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冲田克义走访了位于同一霞关的林野厅森林保护课。
林野厅与环境厅的关系很紧张,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其冲突源于环境厅成立的时侯,本来属于林野厅管辖的狩猎行政权,被环境厅凭空夺走了,而且连森林的采伐事宜,环境厅也要说三道四,说什么破坏自然。环境厅有权插嘴的地方只是鸟兽特别保护区,国立、国定公园,都道府县自立的自然公园。至于其他的,如原始森林的采伐等,环境厅也要想法设法插一嘴,在报纸上散布新闻,叫嚷说破坏自然。林野厅对此极为反感。
突然间的横向联系是一件极讨厌的事,因为素无来往。但是,此时的冲田已经不屑顾及部门之同的感情问题了。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森林保护课的课长助理。
“您是环境厅的先生啊…”课长助理保田现出挖苦的目光,将视线从名片移到冲田的脸上,他问:“有何贵干?”
“请问,您这儿有没有森林病虫害的害情速报卡片?”
“有啊。”
“有那种卡片么,请允许我看一下好吗?”冲田回敬了一眼保田那挖苦的目光。
林野厅森林保护课的森林病虫害害情速报卡片,与环境厅鸟兽保护课发放的鸟兽观测卡片是同一类资料。他们是把明信片委托给都道府县的林务课,乃至自然保护课员。那些人再进一步发给林业改良普及人员(林业改良普及员相当于环境厅的巡逻队)。森林组合的成员——巡逻队就利用明信片报告病虫害的发生,以及受害情况。鼠害也是其中的一项,属于森林保护课的所谓“每年灾害发生预察事业”。一公顷土地大约有多少只老鼠呢,按一般规定:二十只以下为散害,二十只以上为中害,超过三十只为激害。根据受害程度,利用飞机投放灭鼠剂。危害森林和田野的主要是体型较小的田鼠。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形成蔓延之势的也往往是田鼠。
到森林保护课进行调查,对老鼠的动向就能够心中有数。
保田的话里带着讥诮:“按理说,森林病虫害与贵厅没有关联吧。”
“那么。就是说有卡片啰。”冲田压住火气,向对方说明关于鸟兽异常繁殖并向东迁移的情况。
“异常繁殖倒是不假,如果向东迁移也是真事,那一定鸟兽感觉到了我们无法预见的变异。十一月十五日狩猎解禁。我看,就这样解禁的话,打猎的人疯狂地奔波于杀戮鸟群兽群,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鸟兽发生变异,如果是由于老鼠的原因,那作为你们环境厅,就不应该无视老鼠的天敌鸟兽。”
“那当然。”冲田叼起一支香烟,口气强硬地问:“可以让我查看卡片了吧?”
“如果非这么做不可的话。”保田生气自己找出这样一句托辞,他皱起眉头,把冲田介绍给课里的办事员。年轻的办事员满脸不高兴地展开根据明信片制成的统计资料。他尽管年轻,但也已经沾染上了部门之间无聊的敌对意识,表现出傲慢无礼的态度。
从丝鱼川开始,过了富士山,到裂陷于伊豆半岛的大深沟一带,冲田的目光停住了,老鼠的分布数值,除了鸟取(地名)地区是激害,其它地方都是微害或微害以下。与其相对,鸟兽发生异常繁殖乃至迁移的所有地区,也就是说,从富士五湖周围,一直到南阿尔卑斯山,八岳中信高原国定公园,秩父多摩国立公园,数值由微害向中害上升,朝以甲府市为中心的整个山梨县周围聚集。
——果然,老鼠!
冲田迅速地记录统计数值。记完后,他问哭丧着脸的办事员:“这些地方投放药剂吗?”
“不知道。那是其他部门的事。”办事员气哼哼地回答,随即收回了统计资料。
“谢谢!”冲田苦笑着离开了森林保护课。
在官方机构供职的人真是卑琐,很容易就会产生肤浅的厌恶惑。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就象金鱼缸里互相撕咬的小鱼一样。金鱼缸恰好就是小鱼们的独立王国。如果金鱼缸碎了,那将会怎样呢?冲田这样想着朝地铁走去。他没心思回自己的官暑,回去也是无事可干。往后的两个月,到日益迫近时狞猎解禁,在这期间无论如何也得想出办法,那还得立法措施不成问题。如果要在行政方面解决的话,那就是召开中央鸟兽审议会,并且发布告示,即:沿大深沟一带禁止狩猎!这在程序上是可能的,但是在现实中有无希望呢?绝望感倒占了上风。首先,课长助理就会对自己的提案置之不理,课长也是如此。以冲田自身的力量召开审议会是极为困难的。
鸟兽增殖是因为鸟兽发觉了老鼠异常繁殖的前兆。这证明了自然生态系统还保持着平衡。如果杀戮增殖的鸟兽,自然的平衡就会突然紊乱,老鼠处在一个没有天敌的世界上必然猖獗肆虐。
老鼠对于农作物的危害,仅此一项。根据统计数字,每年就是七八亿元。老鼠对森林的危害更甚。事实上,如果把所有的鼠害都算上的话,每年损失这数千亿元。那些抑制鼠害的天敌,正是自然的生态环节之一,若把这个环节破坏了,就采取投放药剂的措施对付鼠害。官方持这种观念纯属本末倒置。特别是在连年骤减这样一条路上挣扎的鸟兽,它们预先知道了老鼠将爆炸性地增殖,于是它们也自身增殖。虽然向东迁移的原因不明,但如今是一个严重的对刻。从未有过的现象本身就是在告诉人们:自然界的威胁迫在眉睫。这也许是大自然的举动,也许是重大的警告。
——到底将发生什么?
冲田抑制着心中的忧郁和烦躁。很明显,即便是在官暑里谈起这些,到头来也是没有结果的。冲田乘上地铁到目黑(地名),去走访农林省的林业试验场。
理学博士右川龙造是冲田读农大时的老师,他在这里担任鸟兽研究主任,是一位研究鼠类的权威。他刚过五十岁,头发斑白。他在研究室里对冲田说。“是你啊,没想到你会来,坐吧。”
“嗨。”冲田应了一声。
右川敞开衬衣露着前胸,衬衣领子泛黄,精瘦的胸部现出肋骨。他是个独身,妻子早逝。后来他就一个人住在世田谷(地名)里边的一所破屋子里。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皮鞋从来不擦,一直穿出窟窿,洗刷方面也是如此。右川属于怪人一类,他如果不高兴的话,即使拿出讲义来也会一言不发。
冲田说明了来拜访右川的原由。右川闭着的眼睛睁开来说,“是老鼠吗?那可了不得,竟到了这种地步。”他那低沉的声音带有一种沉重感。
“怎么,即使知道也……”
“恐怕……对了,是矮竹!”
“矮竹?难道是矮竹开花……”冲田小声说。
“跟矮竹开花没有关系。但是,鸟兽,即那些老鼠的天敌,如果异常繁殖的话,那就不该考虑矮竹开花了吗?假如是那样……”右川找出中部地区地图,展放在粗糙的桌子上说:“矮竹开花与鼠类的因果关系,你知道吧?”
“是的,知道。”
竹子开花有周期三十年、六十年、一百二十年,成双倍数。竹子一开花就结籽,随即就枯死。结出的竹籽落在地上成为老鼠的食物。竹籽含有与小麦相同的营养成分。竹类中的大植株——山白竹,一百二十年一开花,结出无数的竹籽。在十公亩的地面上能收集四五草袋。有的地面上盖着一层,有好几公分厚。走在上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喻声。这些种籽就成了所有老鼠的食物。老鼠经过一年时间的连续繁殖,就会出现爆炸性的增殖。即使下雪,它们也要在下面打洞,吃那些无穷无尽的储藏。春天一到,庞大的鼠群就出现了。
昭和三十一年,以木曾御岳(地名)为中心,数万公顷的矮竹一齐开花,那时的鼠群,至今令人记忆犹新,老鼠吃光食物后冲到了街上。就算一只老鼠一天吃掉十克食物,一千只一天就是十公斤。几百万只的鼠群没用多少时间,就把五万公顷一扫而光。冲到街上的老鼠阻断了交通,有记录说公共汽车停驶,二十多分钟无法动弹。那时,鼠群接连不断成群行进。在那种时刻,老鼠被一种疯狂支配着。要是打它的话,立刻就会引起对抗。
“看这个好了。”右川指着地图说:“中部山岳一带,从南阿尔卑斯山开始,八岳中信高原,秩父多摩山岳……总之,山梨县是一片广大的山区。按公顷计算何止千万,其中大部分地区覆盖着山白竹。日本山野的十分之八是竹林,这里也不例外,假设这片广大的山区竹类一齐开花……”
“不过,山白竹的周期是一百二十年,沿大深沟的这一地城,有关于一百二十年前开花的记载吗?”
“准确的记载没有啊。”右川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会没有?”
此前,竹子一开花,人们就蜂拥而至,收获竹籽,那时还轮不到老鼠来享用。竹杆不被虫蛀的话可以贮存几十年,成为度荒的食粮。实际上人们靠它保住性命的记载也有一些。当然老鼠也曾大量出现,但那时有无数的天敌存在。明治年间来日本的外国人,曾惊叹日本野生鸟兽的丰富,说世界上还有这一点国度。可以想象,那时老鼠曾大量出现,但立刻就被野生鸟兽赶尽杀绝了。《安政见闻录》上记载:安政二年,右见国一带出现数亿只老鼠,在将要亡国的时候,即第二年五月,不知从哪儿来了数千只黄鼠狼,它们一下子就把老鼠制服了。
“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不过,个别的记录也不是没有。”
“富士山麓一带矮竹开花。不久,满山遍野都是老鼠。村民悚惶失措。农作物不消说,连杂草的根都被老鼠吃光了。人们束手无策,于是建造‘鼠的神社’,把老鼠当做神来祭祀。那神社的遗迹至今尚存。当时是享保三年,即一七一八年。另外《日本竹谱》上记载:天保大饥荒时,长野县饭田地区矮竹开花,当对的鼠群因看见巨蛇而投入小黑川的水中集体自杀。鼠群经过的山野成为一片秃山。这是一八三九年的事……”
“请您等一下,那么说,所谓的一百二十年周期,是不是有点不太精确?”
“真是无聊的计算!”右川训斥了一句。
“啊……”
“竹类的开花,可以说取决于所积蓄的炭水化合物的增加,并且还受到天旱、多雨等自然环境的制约,不存在恰好合乎年月日的周期。而且,山白竹也并非全都如此,如果有高山竹的话,就会有烟竹、根曲竹等,因为周期是双倍数,所以在计算上,就会出现局部地区所有竹子同时开花结籽的局面,这不经过实地考查是不清楚的。但其征兆也许会给动物界带来变异。作为同时开花的前兆,有所谓的‘早开’现象,‘早开’就好象是薄薄的黄色烟云一样,第二年就会发生同时开花。”
“‘早开’老鼠也会增加吗?”
“会的,通常一公顷地面有几只老鼠,如果出现‘早开’的话,老鼠会超过二十只。这就是林野厅称之为中害的数值。这是爆炸性繁殖的准备阶段。”右川吸了一口烟,推开椅子望着天花板。
“如果竹子同时开花的话,您能预先算出老鼠的数目是多少呢?”冲田问。
“几亿只或十几亿只,大概是估算吧。”
“十几亿只!”
“如果天敌多的话,将势均力敌,这能在心理上抑制老鼠的爆发。但是,现在老鼠的天敌濒临灭绝。一旦整个中部山区的竹子同时开花,那将是有史以来……”右川望着天花板停住话头。
“灾害会达到什么程度?”
“食物吃光后,老鼠将大举下山,从农作物到杂草全部吃净,随即鼠群大集团构内部会产生一种疯狂。按照塞莱的学说,副肾分泌出的荷尔蒙会消耗罄尽,这种现象会把鼠群从疯狂引向溃灭。总之,将出现疯狂的顶点,如狂涛怒澜一般。到底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只能由壮烈毁灭的绘画来描绘了。”
“鼠群会到村庄和城镇吗?”
“大概会吧?”
“对策呢?”冲田急忙问。
“必须调查一下竹子开花的状况。如果是‘早开’,立即集中投放杀鼠剂。并且禁止捕杀向东迁移的鸟兽,这一点无论如何必须实施。用杀鼠剂覆盖如此广大的中部山区是不可能的,只能借助于天敌的支援。不管怎样,要绝对禁止狩猎,不得破坏生态系统,连一只鸟兽都不准捕杀。”
“……”
“你,快回官署,回去!去见长官。”
“见长官?”
“对,如果要全面禁止狩措的话,只能是让长官有所行动。哦,恐怕见长官也是徒劳吧。”右川的眼睛里透出冷峻的光芒。
“试试看吧。但有一点我不明白,鸟兽为什么向东迁移呢?好象是害怕鼠祸的发生而在避逃,是不是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先例还不曾有过。或许,鸟兽嗅出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大灾变。如果鼠祸大爆发是造成鸟兽迁移原因的话,那正象你所说一样,只能认为是避逃。不过,难道那样的灾难……”右川望着远处,目光里笼罩着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