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号,千谷规子在府中车站乘上早晨七点十五分开往新宿的电车。这是特快列车,里面挤满了上班族。规子手抓吊环,她的宽檐帽妨碍了别的乘客。右侧的乘客正在眺望窗外的景色,左侧的乘客正在与同伴谈论高尔夫球赛。面前的乘客虽然在读晨报,但宽檐帽应该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
车内悬挂着公寓广告――“冬季的浪漫房展!”
规子望着广告。
到达“明大前”车站是七点二十九分,在此换乘井头线。乘客中有一半人在这儿下车,下楼换乘井头线前往涩谷。涩谷车站连接着银座线。规子在换车乘客的人群中前挤后拥地走下台阶,来到井头线开往吉祥寺的下行站台。开往涩谷方面的站台在铁道的对面,挤满了等待上行列车的乘客。
这边的站台上有一家花店。规子迅速摘下帽子,闪进了花店旁的公厕。她在里面脱去风衣,解开丝巾,脱下粉棕色连衣裙,恢复了自己一身藏蓝色套裙的本来面目。再迭起宽檐帽、连衣裙和塞入丝巾的风衣,与鳄鱼皮包一起包在大包袱皮中。包袱皮是特意从会馆带来的,整个操作用了五分钟。
走出公厕,站台上的乘客无人注意。上行和下行电车频繁进站,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和腿脚。规子再次登上台阶,低着头,目不斜视。她径直向与台阶相连的隧道走廊里面走去,尽头有付费自助存物柜,她以前来过这里。存物柜有三十个,五层、六排。过道旁有面包屋和彩扩店,店员正在忙里忙外。规子看都不看,就向八号存物柜塞入硬币打开柜门,迅速将包袱推了进去。毫无迟疑,动作自然。然后将钥匙装进衣袋,转回身来。三分钟完成动作,无人注意。
她再登上一层楼,来到开往府中、八王子和高尾方面的电车站台。不到两分钟,一列快车进站。七点五十分发车的下行列车空空荡荡,但她没有坐下,而是手抓吊环面朝窗外。
早晨的沿线景物迅速闪过。雾雨已停,公寓的窗口搭着主妇们晾晒的被褥床单。车道上拥挤不堪。远方垃圾处理场的高大烟囱拖着一条水平白烟。
特快列车不停小站。但是,与来时的特快不同,这一趟是快车,停车站比较多。千岁乌山站停车三十秒,她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去观丽会馆上班就从这里乘车。站南一公里的上祖师谷区有一座神明神社,她就独自住在附近的小公寓里。住户中以上班族家庭居多,规子很少与邻居交往。
车过调布车站,停在了府中车站,一小时之前就是在这里乘坐上行特快列车的。山内善朗开着奔驰车从高尾街道的观丽会馆将她送到这里。
善朗现在怎么样了?
山内定子会长预定九点在新桥的关东地产总公司出席董事会,总公司在九点之前等待接驾。九点一过,总公司就会打电话向观丽会馆的善朗询问。会长昨晚住在会馆,可以从凯迪拉克的司机宫下那里了解到。善朗必须接电话答询。
“我今早开车送会长到私铁府中车站了。她应该是乘坐八点以前的电车,很快就会到达会场。”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应对措施。
“会长为什么不用专车呢?”总公司一定会继续询问。
“八点左右的中央高速公路,上行方向堵车最厉害。从高井户坡道向前,平常都堵车二十公里到二十五公里,所以会长说乘电车更快、更准时。”
“为什么不从高尾车站上车呢?”对方还会问。
“我妻子要我送她到府中车站,路上可以跟我说说话。”
此时对会长的称呼变成了妻子,公事变成了私事,表明定子要尽量在车中与丈夫多交谈,涉及的是夫妻之间的私事,对方也就不便多问了。这也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应答内容,对关东地产公司的应答,也就是将来对警方调查的应答。
“你跟夫人前一天晚上住在会馆,应该有过充分的交谈。”警察也许还会刁难。
“不,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平时太忙,顾不上沟通。想说的话太多,所以我多送她一程,就可以在汽车里继续交谈。这也是我妻子的希望。”
“谈了些什么呢?如果不介意的话。”
“无可奉告,都是夫妻间的私事。”
“会长去向不明,我想问问有关情况。”
“我妻子没有说过什么可供参考的线索。”
“夫人在出席关东地产会议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是去过什么地方?”
“不,她没说过。”
“夫人说过什么担忧的事情吗?跟你交谈时。”
“不,没有听到过。”
警察恐怕首先要考虑到定子的失踪与绑票有关,接着就会等待绑匪索要赎金。夫人是否得罪过什么人?跟别人发生过纠纷吗?警察的询问渐渐离开绑票的线索,最后还会问到夫人有没有外遇这种一般需要避讳的男女关系问题……
规子沉思着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着广告。
“冬季的浪漫房展!”与上行电车内的广告相同。规子觉得此时只是来时的延续,中间那段在“明大前”车站存包袱的过程根本不曾发生。
车到高尾站,出站后乘坐出租车,进入观丽会馆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她今天是晚班,完全可以十点钟再来。最后一场婚宴在晚上九点左右结束,所以会计们就轮流上早班或晚班。
事务所中的气氛已经变得非同寻常。十点钟了,会长还没到达新桥的“关东地产总公司”,开会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会长是乘电车去的,与交通拥堵没有关系。在“明大前”车站换乘井头线到涩谷,再换银座线到新桥。就算遇到交通拥堵,也只能是在新桥乘出租车的时候,离“关东地产”也就八百米远,近在咫尺。
“我们刚刚问过,是不是私铁沿线发生了意外事故。”员工见到规子立刻报告。如果有人掉下站台被撞,或有跳轨自杀事件发生,电车就会晚点。也有可能是车厢内发生了纠纷。
“迄今为止,私铁营业所尚未接到事故报告。”员工显得惴惴不安。
“总经理在干什么?”
“正在向会长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打电话询问,好像还没有线索,总经理正在全力以赴。”
“哎呀!”听到这里,规子意外似地惊呼一声。“今天早上,我见过会长!对了,七点二十分左右。”
“啊?在哪里?”
“在调布车站。我因为有事,提前去了调布车站。我离开站台时,刚好上行的特快列车进站,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车窗,是第四节车厢,会长就在拥挤的乘客中站着。”
员工们围了过来。“千谷,真的是会长吗?”有人问道。
“我没有看错。”
“你跟会长说话了吗?”
“哪里还能说话?窗玻璃是密封的,听不到声音。”
“哦、是没法说话。”
“我一眼就认出了会长,因为她戴着茶色的宽檐帽。我再仔细看,浅驼色风衣的领口处,露出了黄红黑相间的几何图案丝巾,所以我确定那就是会长。丝巾是从英国买回来的,苏格兰屋的专卖品。曾经听到会长说起这事,绝对不会看错。”
“会长在车厢中看到你了吗?”
“看到了,她还对我微笑了呢,我也朝她挥了挥手。特快列车很快发车了,只停了一小会儿。”
如果八点之前有人看到千谷规子在“明大前”车站乘上了下行快车,她的这番话就是胡编乱造。此外,如果有人能够证明她在七点二十分左右并未从千岁乌山到调布站去,她的话便也成为谎言。但是,规子非常幸运,这样的证人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出现。
“关东地产”的董事面色苍白地来见善朗总经理,“关东产业交通”的专务和常务接到通知后火速赶来。金融机构“关东殖产”,各种商务中介如“关东福德商事”,土建业“关东建设”的董事也驱车赶到。这些公司统称“关东山内集团”,成为山内产业联合体。
独裁者定子会长失踪,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所有的人闻知此事都大惊失色。
“我们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吧!”善朗对围拢在办公室的各公司董事们说道。因为善朗是关东山内总业会长的丈夫,所以大家暂先到这儿来集中。
“如果把事情闹大,举行婚礼的客人们就会察觉发生了大事,那可就麻烦了。而且如果再让媒体嗅出味道,那更是要掀起轩然大波。观丽会馆是专做婚庆业务的,媒体报道此事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有的董事建议,秘密地向警方报案。如果是绑票事件,就可以要求在解决之前暂缓报道。
“向警方报案?还是暂缓一天吧!”善朗一脸苦闷,深思熟虑似地说道。“目前还不知道是不是绑架。如果是绑架,绑匪定会索取赎金,但是现在还没有音讯。一旦有绑匪要挟,我们马上报警。好了,总之再等一天吧。特别是在今早七点二十分左右,财务处的千谷曾在站台上看到会长就在上行特快列车里。这个时间与我开车送会长到府中车站的时间相符,会长应该是从府中车站乘上特快的。”善朗要求董事们暂先稳定住情绪。
董事们看到善朗的态度,对这位平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上门女婿感到意外。不愧是定子会长的丈夫,老婆都失踪了还如此镇定自若,不能不刮目相看。
在观丽会馆到处为定子会长失踪而慌乱的时候,千谷规子在峭壁前的庭院巡视。今天照常举行婚礼和婚宴。初冬的碧空之下,在神社与教堂完婚的新郎新娘以及家属来宾们正在逍遥漫步。他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观赏着园内奇岩怪石和峭壁。走到“御朱殿瀑布”前,新人们手牵手站好,任凭来宾们拍照。
乌鸦没来,它们在白天时不知散居于何处。客人们不知道会长失踪已经使会馆内部惊慌失措。天天都是相同的景象。每年有一千对新人在这里成婚,而同样数量的夫妻又在别处离婚。
规子嘴角泛出微笑,一点点地离开拍照的人群,脚步向峭壁右边踱去。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渐渐就变成了草木遮掩的铁门前的徘徊。看上去,她仿佛在低头思索工作方面的事情。
常绿树丛枝繁叶茂,渡过秋天的杂草已经发黄。规子脚步缓慢,但眼睛却在草丛中锐利地搜索着。
深夜两点左右,山内善朗出了铁门之后,将雕刻着家徽的钥匙揣丢了,地点只能是这片草丛。树荫给草丛投下了阴影,规子若无其事地用鞋尖拨弄着草丛。那把雕刻着“青竹三雀”的七厘米长的钥匙,没能找到。
青竹三雀是两个上杉家族的家徽。当初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宪政投奔越后的长尾景虎(后来的谦信)时,宪政将上杉姓氏和关东管领出让给他。从此,越后的上杉家就以青竹三雀作为家徽。然而当上杉景胜从越后迁至会津若松、打完“关原之战”之后,由于归属于大阪方面,所以又转封到出羽国的米泽。米泽的上杉家族与仙台的伊达家族结缘,伊达家族也将青竹三雀作为家徽了。也许这段来历没有什么意义。
“青竹三雀,是山内上杉家族的家徽。我把刻有这种家徽的钥匙交给你,你要维护山内家族的尊严。”定子说完这番话,将铁门钥匙交给了善朗。规子曾听善朗说过此事。定子是想让无能的丈夫为了一个家徽而奋发向上吗?镶嵌了青竹三雀的钥匙是没能在草丛中找到。
那就另找时间再来。在这里转悠的时间太长会显得不太正常,别人会心生疑团。规子开始往回走,却看到善朗朝这边走来,似乎也是来找钥匙的。会长失踪后,关东山内产业集团的董事们全都跑来了,他居然能抽身出来。他也分外担心钥匙的事情,脚步匆匆就是明证。他为什么不掩饰一点儿呢?
规子走近善朗。看到规子,善朗惊诧地止住了脚步。规子笑容满面地鞠躬。“天气真好!总经理。”她大声地问候着。
“啊,是、是啊。”善朗结结巴巴地回答。
“天气好,客人们也高兴。你看,他们在阳光下为瀑布前的新人们拍照呢!孩子们也玩得兴高采烈。”
孩子们跑到这边笑着叫着,四处欢蹦乱跳。
规子走到与善朗并肩时低下头,小声报告。“钥匙没找到。”善朗倒吸一口冷气。“你如果想找钥匙,最好以后再说。我刚刚去过那里,你再去会被怀疑的。”
“……”
“董事会怎么样了?”
“嗯……都觉得会长失踪与绑票有关,所以多数人主张报警。我制止了,让他们等到明天。”善朗也小声回答。
“不错,干得好。这样就可以争取到今晚的时间。”
他俩边走边说,看到的人会以为他们在谈业务。
“趁今晚一定要把保险柜取出来。”压低的嗓音。
午夜一点钟左右,善朗与规子进入模拟岩石支架室。善朗命令值班员警戒大门,下属公司的董事们住在婚宴会场的三间日式客厅里,善朗特意指示安排了朝向正面的房间。十一点半之前他们吃吃喝喝,也算夜宵,现在都已经进入梦乡。值班员和厨师们也都疲劳不堪,沉沉入睡。
四个保险柜装在两个纸箱中,放在盖着的洞穴旁边。手电光柱照出了二十三个小时之前的情景。虽然异样,却无异常。两人各提一只保险柜,一次就能运出去。
“纸箱怎么办?”善朗小声问规子。
“以后再找机会处理。扔进厨房的炉子里烧掉就没事了,空纸箱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可是,这里面出现纸箱也不正常吧?”
“没有人能进来,不要紧的。先那样放着吧!”小声说话也会产生微弱的回音。
善朗决定按照规子说的做。他将手电光照在与地板同样颜色的方形盖子上。盖子上有不规则的裂纹,呈现出漆黑的带状。
“啊!”善朗喊道,手中的电筒剧烈摇晃。
“裂开的塑料盖子合不上,遮不住刚刚成佛之人的脑袋。”规子看到后说道。干哑的嗓音。“能不能再盖严一点儿?”她单腿跪在洞穴旁,先用双手将裂成四瓣的盖子取出来,想把它们拼接起来。
洞穴中定子耷拉着的脑袋就在盖子下面,头发、脖颈、脊背,看起来颇具重量感。
规子在上面摆放盖子的碎片,但总是一拼就掉在尸体上,发出碰在皮肤上的闷钝声。没有连接碎片的工具,规子将塑料片比对着,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定子的尸体在板缝下的电筒光中现出条状阴影。
善朗两眼冻结了一般,呆然伫立。
“实在是不好拼。”规子只好放弃。“要想固定起来,得有工具才行。”
“……”
“用铁丝之类。”
“铁丝?”善朗惨叫般地说道。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光有铁丝也无法连接,还得用钻打眼,这里没有钻……只好绑住它了。可还是会留下缝隙。”规子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无法补救的盖子。宽宽的缝隙间可以看到尸首的乱发。
“塑料板这么脆?”她歪着头问道。“你瞧,你只是轻轻一盖嘛!”
“塑料盖确实太薄了,都是为了开关方便。现在已经老化了。”善朗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
“盖子并不薄,而且才只过了四年,没太老化。”规子还在盯着塑料盖。
“塑料盖有时一不小心就会弄裂。”善朗嘟囔道。
“是吗?说不定是夫人的冤魂在作祟。”
“什么?”善朗腮帮子一抖。
“夫人不愿意被关在这个洞穴中,所以请求不要盖住洞口。她喘不过气来,所以请求留下空隙。”
“胡、胡说……”
“也说不定是夫人的冤魂在作祟,弄坏了塑料盖。”她冷笑着将纸箱放在露出尸体的盖子上。
善朗不寒而栗。
两人提起保险柜,规子领先向外走去。向周围看看,夜色中没有人影,只有点点院灯苍白地照着电杆下一片地面。猫头鹰没叫。
善朗将铁门锁上,背后是幽暗的树丛。钥匙是从定子挎包中找到的,没有刻着家徽。他先将保险柜放在地上。
“哎,你后来到这儿来找钥匙了吗?”规子在他背后轻声问道。
他点点头。
“没找到、是吗?”
就是因为没找到才用了定子的钥匙。
“好奇怪呀!难道那把钥匙会不翼而飞?也许是被别人捡走了呢。”
善朗锁好门,将钥匙装进上衣口袋。“那会被什么人捡走呢?”
“说不定是小孩们。”
“小孩们?”
“他们到处跑来跑去。大人们要么在瀑布前拍照,要么在院子里散步。孩子们也闹哄哄地在这一片玩耍。”规子突然闭嘴,说话声虽小,但夜深人静,说不定会被谁听见。
两人顺利地把四只沉重的保险柜提回了总经理办公室,经过走廊和楼梯时都没被别人看到。四只保险柜白花花的,沾满了白色粉末,那是混凝土地板上的灰尘。两人将报纸铺在地上,拂去灰尘再用湿抹布擦擦,现出了黑亮的本色。他们先将四只保险柜放在硕大的总经理办公桌上,此时已不必担心定子会长突然闯入了,善朗就是绝对的统治者。
他将两个酒杯斟上白兰地酒,先自喝干了一杯。刚才在支架室里,规子说定子的尸体不愿意头顶被盖严,这对他是个不小的冲击。
规子坐在椅子上手握酒杯,但这次不是为他热酒,只是她在苦思冥想时的一个习惯动作。“如果丢在那里的钥匙,”规子自言自语道,“被孩子们捡去,那可就麻烦了。他们会当成玩具来玩。”
善朗立刻追问。“钥匙有什么好玩的?现在的孩子有的是好玩儿的,不会对钥匙感兴趣。就算是捡了去,也会很快扔掉的。”看到规子一反常态的忧虑表情,善朗说道。
“那可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那把钥匙上刻有家徽,青竹三雀。那是山内上杉家族的家徽,而且还是镶金制作。如果捡到钥匙的人把它送到会馆来,反而会添乱。”
“如今谁还了解那种家徽的来历?”
“如果捡到钥匙的孩子家长送到会馆来,麻烦就更大了。他们会知道那是你的东西,还会知道钥匙是在什么地方用的。”
善朗默然呆立,又将视线投在酒杯上。“这是你杞人忧天。”他一口喝干杯中酒。“不会发生那种事情。钥匙找不到,的确有被孩子们捡去的可能。钥匙上镶有黄金,孩子的家长也可能秘而不宣。”
“拾物归己?那倒好了。夫人挎包里的钥匙是备用的、对吧?”
“嗯,有了它我们才有惊无险。”
“哎,让我看看。”规子拿起钥匙仔细观察。“备用钥匙就是简单,没有青竹三雀……SY是定子姓和名的打头字母、对吧?”
“嗯。必须尽快另配一把钥匙,然后把它处理掉。”
“对,否则后患无穷。”
“天一亮,麻烦事就来了。定子失踪的事情报警后,我们就会受到盘问。应付他们才是最大的难关,要么败露,要么蒙混过关。”他将酒杯砰然有声地放下,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
规子回到财务处在沙发上睡觉。董事们今晚在客厅榻榻米上横七竖八地躺着。
接到报案,警官找到山内善朗问话,善朗一一应对。
“总经理,据说你昨天、即十一月六号早上,从观丽会馆开着奔驰车把夫人、即定子会长送到私铁府中车站。你为什么不走中央高速公路呢?”
“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左右,高速公路拥堵严重。特别是从高井户坡道向前的上行车道,拥堵是最严重的。”
“说得有道理,那段时间不是高速路而是超低速路。但是,又为什么要在高尾站乘电车呢?”
“开车到府中车站时间稍微长一些,我可以跟妻子多说些话。这是我妻子的要求。”
“你们谈的什么内容?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讲一讲。”
“无可奉告,这是夫妻间的私事。”
“夫人现在去向不明,我们是为此事向你问话的。”
“我妻子说的话中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夫人去关东地产总公司之前,有没有说过在哪里见过谁?或者要到哪里去办事?”
“没有,没说。”
“有没有说过什么担忧的事情?在她跟你交谈的时候。”
“没听她说过。”
警官所谓“担忧的事情”,暗指定子会长是否得罪过别人、受到威胁,或者为了什么隐秘之事而苦恼。
警方对从五号夜里到六号上午的定子行踪作了大范围调查。五号夜晚,定子会长出席了浦和市内武总产业振兴恳谈会,九点钟左右乘坐司机宫下驾驶的凯迪拉克从高岛平驶入首都高速公路,到达私铁新宿车站。司机宫下对警方说明,会长在驱车回高轮市私宅的途中改变了预定计划。宫下为会长买好了开往高尾的车票。会长不让宫下通知观丽会馆自己要去那里。会长戴着茶色的宽檐帽,穿着粉棕色的风衣,领口露出黄红黑相间几何花纹的丝巾。司机对会长这身外出装束非常熟悉。
高尾站前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十一点二十分到站的单身女客,将她送到观丽会馆门口。对方压低了宽檐帽,两人在车内谈论过乌鸦夜啼。会馆大门已经关闭,女客转到旁边敲门。值班夜警用手电筒一照,立刻惊讶地开了门,司机想到这位女乘客非同常人。
五号晚上的值班员向警官讲述,会长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突然独自乘坐出租车到会馆来,令他十分惊讶。
值夜班的员工说,会长没有事先通知,所以感到非常意外。而且是在半夜十一点四十分,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我在值班室床上睡觉,听到在大理石地板上走动的脚步声,赶快起来到大堂去看。会长看到我说,你不用招呼我了,去睡吧,然后就乘电梯到二楼去了。那里有善朗总经理的套房。
山内善朗向警官讲述。“根本没有想到妻子会在这样的时间突然来访,因为此前从无先例。妻子也本来是打算开完会直接回到高轮市的私宅,但突然有事想跟我说,就打发司机回去而独自乘电车来了。她说乘电车更快,而且这么晚了也不想惊动下属,所以没打招呼就来了。还说让我吓了一跳,她很抱歉。”
“夫人来跟你说什么事情?”
“主要是通报业务方面的情况。我妻子是‘关东山内总业’的会长,经管很多企业。不是我夸奖,她可是罕见的实力派。高轮市的私宅是总部,不容易脱身。我经管观丽会馆,以高尾市为据点。所以,一个月或许会有一次在高轮市的家中见面的机会,或者没有。”
“真忙啊!”
“最忙的还是我的妻子。按照惯例,我每月回一次高轮市的家中,听妻子通报‘关东山内集团’的运营情况。五号夜晚,她突然想来找我了。”
“是不是发生了需要紧急通报的情况?”
“没有。”善朗摇摇头,一副奇妙的表情。“我跟妻子在起居室聊得很轻松愉快。总经理室有三间,是套房,还有简易厨房和浴室。我在起居室跟妻子喝了白兰地酒。她告诉我的主要是每家公司都运营顺利,并没有紧急通知的情况。如果问到为什么突然来找我,不瞒警长说,时隔多日,妻子想跟我说说体己话。”
“……”
“我妻子平日并不是这样,她父亲给她遗传了事业型的性格,社会上评价她是女强人。虽然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个人的情趣,但现在环境不同了,已经不是所谓的贤妻良母了。可她五号深夜却突然来访,回忆我俩年轻时的往事,娓娓道来,倒使我感到非常意外了。”
“这种情况以前真的从未有过吗?”
“从未有过,所以我很惊讶。而且,我看到妻子非常疲劳。”
“非常疲劳?”
“整天奔波忙碌的人不都是这样吗?长期持续操劳,很难有空放松,他们很容易患上神经性疲劳。”
“也就是说神经衰弱症?”
“已经相当严重了。我妻子行动异常,只有作为她丈夫的我才最清楚。我跟她喝了些白兰地酒,然后让她换衣服休息,她却说要到院子里去散步。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左右了,这不是越发奇怪了吗?肯定是神经受到了严重损害。”
“……”
“万般无奈,我只好陪她去了。对,在院子里散步十五分钟,就是来时的装束,也没摘帽子就出去散步了。回来后进了主楼,经过大堂上楼,好不容易才进了卧室。”
善朗总经理跟定子会长从主楼大堂上楼时的背影,值班员曾经看到过,那是在六号凌晨的两点半左右。值班员告诉警官。“还跟三小时前独自来到这里时一样戴着帽子,从身材体态来看绝对就是定子会长。”
当天凌晨六点钟,门卫打开大门为驾驶奔驰车的善朗总经理放行。副驾驶席上的定子会长靠着总经理的肩膀,门卫向他敬礼,他也没有扭头。
警官按照善朗的陈述,到私铁府中车站进行了调查。七点十五分的上行特快在发车前,站台上乘客拥挤不堪。在对乘坐这次特快的乘客进行调查时,找到了五、六个目击者,说看到拥挤的车厢内有个戴帽子的女人。那种宽檐帽妨碍别的乘客,便觉得这个女人真缺乏常识,所以印象很深。抓着吊环的这个女人身材微胖,穿着粉棕色风衣。不过,谁都没有看到她的面孔。
然而,有一个比普通乘客更加强有力的目击者,她就是观丽会馆的会计千谷规子。
“六号早上七点十三分左右,我因为有事从住所祖师谷附近的千岁乌山车站乘下行电车到调布站下车。踏上站台时,刚好对侧站台七点二十分的特快列车进站,我不经意地向那边望了一眼,看到车窗内会长的身影。我觉得很奇怪,会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乘电车呢?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于是我停下脚步仔细再看,从茶色宽檐帽、浅驼色风衣和黄红黑几何图案的丝巾辨认出那肯定是会长。去年秋天,会长特意从爱丁堡的苏格兰屋订购了对襟羊毛衫等,其中就有这几件。当时会长让我看过,所以记得很清楚。会长就在第四节车厢的中段,车厢内非常拥挤,会长抓着吊环面朝这边站台。我举了一下手,会长最初没看见。发车的一瞬间会长看到了我,微微一笑。当然,车窗都是密封的,没有办法对话,列车也很快就出站了。”
这次列车在早上七点二十九分到达“明大前”车站,到达终点站新宿车站是七点三十五分。警察到两个车站调查过了,新宿车站没有线索。在“明大前”车站换车的乘客中,有人看到戴帽子的女人在拥挤中下楼到井头线站台去了。因为是大清早,所以有人戴宽檐帽很醒目,但立刻消失在人群中了。
到“关东地产”的所在地新桥去,要从“明大前”车站换车,还要在井头线的终点站涩谷车站换乘地铁银座线。但是,这条线路却无人看到戴宽檐帽的女人。警方的调查持续了一周时间,根据有关人员提供的线索整理如下。
山内定子十一月五号晚,从新宿乘私铁到观丽会馆所在的高尾车站(有宫下与站前出租车司机的证言),然后进入了观丽会馆(有门卫与值班员的证言),与丈夫善朗同处卧室(有善朗的证言)。第二天即六号早晨六点钟左右,乘坐善朗驾驶的奔驰车离开会馆(有善朗与门卫的证言),从中央高速公路八王子盘道出口到府中坡道,在私铁府中车站前下车(有善朗的证言)。
这一连串的行动与该站上行特快七点十五分的发车时间相吻合,到达调布车站的时间是七点二十分。这时,观丽会馆财务处的千谷规子看到了停在站台上的第四节车厢中段抓着吊环站着的山内定子(有规子的证言)。这比在车内或站内看到戴宽檐帽女人的一般证言更加具体,更加具有决定性。从广义上来讲,千谷规子与定子之间不只是雇主与受雇者的关系。定子长期信赖规子,个人关系也比较亲密。实际上在调布车站的站台上,车厢内的定子也看到了挥手的规子,还微微一笑,再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证言了。定子确实没有留在观丽会馆!
七号傍晚,千谷规子无精打采地离开了观丽会馆。由于定子会长失踪,下属公司的董事们跟她一样,昨晚彻夜在财务处待命。今天下午接到各处报告,都说没有线索,于是报了警。
接着便是接受警方的调查,轮流盘问,时间很长。规子也被传唤,警察对规子的叙述特别感兴趣。警官换人盘问,调查同样的问题。
会馆里乱哄哄的,秩序必须维持,但又不能被参加婚宴的客人们察觉。真费神!但是,无论怎样疲惫不堪,还是得把那件事处理妥当,就是“明大前”站内八号存物柜里的包袱。
傍晚七点左右的“明大前”车站内,换车的下班族穿梭如织。通道旁边的小商店里,挤满了购买土特产的游客,他们对开柜取包的女人不屑一顾。来到站台,乘上开往高尾和八王子方向的列车。车厢里照例拥挤得严严实实,车顶的广告换了――“漫步深秋的阵马山!”
远方的高大烟囱冒出烟汽来,那是世田谷区的垃圾处理场。昏暗的天空中,白烟被染成了淡红色横向飘散。垃圾在燃烧,垃圾被烧毁。家里有一把裁缝剪刀。
“你告诉警察定子有神经衰弱症,真是聪明之举。”八号夜晚,在只有两个人的总经理办公室中,规子对善朗说道。
“这你可没跟我商量过。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警长问到定子的情况时,脑袋里突然浮现出一篇报纸对某总经理跳楼自杀的报道。”善朗不无得意地答道。
“啊,是那个呀!”
“是的,日本桥杂货批发商的第二代总经理。那是一家老店,继承父业十五年,辛辛苦苦、惨淡经营。业绩大幅度提高,还建起了新的公司大楼。事业蒸蒸日上,他却突然从名古屋的高层建筑上跳了下来,连遗书都没留下。不过,他家里人说他几天前一反常态非常郁闷。但却没有任何导致自杀的原因,好像是疲于工作而导致了神经衰弱,就突然跑到名古屋自杀了。报纸报道了警方谈话,说因精神压力过重陷入了神经衰弱而自杀的人数在增加。我从中受到了启发。”
“不过,定子会长精神矍铄,行动果断,警方是否会认定她真有神经衰弱还没有把握。”
“我对警察说,定子作为统帅关东山内总业的会长,竭力不向别人示弱。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谁都不知道她承受的重负,只有作丈夫的知道她有神经衰弱症。妻子的个人隐私只有丈夫才能了解。”
“警察怎么反应?”
“有望成功,警察似乎已经放弃了绑票那条线索,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接到索取赎金的要求。既然失踪得毫无线索,很多人就都倾向于神经衰弱的猜测。”善朗对规子说话也很有礼貌,表现得颇有教养。
“那就是说,现在要开始对全国身份不明的自杀者进行大调查了。”
“看来会是这样。”说完善朗眉头紧锁。“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
“茶色宽檐帽和浅驼色风衣,以及黄红黑相间几何图案的丝巾,对目击者的调查到‘明大前’车站就断线了。如果定子要出远门,应该走到新宿或是井头线的涩谷。在与其相连的其他线路的电车内,必然会有目击者。如果没有,警方会对明大前车站的目击者断线发生怀疑。”
“不会有事的!”规子像是为了让善朗放心。伪装的定子乘坐的是通勤高峰期的电车,从府中发车到明大前,再向前就更加拥挤,几乎令人窒息。乘客根本无暇顾及别人的装束,目击者在这里断线也是理所当然的。
此外,“定子”离开东京要到远方去,出于自杀者的心理,她肯定不愿意惹人眼目,所以首先会摘掉宽檐帽。那是她出入正式场合专用的帽子,不适合旅行,她一定会在某地将其处理掉。独具特殊花纹的丝巾也非常显眼,所以她肯定会塞进风衣口袋。浅驼色的风衣很多女性都穿,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说,即使“定子”的目击者在“明大前”车站断线,警方也不会起疑心。规子向善朗强调了这一点。
“帽子、风衣和丝巾呢?”善朗盯着规子问道。
“我用裁缝剪刀全都剪碎了。风衣是上等开士米毛料,有点儿可惜,而且量很大,就像服装店里的衣料样本。出乎意料,剪碎帽子居然那么费劲。厚厚的天鹅绒怎么都剪不开,我用尖头菜刀剁碎的。”
听到规子说尖头菜刀,善朗骤然色变。
“在我的小房间里,布片像五颜六色的花瓣,真漂亮。我把它们扫在一起装入大塑料袋,严严实实地包好,送到了街道旁的垃圾站。城区保洁所的卡车会来把它们运到垃圾焚烧场。定子会长的衣物已经在世田谷区的垃圾焚烧场化为灰烬了。”
“这样一来,物证就彻底消失了吧?”善朗凝视着天花板。“可是,挎包怎么处理呢?你还带着定子的挎包呢!”
“啊、你是说鳄鱼皮包吗?”规子点点头。“如果想处理是不成问题的,用菜刀把它剁碎就可以了。不过,上面还有摁扣呢,镀金的,二十二K,金光闪闪,跟奢侈的鳄鱼皮包很般配。所以我没让它去垃圾焚烧场。”
“没让它去?”
“万一投进焚烧炉前被焚烧工发现了怎么办?”
“……”
“倒是另有用处。”
“怎么用?”
“就是说,在适当的时机把它扔到适当的场所去。房总半岛的海岸就很合适,濑户内海也可以,让渔村的人们捡到后送到当地的警察局去。”
“造成跳海自杀的假象?”
“是啊!让人们以为尸体漂向了大海。这样一来,即使定子会长的目击者在‘明大前’车站断线,也还是有了最后的结局。”
“嗯,这倒不错。”
“为此,我在挎包中放进了定子的名片,让人们能够立刻知道挎包的主人。装有三十一万两千日元的钱夹也没有动,避免人们想到是遭遇了打劫。挎包暂时藏在我的公寓里,当然,挎包、名片和纸币都已经一件一件地消除了指纹。”
“你脑瓜转得真快!”善朗感叹道。
总之,这样一来,“定子会长于十一月六号早上离开了观丽会馆”就成为了“事实”。当然,在现实当中她却是留在了这里。在宾客们乐于观赏的模拟岩石峭壁的内部,高十米、宽八米、进深两米的立体空间里,混凝土地板的洞穴中,赃款已被定子的尸体所取代。
尸体应该怎样处理?在已经造成定子外出失踪假象的前提下,是找机会运出会馆呢?还是使洞穴成为她永远的墓穴?不过,如果将尸体运出会馆之外,即便是在深夜行动,那也是难上加难。用什么方法搬运呢?只有两个人搬运,其中一个还是女的。不能用肩膀扛。放在手推车上吗?需要推到停放机动车的车道上,还要打开院门。这不可能瞒过值班员和门卫的眼睛,风险极大。要想避险,只能放在原处。
其实,定子的死突如其来,令这两个人也感到很棘手。如果是预谋杀人,还可以事先想好消尸灭迹的方案,充分准备之后才付诸行动。然而,定子突然死亡,根本来不及周密策划。最安全的办法就是置之不动,将藏赃款的洞穴变成她的墓穴,任其化为白骨。
这是在婚宴会馆的院内,新郎新娘都要成双成对地在峭壁瀑布前幸福地漫步,而峭壁之内就是尸体。“婚姻是人生的坟墓”,如今,观丽会馆的经营者自己正在“上演”这部悲剧。支架室的尸体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发现。
“不会出问题的。”善朗用礼貌的语调打消了规子的担忧。“支架室无人进入,谁会到那儿去?铁门的钥匙由总经理我来保管,这是谁都知道的。峭壁修好已经八年,没有任何员工说有事要借钥匙,所以我才把那里当作秘密金库。”
“那倒也是。不过,钱和人的尸体不是一回事儿。”
“你是说藏钱放心,藏死尸担心,对吗?恰好相反。”善朗顺应规子的脾气,轻松地说道。当然也有从沉重的氛围中逃脱出来的用意。
“虽然钱和尸体都是物质,但尸体很快就会发生变化。”
“啊?什么意思?”善朗追问道。因为他看到规子的眼神呆滞。
“一小时前,我去过支架室了。”
“哦?这么说,你要了钥匙就是去那儿了。”
“我去看昨晚装定子尸体洞穴的顶盖。本来想叫你一起去,又觉得你可能不敢。”塑料盖破碎之后,洞穴中定子的尸体就暴露了出来。他们暂先用纸箱遮掩好,想过后再拿来铁皮盖上……
“我真不敢。”
“一块旧铁皮盖住一米见方的洞口绰绰有余,然后我又在上面放了两盆花木。将来在铁皮上面堆些废砖乱石,弄成库房的样子。这样盖住洞口,定子的尸体就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废砖先由咱俩一点点地搬来,等洞穴盖严之后,再找几个工人多堆些砖头。”
“……”
“如果尸体不外运,那就只能这样。一小时前,我去看了一下,结果……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
“你会更加害怕,我就不说了。”
“害怕什么?”善朗追问道,脸上却早已出现怯色。
昨天凌晨一点钟左右,定子屈葬在洞穴中。裂成四瓣的塑料盖缝隙间露出的妻子尸体,已清晰地烙在了善朗的眼底。还有规子多次尝试拼接破盖的阴森画面。既然规子说“你会更加害怕”而欲言又止,那就一定相当恐怖。追问之前,善朗已经不寒而栗。
“那、我就告诉你。反正早晚都得说。”
善朗咽了一口唾液,喉咙里“咕噜”一声。
“恶臭熏人!”
“啊?这么快……”
“已经三天了嘛!”
“……”
“都快到冬天了,我还以为不要紧呢!但还是放不住,都已经开始发臭了?我们没有想到尸体发臭的问题。”他俩只顾隐藏尸体了。
“可是,洞口盖了好大的铁皮嘛!”
“所以,漏出来的臭气还不算多。但是,尸体继续腐烂,恶臭就会更加强烈。”
“铁皮盖子也会漏气?”
“只盖铁皮根本不行,除非做一块密不透气的水泥盖子。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本来打算堆放一些砖块石头,改造成库房。但尸体开始散发腐臭了,也就不能让工人进去了。”
“尸体的腐臭要多长时间才能消失?”
“必须完全化为白骨,恐怕要八个月以上。”
“……”
“这么长时间!那可太麻烦了。尸体腐烂后臭气熏天,还可能会散发到峭壁外面。不光是腐臭,蛆虫也会爬出来呢!”
“啊?”
“模拟岩石只有五毫米厚,都是拼接起来的。就算接缝中塞满了树脂,也会留有缝隙的。这座峭壁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臭气是无孔不入的。强烈的腐臭跑到外面,会被院子里的客人们闻到。一个月后还会生蛆,顺着石缝爬到外面,我们就全完了。”
“……”
“那就是定子向我们复仇之日。”善朗的眼球因恐怖而悬在了空中。“尸臭”与“蛆虫”对善朗造成了剧烈的冲击。
人死后,尸体内部会发生各种物理化学反应。凝血造成死斑,尸体僵硬。缓解之后尸体组织渐渐分解,这就是尸腐。由于尸体内部细菌或外部侵入细菌的作用,内脏也开始腐烂,放出异臭。组织分解越快,异臭越加强烈。《古事记》中的故事也讲到过蛆虫。伊邪那歧命到黄泉国去探望伊邪那美命时,遭到象征着蛆虫的一群丑女的追赶。
“那可如何是好?”脸色苍白的善朗向规子求救。因为规子说,如果恶臭随着腐尸加剧进而充满支架室,就会从模拟岩石缝隙间泄漏出来。
“你先别慌,咱们好好合计一下。”规子用手指摩挲着脸颊。“也许因为我突然闻到恶臭特别反感,所以不由自主地夸张得太厉害。”
“为什么?”
“支架室空荡荡的,无论尸臭怎样强烈,也可能不会扩散开来。只有接近尸体,才能闻到臭味,用手帕捂住口鼻就能遮挡。”
“是吗?”
“因为把我吓得够戗,所以就想到尸臭会泄漏出来。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其实并没有那么邪乎。”
“是吗……”
“如果有三、四具尸体就另当别论了,只有一具嘛!我想也不会臭到哪儿去。”
“是吗?”
“过一段时间就会化成白骨,尸臭也就消失了。蛆虫之类的也不必担心,我想是不会爬到墙上去的。”
“是吗……”
“好啦,先观察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考虑怎样处置。定子死后才过了三天嘛!”
观察一段时间,就意味着延期解决问题,也是暂时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善朗的脸色多少有些恢复,情绪也稳定下来了。
“还有那把钥匙。”善朗说道。
“钥匙?”
“就是铁门上的钥匙啊。”
“还没有找到、是吧?”
“一去不复返了。既然没有人拾物招领,那就是彻底丢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多次说过,你丢钥匙的地点可能不是那片草地,而是其他地方。如果真是丢在了那里,找了这么多次也早该找到了。”
“不会丢在其他地方,一定是被谁捡走了。上面镶有青竹三雀的家徽,多么气派、多么稀奇呀!肯定是捡到的人给收起来了,所以它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啊。”
“所以,就用定子这把三环柄的普通钥匙吧。正象你说的,保管着那把钥匙不吉利,因为上面刻着定子姓名的打头字母。”
“那也是一把怀恨在心的钥匙。”
“是、是这么回事。”善朗擦灭香烟。
“所以,那把钥匙得赶快处理掉。”
“怎么处理?”
“放回定子的挎包。”
“放回挎包?”
“你曾说过在适当的时机把它扔到某处、对吧?一个让人联想到自杀的地方,如果把钥匙放回挎包就更完美无缺了。财物一样没少,自杀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这种场合,善朗说话仍是那么彬彬有礼。平时他对员工们也言辞温和,有人说因为他是婚宴会场的经营者。也有人说,本来他就很有涵养。
“不行。”与善朗相反,规子的语调就有些轻佻。
“……”
“听来像是妙计,其实是最愚蠢的办法。”
“为什么?”
“你好好想想,如果警察拿到了挎包,从里面取出钥匙来问你,这是哪个门上的钥匙?你怎么回答?”
“……”
“支架室不能让警方知道。”
“哦、说得对。”
“如果人家问钥匙的事,你是钥匙的主人,总不能说不知道吧?如果你佯装不知,警察就会怀疑,就会彻底调查。你的主意简直是不打自招。”
“……我没想到这一层。”善朗垂下视线。
“不过,”规子怜悯地望着善朗。“我赞成放弃那把三环柄的钥匙,我也感到冤魂压身,特别厌恶。我把刻着SY的钥匙带回家,用铁锤把它砸得看不出原型。然后裹在旧报纸里放到垃圾箱中,就会被运到垃圾焚烧场去。这么小的东西,在巨大的焚烧炉中立刻熔化,不留任何痕迹。”
“那、挺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但这样一来,我们就进不了支架室了。我们还得观察定子尸体的变化,然后适时处置。”
“钥匙、再配一把。”
“啊?”
“先用这把钥匙画出模型,再到专业锁匠铺去定做。我可以在纸上画出钥匙轮廓,西方小说中都描写过用面包作钥匙的模型。”
“三环柄也做吗?”
“不要,普通的钥匙就可以,当然不要刻上姓名的打头字母。”
“是啊,如果特意装饰,就会给锁匠留下特殊印象,遗害无穷。”规子表示同意。
“就这么定了,明天赶快去神田的锁匠铺定做。”
“神田有这种店吗?”
“我查过行业电话号码簿,然后用假名字预约过了,对方答应可以做。”
“你亲自去配钥匙?”
“这种事不能交给别人办,订活儿和取活儿都必须得由我亲自去。戴一副黑墨镜,面目会发生一些变化。我叫锁匠做得快些。”
“是啊,没有钥匙太不方便了。”
猫头鹰在叫。
深夜,总经理办公室。定子会长失踪已经三天,规子暂住会馆财务处的房间。躺在长椅上盖着毛毯,当作临时床铺。下属公司的董事们仍然挂念定子会长的安危,每天都坚持到很晚,会馆的员工们受命为他们服务。规子是女性,夜深之后睡在财务处。即使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逗留到深夜,也不会受到责难,大家都以为她在恭候善朗总经理的指示,要与总经理商讨善后对策。下属公司的董事们平时各自为政,没有机会接近分管观丽会馆的善朗,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他们仿效定子会长,将善朗孤立在高尾市的观丽会馆。然而,由于会长失踪,他们又慌忙向善朗靠拢了。善朗与规子在总经理办公室谈到很晚,他们也便敬而远之。
“好啦,那我就……”规子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就此告辞。”刚要从椅子上起身,善朗突然绕到她身后,猛然按住她的肩膀。
“不行!”规子晃动肩膀摆脱他的手,站起来笑着看看怯生生的善朗。
“不是已经没事儿了吗?”善朗哀求道。
“还有问题呢!”
“还有问题?”
“是的,如果我现在依了你,必然招致失败。你只顾儿女情长,必然会松懈警惕性。再忍耐几天吧!我也在等待那一天呢。”说着,她眼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妩媚。
“再忍耐一阵?到什么时候?”善朗呼吸急促起来。
“等到夫人在那里完全消失。”
“……”
“再等八个月,等到那具肉体完全溶解。夫人没有变形之前,我无心男欢女爱。”
“……”
“而且,定子那具肉体溶解之日,就是警方调查完结之时。所以,我们也得多加小心,否则就会大难临头。”
“八个月……”
“好事多磨,可待不可求。”规子出门时回头说道。只见她的耳垂星光一闪,那是珍珠耳坠。
事态的发展超出规子的预料,两天后她又去了支架室。随后,她神情紧张地返回。“臭味太强烈了。”规子双唇发白、手抚胸口,像是在竭力镇静情绪。
善朗不敢进入那间支架室,单凭规子的描述和表情想象,恐惧感就涌上心头。“有那么厉害吗?”他的嗓音有些颤抖。
“简直无法忍受,超乎常人的想象。”规子的五官抽搐成一团。
“……”善朗简直要呕吐。
“从今往后尸体将要严重腐烂分解,臭味也会更加强烈。”
“支架室空间不算太小,应该能够容纳臭气……”
“现场情况与凭空想象不同,连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强烈的恶臭。”
“尸体怎么样了?”
“根本顾不上到跟前去看,刚打开铁门,一股水果腐烂的恶臭直冲鼻孔。我的忍耐力再强,也无法顶着恶臭冲到里面去看。”这个要强的女人紧紧闭住双眼。“看样子,尸臭还会更加浓烈。就像我们担心的,恶臭也许会从模拟岩石的缝隙中泄漏出来。”
“那可怎么办?”善朗慌了神,面孔扭曲着问道。
“我想过了,事到如今,也只好开凿通气孔了。”
“通气孔?”
“是的,把腐臭排到外面。”
“那样一来,闻到臭味的人就更多了。”
“不是在模拟岩石上,而是在峭壁顶部开孔。上面是灰浆浇注,连着山坡的地面,就在那里打孔。”
支架室的外侧是模拟岩石,其他三面和顶部都是用灰泥固定的,顶部灰浆与山坡连接。规子说要在那里凿孔通气。
“顶部有十米高,臭气与空气一起上升,所以不会散发到院中宾客们的鼻孔里。而且虽说是凿孔,但直径五十厘米就足够了,相当于下水道口的三分之一。”
“不太容易凿孔吧?”善朗有些害怕。
“没问题,通气孔凿在无人经过的草丛中,不会被发觉。”规子信心十足。
“可是,那样会招来乌鸦。”善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令规子心头一惊。“近来乌鸦远离会馆,刚刚放下心来。如果峭壁顶部的通气孔排出尸臭,乌鸦还会聚集到这里来,因为大嘴乌爱吃腐食。”善朗忧心忡忡。
“食腐与尸臭不是一回事儿。”规子答道,但她似乎把握不大。
“不,我想都是一回事儿。如果尸臭浓烈招来乌鸦,那可就麻烦了。”
翌日夜晚,规子到总经理办公室来向善朗报告。“今天我向动物园和鸟类研究所打了电话,请教驱散乌鸦的方法。当然是打公用电话,名字也是假的。”
在峭壁顶部凿孔通气将尸臭排向空中,这个妙方的障碍是大嘴乌。闻到腐臭的鸦群,很有可能聚集到“峭壁美景”的上空。
“那、对方介绍什么方法了吗?”面对善朗的追问,规子眼中并没有放出光彩。
“他们说好多地方都向他们问过这个问题,动物园和鸟类研究所的人都这样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好办法……真令人失望。科学如此进步,居然连战胜乌鸦的办法都没有。”
以前也有过各种各样的尝试,有的在巨大球体上画几层同心圆来模拟巨眼,乌鸦看到后以为碰上了强敌就会逃跑。但是,这种利用鸟类习性的措施很快就被聪明的乌鸦看穿,知道这其实跟稻草人一样,便在周围大摇大摆地散步。还有更残忍的方法,将乌鸦尸骸挑在竹竿上进行恫吓,乌鸦果真被吓得远远躲开。但是,这又得不断更换新的死乌鸦,谁有那么多功夫去捕捉乌鸦呢?
市面上出售枪声模拟器,可以利用猎枪的响声吓跑乌鸦。但是,当乌鸦知道这玩艺儿只有响声没有子弹后,就完全失效了。而且,在婚礼会场鸣枪驱赶乌鸦,连客人也会被吓跑的。那么,同样能够发出爆炸声的焰火怎么样?不光有巨大响声,在空中爆炸还能炸伤乌鸦,它们肯定再也不敢来了。而且焰火也更适合婚礼的喜庆气氛。
可是,没完没了地放焰火又显得太傻,失去了喜庆的意义,客人们会产生厌烦情绪。而且天天放焰火,人们会产生怀疑,难保不泄露天机。
那就在乌鸦群集的地点放出它们厌恶的气味,比如说油漆,具有刺鼻的异味,还可以在其中掺入更令它们厌恶的气味。
然而,这些异味在熏乌鸦的同时也在熏人。人们会问,为什么在那里放上涂料?只能以建栅栏刷油漆来含糊其词,但油漆会很快晾干而异味消失,总不能每天都挂出“油漆未干”的牌子吧。
“如果你们有驱散乌鸦的好办法,我们也想请教。动物园的人在电话上对我说,连他们也对乌鸦束手无策。”
一声叹息。猫头鹰又叫。嗬―嗬―,凄清的叫声听起来也像是不祥的夜鸦啼鸣。堪称冥界使者的乌鸦,不仅仅是它的姿容,就连叫声也是漆黑的。
曾经藏着秘密金库的支架室,定子尸体正处于分解阶段。愈发强烈的腐臭充满了高十米、宽八米、进深两米的空间,并不断膨胀。顶部需要尽快凿孔,否则恶臭气体就会压迫合成树脂做成的绝壁,从缝隙中向外泄漏。
“在通气孔周围开辟花圃怎么样?现在这个季节可以种菊花,花香可以冲淡通气孔出来的恶臭。”善朗向规子说出了自己的设想。
“不行!突然在那个地方种菊花,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怀疑。”规子没有同意。“不如在坡上树丛中凿孔,再用杂草遮掩起来。”
“罩上一张粗眼金属丝网,放一瓶香水。瓶中香水会不停地蒸发,要经常给瓶子里补充香水。”
“真是别出心裁,符合你的风格。”
“这比种菊花好得多。”
“可是,如果大嘴乌喜欢上了香水味该怎么办?铺天盖地地聚集到这里,还是要坏事的。”
“乌鸦会喜欢香水吗?”
“就连鸟类专家恐怕也不会知道。或者我们搞个实验试一试……”规子突然停住嘴,脸上透出喜悦的神情。“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哦?什么办法?”
“干脆把定子的尸体运到很远的地方,这样最好。尸体不能无限期地放在这里。”
“把尸体运出去?那怎么可能?会被别人发现的。如果有办法运出去,尸体早就处置了。”
“实施恐怖的杀人行动之后,我立刻开始拟定周密的藏匿尸体计划。我知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无法掩人耳目地从家中搬出尸体,所以设计了多种方案。我曾经考虑过碎尸焚烧的方法,还想到过在地窖下面挖墓穴将尸体埋掉……”(爱伦波《黑猫》)
杀人容易、匿尸难。
“而且,运走尸体之前臭气熏天,立刻就会败露。”善朗摆摆手。
“是呀。不过,我只是说说最理想的办法而已。”
“还有什么办法?”
“控制恶臭。”
“什么?控制恶臭?有好办法吗?”
“我的设想是这样的。”规子眨眼示意。“在尸体上面盖土。”
“……”
“盖了土,尸臭就不会散发出来。”
“嗯,那倒也是……”
“盖土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你怎么把土运进去?那才更容易引人注目呢!而且运土方也不能找别人帮忙,因为恶臭刺鼻无法进入,立刻就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根本不可能用土埋……啊,对了,你是说我们把顶部的灰浆层揭开挖下去,然后填土埋掉,对吗?”善朗猜到了规子的想法便抢先说道。
“要是先把腐尸挪到旁边,再在洞穴里挖土埋尸,我可干不了。”规子摇头扭身,显示出极度反感。
“那你说怎么办?”
“从上面填土,埋掉尸体。”
“从上面?上面、是哪里?”
“通气孔嘛!灵感就是从这儿来的。”
“……”
“即使在通气孔上摆放了香水瓶,但乌鸦嗅觉灵敏,也一定会辨别出腐尸的气味。倒不如从通气孔向下填土,将尸体埋掉。通气孔就开在尸体正上方。”
善朗露出惊异的眼神。
规子继续说。“这样就需要大量的土方。不过,山上的土方取之不尽,我们在半夜里上山去挖就行了。为了不被人发现,还可以在坡边做出滑坡的假象。这样,就有大量的土方填洞,不会暴露了。”
“妙计!”
“尸体在土下变成白骨,就算是骨灰灵堂了,永远不会被发现。”规子莞尔一笑,拍拍善朗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