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结束了,一对恋人踏上归程;他们单独待在一个包厢里(小姑娘又一次高兴地喋喋不休),而爱德华回想,就在不久前,一想到他可以在阿丽丝的自行决定的人物中找到一种严肃性时,他还是非常高兴,因为他被迫做的事情永远也不能带来这样的严肃性,他悲哀地明白到(车轮单调、悦耳地敲击铁轨的接缝),他刚刚同阿丽丝的艳遇是可笑的,是偶然与错误的后果,缺乏严肃性和意义;他听着阿丽丝的话,他看着她的动作(她抚摩爱德华的手),他想,这些是无意义的符号、没有储备金的纸币、纸的秤砣。他赋予它们的意义超不过上帝赋予赤裸的女校长之祈祷的意义;他突然意识到,他身边的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事实上都只是吸墨纸上的一些线条、行为可以互换的一些活物、没有坚实物质的一些人;但更坏的是,更更坏的是(他随后想到),他本人只是所有这些影子人的影子,因为他挖空心思,惟一的目的就是适应这些人,模仿这些人,但是他徒然地带着内心的嘲笑模仿他们,不把他们当回事儿;他徒然地以此暗自嘲笑他们(并且以此评价他自己为适应他们而进行的努力),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一次模仿,哪怕是恶意的模仿,仍然是一次模仿,就像一个冷嘲热讽的影子仍然是一个影子,一个次一等的、衍生的、可悲的玩意。
这是侮辱,可怕的侮辱。车轮单调、悦耳地敲击铁轨的接缝(小姑娘喋喋不休),而爱德华说:
“阿丽丝,你幸福吗?”
“幸福。”阿丽丝说。
“我呢,我绝望。”爱德华说。
“你疯啦?”阿丽丝说。
“我们本不应该做这事。不应该。”
“你这是怎么啦?是你想干的!”
“是的,”爱德华说,“但是,这是我最大的错误,上帝不会宽恕我。这是一个罪孽,阿丽丝。”
“求你了,你到底怎么了?”年轻姑娘平静地说,“是你自己老在说,上帝希望爱,首先是爱!”
爱德华意识到,阿丽丝已经静静地掌握了这条神学的诡辩,而就在不久前,这条诡辩在他艰难的战斗中曾是他一个虚弱无力的救援,想到这里,他脸红了:“我说这话是为了考验你。现在我算知道你是怎样忠于上帝的了!但是能背叛上帝的人,将百倍容易地背叛一个男人!”
阿丽丝总是能找到新的完全现成的回答,她要是深思熟虑的话,不找这些回答就好了,因为这些话只能激起爱德华复仇的怒火。爱德华说了很久很久,他说了那么多,以至于(他使用了恶心和生理厌恶这些词)最后他在这张平静而温柔的脸上(终于!)榨出了抽泣、泪水和呻吟。
“别了。”爱德华在车站对阿丽丝说,丢下她一人在那儿,满脸泪水。爱德华回到自己的住所,只不过是几个小时后的事情,当这古怪的怒火最终平息,他明白他刚刚做的事情会引起的所有后果,他回想起这个身体,当天早晨还在眼前蹦蹦跳跳的,而这漂亮的身体,他自己已经自愿地把它赶走了,想到此,他把自己看作傻瓜,直想抽自己的嘴巴。
可是,生米已成熟饭,无法挽回。
为了忠于事实,我应该另外补充说,尽管这个漂亮身体离他而去的念头引起爱德华的一些悲伤,但也是相当快就听之任之了的一次丧失。刚到小城不久,他为没有肉体之爱而痛苦,但这完全是一种暂时的缺乏。爱德华不再为这种缺乏而痛苦。他每周一次去看女校长(习惯已经解除了他身体原先的焦虑),他决定只要这件事没有最终在学校公开,就有规律地去她那儿。此外,他越来越成功地尝试着引诱不同的女人和姑娘。这使得他更加欣赏独处的时刻,并开始喜欢独自散步,有时还利用这样的时候(请对这个细节再给予一些关注)去教堂转一圈。
不,请不要担心,爱德华没有找到信仰。我并不想让我的故事罩上这么明显的矛盾。但在几乎可以肯定上帝不存在的同时,爱德华带着怀旧的伤感,在脑袋里有意地转着上帝的念头。
上帝就是本质自身,然而爱德华(他与阿丽丝和女校长的故事已经过去多年)无论在爱情里,在工作中还是在思想里都没有找到本质。他是太老实了,以至于无法在非本质中找到本质;而他又是太软弱了,以至于无法不悄悄地渴望着本质。
啊,女士们,先生们,当人们对任何事,也对任何人都不认真对待时,活在世上是多么凄惨啊!
所以爱德华感受到对上帝的渴望,因为只有上帝被免除了显现的义务,并且可以满意于仅仅存在;因为他独自就构成(他独自,惟一的和非存在的他)惟其没有本质就更存在的这一世界的基本反命题。
这样,爱德华经常去教堂坐坐,并朝着穹顶抬起梦幻的眼睛。正是在一次这样的时刻,我们将与他辞别:下午过去了,教堂中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爱德华坐在一条长椅上,想到上帝的不存在而心中悲伤。此刻,他的悲哀是那样的深,以至于他看到从他内心突然涌现出上帝活生生的和真实的面容。看啊!是真的!爱德华微笑了!他微笑着,而且他的微笑是幸福的……
请您记住他,还有这微笑。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八年写于波希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