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里混有十几张明信片,冲田克义抽出一张,这不是普通的明信片,而是(官制)明信片。在应该贴邮票的地方印刷有(东京中央局认可)的字样,并打有认可编号,连收件人姓名也是印刷的——
东京都千代田区霞关一——二——二
环境厅 鸟兽保护课 启
这是环境厅鸟兽保护课印制的明信片,分发于全国都道府县的环境部自然保护课,都道府县的知事把它转发给地方事务所的鸟兽保护股,鸟兽保护股再把它委托给狩猎监视人员,从而形成一套组织系统。狩猎巡逻队是从当地猎友会会员中选拔出来的,其巡逻任务仅限于狩猎期。在非狩猎期则观察鸟兽的动向、增减、生育等情况。明信片就是用于报告这些情况的。它包罗了全国各地狩猎巡逻队收集的资料。另外这种明信片也委托给民间的鸟兽保护团体,也包括那里来的调查报告。
冲田克义的目光扫视着明信片上的各个栏目。“又是朝东……”他一边看一边嘟哝,脸色阴沉,尽管不值得如此。他显出象是面对无法解释的奇怪情况,并且不知如何是好的焦躁表情。
明信片是从四个地方寄回来的——群马县、琦玉县、山梨县,以及与此三县接壤的长野县。
冲田从抽屉里取出一捆明信片。反正没事,他一张一张地迅速翻看那一捆明信片,但没读上面的内容。因为没有必要读,在近三百张明信片中有八十多张是从那四个县寄回来的,报告说鸟兽基本上没有迁移,但出现异常繁殖。
鸟兽的迁移则是从六月左右开始的,明信片也从那时开始寄回来。
浅间山麓一带到南佐久郡的小渚周围,秩父多摩国立公园一带,以及南面,从八岳到小渊泽——整个南阿尔卑斯山的广大地区,鸟兽都明显地开始迁异。
朝东——
最先发现的是鵟(鹰的一种)群的迁移。不光是鵟,其它野生鸟兽的栖息数也开始骤减。野生鸟兽观察者即使天天在山上跑,如果看不见实际情形,也难以发现栖息的痕迹。不易发现栖息痕迹的鸟兽种类有很多,鵟就是其中之一。这种鵟往往突然出现在天空中,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几只到几十只,成群地在天上盘旋,过一两天之后,这一群就消失了。这一群消失后,另一群又出现了。刚开始还让人觉得是同一群鵟在游弋,其实并不是。在迁移之初,巡逻队打来昂奋的电话——异常繁殖!接连不断,象要把地图都涂满似的。鵟群在移动。
鵟群迁移之后是蛇的迁移。腹蛇、黄颌蛇、赤练蛇、地潜蛇,平时难得看见的各种蛇,匆匆露面。人们在山路上行走半天就能看见许多条蛇。
蛇在秩父山地缓缓向东迁移。山梨县富士五湖周围的蛇也在迁移。山村里的孩子,一天竟打死几十条蛇。田野里和村路上到处都能看见蛇。地方报纸从七月份开始报道蛇类迁移的消息。
火山爆发的前兆——
鵟与蛇的迁移路线——从伊豆半岛沿着陷于日本海的丝鱼川大断裂带,也叫丝鱼川静冈构造带。富士火山带通过这里与玛利安娜火山列岛相连。
出现了“浅间山大爆炸说”。
从前有记载——明历三年,在江户大火的前几天,江户市区的老鼠,成群结队地向千叶县浦安地区速窜。还有,文政十二年大火的前几天,江户的老鼠因逃窜而填满隅田川。那情景惊动了居民,而幕府在两国桥上设关卡,阻挠居民逃离。
大正十二年九月关东大地震时,早在六月间,南葛饰的老鼠就成群结队地逃窜。在练马,亦有无数黄颌蛇向北群集体逃窜的记录。
天塌地陷——?
大规模火山爆发的说法已被学者否定。烧岳也好,浅间山也好,以及富士山,都没出现任何火山爆发的前兆。
鵟与蛇的迁移,可以说成是因异常繁殖而导致势力范围扩张的现象。如果个体数增长,那么其扩张则理所当然。至于方向朝东不过是偶然的。决定动物扩张的诸要素中,气候是第一位的,它们决不会朝食物少的北方移动。另外,可用周期说解释动物异常繁殖,动物是有繁殖周期的。例如挪威短尾鼠,以十年——十一年为周期发生一次爆炸性的繁殖,其天敌——狐狸的周期与此相同。这似乎是受太阳黑子活动周期的影响。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为十一年,最近一次正好发生在去年。太阳黑子活跃时,生物获得的维他命就会大大多于平时,从而促进生物生长,树木年轮变宽,小动物也随之增加。这都是顺理成章的。
天崩地裂说消失了。鵟与蛇的迁移也被人们忘却了。只有鸟兽巡逻队,他们没有忘却,他们在继续监视。鸟兽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熟悉的,可以说溶进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太阳黑子说也好,扩散说也好,都不可信,那是从未看见过的现象。他们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无法推测,只能静静地观察。
七月底,发现了黄鼠狼的异常繁殖。最初的发现地点是靠近夜叉神岭的白凤溪谷。通常情况下黄鼠狼是极少见的动物。目击者在溪谷里看见了几只黄鼠狼,其他的人也分别看见了几只。
黄鼠狼按理应该昼伏夜出,可现在却在大白天活跃起来了。
两三天后,山麓一带出现了黄鼠狼。人们担心鸡舍和养鱼池会遭到袭击,各村都布置了警戒。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遭到袭击。黄鼠狼很快就不见了。人们认为它们只是匆匆迁移路过此地而已。
与此同时,巡逻队在大菩萨岭到琦玉县的山脊一带发现了枭群。枭的呼叫四处可闻,登山者感到恐怖,停止了登山活动。当地的巡逻队获悉之后立即着手调查,当真是令人恐怖的枭。枭在一裸棵树上发出异样的叫声互相呼号。
报告里列举着上述内容。
冲田把明信片扎成捆。
在灵魂深处意识的士壤里,不安的萌芽绽出了双片叶子。他觉得将要发生某种变故,决非是寻常的变故。
长时间的思考之后,冲田站起身走近课长助理的办公桌。
池内课长助理扬起神经质的细长脸看着冲田。他觉得冲田的表情不可思议。那表情虽说算不上是强硬的,但也设有丝毫妥协的迹象。在课里,这是个难以驾驭的家伙。池内在冲田开口之前,眼睛里就带有难以捉摸的敌意。
冲田说:“例行公事——明信片返回来十几张。”
“是那个……”池田叼起一支香烟。
“我认为,有必要立即召开中央鸟兽审议会。那些报告……”
“何必呢?”池内虽然没提出有意讥诮的质问,但他心里清楚:对于环境厅实施的鸟兽行政,冲田一直持批评态度。
冲田克义是鸟兽保护股长。鸟兽保护课有课长助理两名,助理下面是规划股长,保护股长,狩猎股长,害鸟害兽驱逐股长,共有四人。每个股长手下有两名课员。另外配备鸟兽专门官员一名。冲田是金面禁止狩猎论者。因为他是保护股长,坚持这种论点是理所当然的。应该主张全面禁止狩猎,在课内持这种主张的只有冲田一人,因此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那是谬论,是过于感情用事的论调。池内报不愉快,他认为,全国狩猎人口超过五十万,而且每年有增无减。另外还有许多从属于狩猎活动的其它行业——武器制造业,武器商店,火药制造商,以及在这些行业就职而赖以生活的人。冲田的主张无视这一切,纯属学生腔。池内讨厌冲田还别有原因——冲田竟把自己的观点写成申诉书,越级呈报给自然保护局长。他眼睛里分明没有课长,更没有课长助理。这样做是无视官场中的规矩。轻率地向局长呈报,这种行为本身,就决定性地导致了冲田的自我孤立。他是个随时都会被另行安排差事的家伙。
“何必?严重的事情正在发生。鸟兽如此异常繁殖,象雪崩似地向东迁移……”
“尽管如此,这能算是召开中央鸟兽会议的理由吗?”池内冷冷一笑。
“在查明这种现象的原因之前,应该禁止狩猎。我认为有必要立即研究今年的狩猎行政,至少沿大深沟一带如果不禁止狩猎的话,恐怕会发生意外情况。”
“意外情况?”池内皱起眉头训斥道:“你说的都是无稽之谈。算了吧!按你的论点,应把鸟兽减少放在禁止狩猎的第一位,因为破坏了生态平衡嘛。可为什么,现在不是大量繁殖么?过分繁殖也是会导致生态紊乱的。你的论调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我这不单纯是推理吧?”池内不耐烦地把香烟捻灭,接着说;“还有,你认为官方的行政能够朝令夕改吗?幼稚的想法啊,你呀!”
“……”冲田沉默了。一开始就该明白,自己无论怎么说都是徒劳,因为人们认为天下太平。人就好象生活在一种框子里,在这种规定的框子里稍微一动就得完蛋,最好连打破框子之类的梦也别做,并且相信那样的情况不会发生。
鸟兽的异常繁殖也好,奇怪地向东大迁移也好,不至于是睡完懒觉刚醒来。人们太缺乏想象力了。
冲田行了一个礼,退了下来。
存在于灵魂深处意识的土壤萌生出的双叶,以不安为养料滋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