盯着地上。
不用说,除了这教堂的神父以外,没有人知道这提醒的含意。原来,托鲁培库是没有办正规手续来日本的偷渡者。
托鲁培库并不属于涉谷教堂,只因为他仰慕戈鲁基神父才常来这里。不知什么原因,戈鲁基神父也特别宠爱他。
托鲁培库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是巴奇里奥教会所属神校。
巴奇里奥教会在各地开设有教堂、神校、学院和托儿所等,这是在日本传教和传道的手段。
神校与古里艾鲁莫教堂一样,都在武藏野的寂静区域,说起武藏野,也就是一大片宽阔地带。但神校与古里艾鲁莫教堂不在同一个地方,那里特别荒凉。附近是自然生长的栎树林和狗尾巴草地,除偶尔有巴士从路上经过外,似乎没有来自闹市的游客,十分冷清、偏僻。树林里朝外涌出泉水,在枯叶下流淌。在这个万籁俱寂的空间里,神校的十字架尖塔高高耸立在棕树林的上空。
神校的生活很严格,学生们都身着黑色圣装。学生的招生数量每年不同,有时是一百名,有时是一百五十名,最少时是七十名。学生们要在这里学习十多年的“神父学”。如果是日本学生,必须是高中毕业后进入这所神校,大致要学习十三年,即毕业时的年龄大多超过三十岁。这里主要说拉丁语。当一名神父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全世界的这类教堂都是相同形式,统一使用拉丁语。每逢星期天做弥撒时,必须用拉丁语念诵,在祭坛前,需要用拉丁语低吟一小时二十分钟。日本学生不擅长外语,因而在十分自如地位用拉丁语方面一筹莫展,于是中途退学的越来越多。
学习内容主要是《圣经》和公教要理,相当于庆应义塾大学长期发行的教科书《天主教理·吉利支丹》。学生主要学习神学与西洋哲学,但是神校在教学上最投入力量的,当数拉丁语。神学和哲学有六门必修课,而外国学生与日本学生不同,最先学习的两门必修课,也就是《圣经》和公教要理已在母国背得滚瓜烂熟,没有必要再学。像托鲁培库那样的学生,因为他哥哥是神父,所以《圣经》和公教要理从幼时就已经耳熟能详了。
为了省去这两门课,外国学生二十四五岁左右便来到日本,但是也要到三十岁左右才能取得神父资格。通常,早晨五点左右天还没亮,神校的学生大多已经起床,开始做早晨祈祷。即使是冬季早晨,他们世于早晨五点左右换上长袍式的黑色圣装,随后棒着黑封面团祈祷书,手持祈祷用的玫瑰念珠走进圣殿。教授神父轮流担当司仪,学生在这种仪式下做早晨的弥撒。这便是学生们起床后的第一堂课。
弥撒结束后开始早餐。早起内容是规走好的,有吐司、一碗汤、一盘火腿、鸡蛋和一杯牛奶。而中餐和晚餐的内容则更加丰富。该教会的三餐饭,非常奢侈并且美味。食事奢侈,对于不准接触女性的神父和神校学生们起到了克服生理不调的作用。不过后来发生的凶杀案,可以说与这种情况有关。还可以说,神父们的性格异常也与这种情况有关系。
早餐结束后的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除午休一小时外,课都排得满满的,因此学生们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学习。傍晚五点前后供应晚餐。不用说,这是学生一天当中最愉快的时间。神父和学生几乎没有凡人那样的欢乐,不准看电影,不准看戏,上街时不准单独外出。到了目的地,一办完事必须尽快返回学校。许多情规戒律束缚着他们,唯美食是他们的人生快乐。
愉快晚程结束后的两个小时,是他们的娱乐时间,有打网球的、有打排球的,此外还有踢足球、玩棒球之类的体育运动。但常常由于圣装下摆几乎接近地面,运动起来不利索,只得中途作罢。不用说,也有不喜欢体育运动的,于是两人或者更多的同学结伴,沿广场从东向西来回走好几圈,聊聊天。倘若附近人们看到两三个学生穿着圣装,沐浴着晚霞,在武藏野树林前面广场横穿的情景,也许会为来自另外世界的神奇景象而感动。
晚上七点至九点是在房间里自习,随后上圣殿进行晚上祷告,接着接受管理宿舍的神父训话,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上床睡觉。这时,大约是十点之前。
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早。每天,这些程序都是有条不紊地实施,天天如此,十多年如一日,不能有厌倦情绪。
在这些学生中间,托鲁培库的成绩出类拔萃,还有,他那双清澈迷人的眼眸里充满了虔诚,被认为是今生今世永远追随神教诲的真诚目光。
学生们在神圣的教规下不停地祷告,然而在其他地方从事神职的人们却在从事违法活动,神校附近的古里艾鲁莫教堂则还是从事违法活动组织的指挥中心。不用说,当事人也许不认为那是邪恶,相反还认为是上帝恩准的。
每逢礼拜天,日本信徒聚集在古里艾鲁莫教堂,主任神父毕里艾站在祭坛前举行弥撒仪式。这种场合,毕里艾神父身着古罗马人穿的色彩华丽的祭服。
祭服颜色因日期而异,有时候是白色,有时候是蓝色,有时侯是黑色,有时侯是紫色,有时候是红色。
白色祭服表示“光荣”,蓝色祭服表示“希望”,黑色祭服表示“死亡”,红色祭服表示“殉教”,紫色祭服表示“忏悔”。
“主啊!我把一切托付给您……”
祷告结束,弥撒结束。
“走吧!弥撒结束了!”毕里艾神父用庄重的声音说。
尽管那样,信徒们还是低着头不动弹。主持弥撒仪式的毕里艾神父站在祭坛前,分别在自己的额头、嘴唇和脑前画十字,然后朗诵《约翰福音》最前面的十四节,信徒们则怀着祈祷在暴风雨里安全驾舟的心情跟着念诵。
片刻后,信徒们带着从幸福陶醉中膜施醒来的表情,朝圣殿门口走去。
但是,在信徒们还没有走出门外的时候,毕里艾神父却己脱下祭服还给专门摆放服装的香屋,并迅速换上便装。
鲁库尼神父正在边上等他,两人用母语商量一阵后大步来到走廊。而这时,从圣殿出来的最后一批日本信徒正从他们边上经过。
圣殿背后停着十车,不知什么时候卡车上已经装得满满的,帆布罩从上面将货物遮得严严实实的。两个神父爬上驾驶室,田岛正握着方向盘等他们。卡车启动了,快速从正在行走的信徒们身边经过。
乔赛夫神父站在教堂二楼,目送着这辆卡车飞速离去。
他脸色慷悴,无精打采,像个病人。望着满载货物奔驰而去的卡车背影,像诅咒恶魔那样在胸前愤怒地面着十字,接着不顾一切地敲响分会长办公室的门。
“谁?”房间里传出声音。
“我,乔赛夫。”他自报没名。
房间里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才传出“请进”的声音。
乔赛夫神父又画了一个十字才推开门。
马鲁旦分会长没有特意站起来接待乔赛夫神父,而是坐在桌前不停地忙看。下属各单位的书面报告,每天像雪片一样飞来,堆得像座小山。分会长整天忙着给这些报告一一批示。乔赛夫神父尽管走进办公室,可他不屑一顾。
“分会长,可以跟你说说话吗?”办公室里有椅子,但马鲁旦分会长没有请他坐。
“什么事?乔赛夫神父。”分会长一边转动手上的笔写着什么一边问。
“我有话说。”乔赛夫的声音微弱得象他那消瘦的脸庞。
“等一下,等我把这写完。”分会长打断他的话,但并没有马上写完。
乔赛夫又不得不等了很长时间。他坐到椅子上等候,手指放在太阳穴上,身体一动不动,满脸烦恼的表情。
相反,这情景让马鲁旦感到了某种压力。
“让你久等了,乔赛夫神父。”分会长作了让步,转动着椅子说,“你想说什么?”
“分会长,你看见了吗?”乔赛夫神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指着窗外,“我倒是看见了。卡车上装满了跟往常一样的东西,鲁库尼神父和毕里艾神父坐上车走了。他们从正从朝家里赶路的信徒们身旁扬起尘土疾驶而过。分会长也许从这玻璃窗看见了吧?!”
分会长脸上流露出讨厌乔赛夫的表情,既不说看见,也不说没看见。
“分会长,我斗胆直陈。像这样的做法,我们巴奇里奥教会迟早会垮台。我们教会在日本的历史很长,请别把前辈为主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
“乔赛夫神父。”分会长站起身来双目注视着他说,“我一直是按照主的旨意在行事。”
分会长的眼神似乎在画十字:“我就是那样一直奋斗到今天的。乔赛夫神父,我决不会让你担心的。巴奇里奥教会正在衰退,教会自去年发生火灾后就走下坡路了,你也知道,教堂面积狭小。因此,振兴在日本的巴奇里奥教会,是我要做的头等大事。为此,我需要筹措资金。”
分会长说出了真情。
“资金?筹集其他钱款不是可以吗?这也许需要些时间,但应该用正规渠道来的钱发展教会事业。我不赞成分会长的做法。你也知道,这教堂发生火灾时两名神父被烧死,是勇敢而又神圣的行为。他俩为救其他人,被大火吞噬了宝贵的生命。日本人得知这一情况后感动不已,他俩的行为不知给教会增加了多少信徒。你现在要破坏他俩带来的良好影响,让教堂充满邪恶,我看早晚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乔赛夫神父满腔热情报振有词地辨说。
“乔赛夫,”分会长目光可怕,打断他的话,“你说过头了。”
“我知道。”身子骨虚弱的乔赛夫神父,用不服气的目光望着分会长,“你讨厌我,也许马上就降我的职,是啊,讨厌你的前分会长就是因为你向总部打小报告,而被流放到朝鲜的偏僻乡村。还有,在他之前的一个神父被你流放到九州山里。我大概也是那样的结局吧?!但是,我是为巴奇里奥教会反对你的做法。如果仍然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一走会发生的。”乔赛夫神父说完,举起右手在自己额头上画了个十字。
教堂背后原车间的房间里堆满了砂糖,卡车仍然频繁地进出于那里,戈鲁基神父和鲁库尼神父频频去分会长办公室。房门关得紧紧的,里面是无人知晓的秘密碰头会。那不像仅仅是围绕砂糖的商量,还有衣服、其他食物和捐赠物资等等,都属于密谈范围。在教会里,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些情况。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两个日本人无忧无虑地结伴朝教堂门口走来,在信徒里,没有这两个人。平日里,也常有新信教前来加盟教会。
从窗口朝外眺望的神父,觉得他俩也许是为了解脱苦难来这里的两只小羊羔。
该神父对自己朗日语很自信,便笑嘻嘻地迎上前去。
那两个人中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子递上名片。
可是神父日语虽说得不错,却不认得日文字,只得摇摇头,和蔼地问道:“什么事?”
“我们是警视厅的。”年龄大一点的男子答道。
“警视厅,”他不清楚什么意思,便让边上的日本信徒翻译。
日本信徒问了问年龄大一点的男子,接着满脸尴尬地朝神父说:“他们不是来加入教会当信徒的,而是警视厅的,也就是……”信徒不知怎么翻译,用手指在额头上面了一个圆圈,意思是指帽徽。
“警察?”神父脸色骤变,“我去把毕里艾主任神父喊来,你走吧!”
做翻译的日本信徒被神父赶走了,两个刑事侦查警官站立在原地。下午的阳光灿烂而又明亮,照射在他俩疲惫的身体上。他俩仿佛走进了谜一般的世界。但是教会里的混乱,远远超过警官们走进教堂的困惑。
事情的原由,还得从那天早上说起。东京旧闹市外面有两条环路,外环路的某地附近有国立电车的M车站,车站前面很近的地方有大片空地,长长的围墙里面,是一家有相当历史的著名学校。附近,是寂静的高档商业街。这时,一辆卡车驶到空地减速慢行,货厢被帆布遮盖得密不透风。一路上,这辆装有货物的卡车多次受到警察盘问,但每逢这种时候,司机便拿出证明给警察看。警察点头后,卡车便平安无事地过关了。就这样,卡车一直驶到这里。
卡车一驶入这条高档商业街,便沿着某商店拐角转弯到里面停下车。
卡车上有三个男子,其中一个是司机。另一个就是某天在教堂仓库与神父交涉的田岛,瘦高个,眼睛凹陷。还有一男子长得不高,胖墩墩的。胖男子在卡车驶到这里的途中一直绷着脸,满脸不高兴的表情。田岛不停地哄他。
“冈村,”田岛温和地喊他的名字,“你也是在帮我工作,反正我对神父说了,请他们发你的货。哎呀,这回你忍耐一下!下回,你的货物我一定不差分毫地给你送来。”
胖男子二十五六岁,红脸膛,眉宇间有深深的皱纹。对于田岛的劝说,他无可奈何地直点头。
卡车停在商店拐角的空地上,那里已经停有四五辆小卡车。看见大卡车到了,两三个开小卡车的司机走到路上环视周围,当确走安全后举起一只手打信号。于是,卡车货厢的帆布被掀开,出现了小山包似的一袋袋白砂糖。小卡车司机抬头望着白糖,压低嗓门欢呼。
“好了,我爬上去!”田岛离开驾驶室爬到货厢上,将砂糖一袋袋地谁落到地上。
在下面接货的伙伴们干净利索地把一袋袋砂糖装上自己的小卡车,动作婉熟快捷。装到小卡车上的货物紧贴着车上的四周拦板,接着蒙上帆布。
从外表看上去,车厢里空空荡荡似乎什么也没有。这些装有砂糖的小卡车,是把货送到点心店和餐馆等。
就在田岛站在卡车上不停地卸货时,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赶紧停止卸货,满脸惊讶的表情:“冈村!”他扫视周围后喊道,但没有回答。
“喂,冈村呢?”他焦急地向正在下面搬运砂糖的伙伴打听。
“噢,噢,是跟你来的另外一个人吧?”有人在下面问,接着扬起下巴指着道路说,“好像去那方向了!”
刹那间,田岛的脸色变了:“畜牲!”随后朝大家喊道:“快逃!”
他本人从山包状的砂糖堆上跳到地面。其他伙伴目瞪口呆,这么抢手的砂糖还有一半没有卸下。有的伙伴仍然站在那里等待砂糖柱地上扔。
“冈村向警察告密了,有危险,快逃!”田岛大声叫嚷后溜之大吉了。
但是,这些小卡车司机觉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大卡车到了,把上面的砂糖分装到几辆小卡车上,随后驾车离开。一般来说,这过程不到十分钟时间。
就这么短时间,不能眼睁睁地把眼前这么多砂糖搁在这里就走。这种依依不舍的心情支撑着他们。
“快把剩下的砂糖卸下!”
话音还没有落,有些司机已经朝卡车上爬去。
就在这时候,四五个便衣刑事侦查警官起来了。
“喂,喂。”其中一个警官朝卡车上的人嚷道,“那是什么?”
大卡车上的三个男子马上停止卸货作业,直愣愣地站着。
“那是什么货物?怎么,不回答吗?”
他们脸色苍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也没回答。
这时,有一辆小卡车发动引擎正要离开,一警官飞速上前抓住年轻的司机。
“站住!”他将握住方向盘的年轻司机拽下车,随手掀开小卡车货厢上盖着的帆布。只见里面装满了一袋袋的货物,警官用手弄破袋子,再用舌头一舔。
“是砂糖!”警官在嘴里转动感觉到甜味的舌头,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
那四五个小卡车司机站着没有吭声。
“这砂糖从哪里运来的?不想回答吗?”便衣刑事侦查警官外出时,身上都佩有手枪。
“我回答。”被警官抓住的那个年轻人无可奈何地答道,“是古里艾鲁莫教堂给我们的。”
“古里艾鲁莫教堂是什么教?”
“是天主教。”
一开始,警官对天主教会有砂糖感到莫名其妙,怒目圆睁地吼道:“别胡说!耶稣教会不可能做砂糖生意。”
“不过,那是真的。”另外一司机走上前说。
“是古里艾鲁莫教堂配给我们的。”说这话的司机成了警官们的目标。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受委托开车的。”
“谁委托你的?”
“田岛喜太郎先生。”
“你们中间谁是田岛喜太郎?”警官环视周围。
这时,四周已经济满了看热闹的人。
“田岛先生不在这里。”
“为什么?”
“好像去什么地方了。”
“你说的地方是什么方向?”警官凭直觉估计叫田岛的人是主谋者,于是追问。
“不知道。刚才,他一个人好像是朝那里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也许逃走了?!警官们推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你们都是田岛的手下吧?”
“不是的。我们只是受田岛先生委托批发货物的。”
回答不得要领。他们中间一半是点心屋和面包屋的店主,一半是做黑市生意的商人。总之,被严格规定为统购物资的砂糖在这儿竟然堆得像小山包。在警方眼里,大白天运送这么大量的黑市物资,简直胆大包天。
“喂,你们几个都跟我们走,到警署问你们话。”
警官带走了垂头丧气的商人和店主。
看热闹的人喧哗起来,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砂糖的人们不禁感叹起来。
现在,两个警官来到这里,站在休浴在明媚阳光下的教堂门前。那个说去喊毕里艾的神父进去后好长时间没有出来。
其实,在警官来这里的几个小时前,主任神父毕里艾已经在办公室里接到通风报信的电话了。
“是毕里艾神父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慌慌张张,毕里艾神父听出了对方是谁。
“你是田岛?”
“是的。神父先生,出大事啦!”
“出什么事啦?”
“砂糖被警方发现?”
“你给他们看进口证明了吗?”神父语气镇静。
“不是那回事。是分给商人和店主的时候被警察发现的。”
“噢。”毕里艾神父顿时慌了手脚,脸色骤变,紧紧握着电话听筒,“怎么回事,从来都没失败过呀!”
“有人向警方告密。”
“告密?”毕里艾神父怒目圆睁,“是谁?”
“冈村。”
“是他?”
“对。就是从上次开始用的冈村!因为他也是信徒,所以我就放心了。我跟他说,分给他的那份教会下次会给他的,要他忍耐一会儿。可他对于没有领到那份东西大发牢骚,去警方告发我们了。”
“这个混蛋!”神父诅咒叛徒,“警察来的时候你怎么回答的?”
“没有回答。”
“你说什么?”
“我发现他无影无院时恍然大悟,立即跳下卡车逃走了,因为我不能被警察抓住。”
“那、即后来呢?”毕里艾神父急得口吃起来,“谁留在那里?”
“我想那些商人和店主大概被警方抓住了。他们那种人也许会在警方面前乱说一通,我想警方也许会来教堂,于是赶紧向您报告。”
毕里艾神父顷刻间语塞了,急急忙忙地问:“田岛,你在哪里?”
“我在品川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您打电话,我这就去戈鲁基神父那里商量避风头的事情。”
“那行。”毕里艾神父稍稍放心似地说,“你别返回古里艾鲁莫教堂,你如果出现,我可就伤脑筋了。戈鲁基神父大概能帮你妥善处理这件事的。明白了吗?田岛。”
“明白了,神父。”
电话挂断了,毕里艾神父光秃秃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放下电话听筒靠在椅子上,怎么也无法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少顷,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窗外,阳光明媚,杂树林里翠绿欲滴。草地中间白晃晃的路上行驶着一辆汽车,但外表不像警车,此外没有行人来教堂。
毕里艾神父沿楼梯下去,气喘吁吁的,途中遇见乔赛夫神父。
他用怀疑的目光一边打量毕里艾神父的脸色,一边目送他下楼。
毕里艾神父没有理他,因为他是近来最讨厌的家伙。
毕里艾神父敲响分会长的门。
“请进。”分会长的声音很粗暴,好像是斥责急促的敲门声,“是你?”
胖乎乎的分会长转过脸看着毕里艾神父说:“我没想到你敲门会那么粗鲁。”
分会长语气严厉,但立刻察觉毕里艾神父好像是为什么大事而来,赶紧问:“怎么啦?毕里艾神父,瞧你的脸色像死人那么苍白,”
“出叛徒了!”毕里艾神父喘着气说。
“叛徒?”分会长瞠目结舌,擦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盯着直喘粗气的毕里艾神父。
“日本人,那个卑鄙的日本混蛋背叛了我们,分会长!”
分会长听到毕里艾神父的狂叫声后摊开两手。刚才,他还不清楚毕里艾神父为什么如此狼狈。其实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听了毕里艾说的“背叛”两字。冈村是信徒,为筹措教会资金和田岛搭档。
筹措资金是神的旨意,不是什么邪恶。只是无耻的日本人在筹措资金的同时中饱私囊,加之分配不均而产生不满,于是告密,把教会出卖给恶魔。
从某种意义上说,叛徒,是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无水之云;是没有结果而枯死后被拔起扔掉的秋树;是自己耻辱化成水泡后流到海上的恶浪;是扫帚星。等待他的,是永远没有光明的黑暗。巴奇里奥教会,不能因为这颗腐烂的黑色种子而成为不结果实直至最后枯死的秋树,不能把叛徒施加给教会的耻辱,像恶浪泡沫那样让整个社会知道。
分会长的办公室门紧闭,他俩悄悄商量了很长时间。
一小时过后,他俩商量结束的时候,也正是那两个警官走进教堂大门的时候。
警官们站在门口晒着太阳等了很长时间,累极了。
“毕里艾神父,你去见他们。”分会长脸上浮现出沉痛的表情。
“好,我去见他们,分会长。”毕里艾神父看了一眼他的脸,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两个警官被请到接待室,毕里艾神父热情地请他俩坐下。
“请问两位有何公干?”毕里艾神父用流利的日语问。
一个警官掏出笔记本开始问道:“我们抓住了在东京都内某地违法出售砂糖的几个男子。据了解,田岛喜太郎即可能是主谋。他们交代说,砂糖是从贵教堂运到那里的。请问是真的吗?”
“我不太清楚这一情况,但如果是田岛,那砂糖应该是本教会的。”毕里艾神父微笑着答道。
“那是什么砂糖?”警官探起上身问。
这时,毕里艾神父已做好应付这种场面的准备,立即出示了一份证明,上面写的是英语,凑巧两个警官都看不懂。
“这是进口证明。”毕里艾神父解释,“本教会属于巴奇里奥教会,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巴奇里奥教会组织。设在美国的巴奇里奥教会,援助设在日本缺乏物资的我们分会,送来了这些砂糖。我们没有非法物资,是通过正当手续进口的。”
“那么,你们按照什么方法分配?”
“我们原则上分配给设在日本的各教堂等分支机构,运输是日本政府认可的。”
“但是,田岛和几个商人以及店主共谋砂糖黑节交易是事实。”
“我们教会不知道这情况。田岛确实是信徒,但我们没有委托他把砂糖拿到黑市上交易。”毕里艾神父斩钉截铁地说,“在中途进行黑市交易,是他自己决定的。我们是不允许他们这么做的。”
“照这么说,”警官为慎重起见,问道,“田岛私吞教会砂糖后自己处置,是这样吧?”
“可以像您那样解释。”
这两名在教堂门口长时间等侯的警官,听了这样的回答后只得先返回警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