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鲇田是个丑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头很大,显得不太协调。秃顶,左半边脸黑了一大片,估计是火灾留下的创伤。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计也是火灾造成的伤害。
“欢迎二位。”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沙哑无力,“我是鲇田,请进。”
这里是公园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楼林立,东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园。下午3点半,江南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老人的房间,出来迎接他们的鲇田笑得有点别扭。
“初次见面,我是鹿谷门实。”鹿谷与人见面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随后弯下细高的身躯,鞠躬致意。他丝毫没有被老人的容貌吓着,指指呆立在旁边的江南,“这位是稀谭社的江南孝明。”
“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请坐,请坐。”
等两人坐到沙发上后,老人放下右手握着的拐杖,将桌上的电话拖了过来。
“叫他们送些饮料过来。”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电话后,鹿谷熬了两个通宵,赶完稿件,昨天下午,顺利地将磁盘交给了编辑,然后一口气睡了15个小时,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昨晚他肯定像个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现在已经恢复了精力,容光焕发。
“我这个样子,一定吓着你们了吧?”鲇田冬马坐在他们对面,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脸颊,“医生让我继续治疗,说这样,烧伤留下的疤痕会小一点,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绝了。”
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点点头,应和着。
鲇田继续说下去:“曾经因为脑出血,动过几次手术,这个左眼就是后遗症。医生说如果不当心,很有可能连话都说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听完鹿谷的话,老人紧锁的眉头上又平添了些许褶子,缓缓地摇摇头。
“让我感到难过的就是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得痛苦。”
“这话怎么讲?”
“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火灾现场的情景了。连自己以前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因此,怎么说呢?我并没有一种‘失却’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鲇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上火。刚吸了一口,便被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对不起。”他将痰吐在纸巾上,随后又抽了一口,闭眼片刻。
“你们看,我已经不年轻了。”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起来,“我身体不好,估计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我根本就不想长生不老,但同样是死,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总是让人有点遗憾呀。”
“那是当然。”鹿谷的表情有点奇怪,他两肘抵在膝盖上,拱着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的确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了。至于语言、文字、生活常识等,还没有忘记。”
“医生怎么说?”
“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可能是脑损伤造成的记忆内容受损,也可能是记忆再生方面出了问题;可能是外伤疾病,但也可能属于精神疾病。总之,不花一定的时间,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继续接受治疗喽。”
“大致治疗了一下,反正我也没指望能完全康复。”
“那是为什么呀?”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不太相信主治医生吧。”老人眯缝着右眼。
“警方没有调查一下你的身世吗?”
“算是调查了。他们查对了离家出走人员以及失踪人员的名单,还比对了我的指纹。”
“没有任何结果吗?”
“是的,听说他们还在继续查对有关资料……”
侍应生将咖啡送了过来。鲇田冬马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随后,又倒了第二杯。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翻眼注视着对面两人的表情。
“接下来,我就讲一下自己冒昧要求会见鹿谷先生的原因。”
“这个,我已经听江南君说过了。”鹿谷眯缝着眼睛。他的眼窝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着,“江南君说这件事同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有些关联。”
鲇田默默地点头回应。他的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空沙发上,那里很随意地放着一个本子。
“那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手记?”鹿谷问道。鲇田又默默地点点头,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
“里面讲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这个对我好像挺重要。因为我听说当消防队员将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时候,自己死死地抱着这个本子,倒在地上。逃离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包括包和钱,但却没有忘记这玩意。说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无恙地逃离房间,后来为了取这个本子又冲进去了。”
“原来如此。”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本子,“听说你是看见这个手记后才知道自己叫鲇田冬马的……”
“是的。听说警方也曾比对过指纹,发现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
“里面的笔迹也是你的吗?”
“现在即便他们比对笔迹,也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左撇子……”
“那又有什么影响?”
“难道两位没有注意到吗?”说着,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现在,我的左手残废了,即便想握笔也握不住了。”
“是这样——那也是火灾造成的?”
“不是。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残疾了。医生说在我的大脑右侧,有因脑溢血而动过手术的痕迹。估计是因为那个原因,我的左手残疾了。”
“这么说来,去年,在那本手记完稿后,你就因脑溢血病倒过一次了?”
“应该是这样——前几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时,是不是读起来挺费劲?那是我用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完的。”鲇田合上手记,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着鹿谷,“我是偶然中看见鹿谷老师的……”
“对不起,打断一下,请你不要喊我‘老师’,叫我鹿谷就可以了。”
鲇田则尴尬地笑笑;鹿谷挠挠头。
“那我就喊鹿谷君了。”老人换了一个叫法,“你听说过天羽辰也这个名字吗?”
“天羽?”
“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别急,让我想想。”鹿谷歪着头,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吗?”鲇田叹口气,“等你们读完这篇手记,就会明白了。以前,我是个管理员,负责看护一个老宅子。而那个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是吗?你的意思就是说,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了那个老宅。好像叫黑猫馆吧?”
“手记中是这么写的。”
“是吗——那么这个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好像是个学者。曾经是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
“是札幌吗?”
“本来,他是作为别墅修建的,后来转卖给他人后,我才成为那里的管理员……真是的,我觉得与其这样唠叨,还不如你们自己看看这本手记。”说完,鲇田将手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鹿谷又提出一个问题:“警方和医生知道这本手记吗?”
“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过。因为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喊我鲇田冬马。”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弄清你的身世吗?”
“是的。”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捂住脸,“他们老是缠着我问手记中的内容是否是事实,当时弄得我莫名其妙。即便后来我读了一遍后,也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我越读越觉得那里面的内容不是真实的记录,而是自己的创作。”
“创作?”
“说不定那是我用鲇田冬马这个第一人称,写的一部小说。听完我的意见后,警方和医生们似乎也认同了。连我自己也一个劲地希望那就是虚构的创作,因为那里面的内容,该怎么说呢?太恐怖了。我希望并没有那种事情发生……”
“原来是这样。”鹿谷抄着手,靠在沙发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说后——你也知道,我的小说是以事实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了。因为在我的小说里也出现了‘中村青司’这个人名……我的推测没有错吧?”
“是的。”
“那么,鲇田先生,那本手记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呀?”
“这个……”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将桌子上的手记推到鹿谷面前,“不管怎样,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后,我想听听高见。这个手记写得比较长,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谷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手记。那是大学里常见的厚笔记本,B5纸大小,封皮上到处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里面记录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发生在黑猫馆的事件。”鲇田喝着咖啡,说道,“你们大致也能猜出个一二吧?”
“难道是凶杀案?”鹿谷脱口而出。
鲇田老人无力地垂下眼皮:“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