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发生在星期四。星期六,爱德华带阿丽丝去乡下的哥哥家。哥哥亲切地接待他们,给了他们小木屋的钥匙。
两个恋人去散步,在森林中和草地上度过整个下午。他们拥抱,而爱德华用得到满足的手可以觉察到,在肚脐高度划出的界定纯洁之区和通奸之区的那条想象的线失去了任何意义。他最初的念头是要用语言确认一下这等待已久的事,但他犹豫了,他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他或许考虑得很周到:阿丽丝突然的大转变,事实上与爱德华为了说服她而进行的几个星期的努力毫不相关;与爱德华的理性辩论毫不相关。相反,它完全建立在爱德华殉道的新闻上,因此是建立在一个错误上,甚至,在这个错误与阿丽丝从中得出的结论之间也没有任何逻辑关系;因为,让我们想一下:为什么爱德华忠实信仰直至殉道的事一定要促使阿丽丝违背上帝的戒律呢?因为爱德华在调查委员会面前拒绝背叛上帝,她就一定要在爱德华面前背叛上帝吗?
在这种情况下,大声说出的哪怕最小的想法,都有可能向阿丽丝揭示他态度的不一致,因此,爱德华最好不说话,而他的缄默一点未被觉察,因为阿丽丝自己说就足够了,她高兴,没有什么能显示出,在她心灵中已经产生的大转变是戏剧性的或者痛苦的。
夜幕降临时,他们进了木屋,点上灯,铺好床,相互拥抱,而阿丽丝让爱德华关上灯。由于从窗户还有微光进来,爱德华依阿丽丝的要求还要关上护窗板。在一片漆黑中,阿丽丝脱掉衣服,委身于爱德华。
他等待那么多星期的就是这个时刻,奇怪的是,现在,当这个时刻终于到来时,其重要性与他等待的长时间却完全不相称:相反,性行为似乎那么容易,那么自然,以至爱德华几乎有些漫不经心,他徒劳地想赶走脑子里出现的这些念头:他回想了阿丽丝的冷淡使他痛苦的这些漫长和无意义的星期;他回想了她在学校里给他造成的所有这些不快;他不但没有感激她对自己的献身,反而感到某种决意报复的仇恨。他为她那么轻易、毫无内疚地背叛了她曾经狂热崇拜的那位反通奸的上帝而愤慨;他为没有任何欲望、任何事件、任何震动能够触动她的平静而愤慨;他为她毫不心痛、胸有成竹并轻易地接受了这一切而愤慨。在这种愤慨的支配下,他试图粗暴、愤怒地和她做爱,以便从她那儿榨出一声喊叫,一次呻吟,一个词语,一句抱怨,但是一无收获。尽管爱德华竭尽全力,小姑娘始终一声不吭,他们的交欢瘫软无力、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随后,她依偎在爱德华的怀中很快睡着了,爱德华却长时间地醒着,觉得他没有体会到任何愉悦。他试着回想阿丽丝(不是回想她有形的外貌,而是尽可能地回想她本质的人),并且骤然明白,他看到只是弥漫的她。
让我们在这儿停一下:阿丽丝正如直至现在给他的印象一样,在爱德华看来,她尽管天真,却是一个坚强、美丽的人:她身体的漂亮的单纯,似乎符合她信仰的初级的单纯;而她命运的单纯似乎是她待人处世方式的原因。直到那时,爱德华一直把她看作浑然一体的和谐的人:他徒劳地嘲笑她,诅咒她,用他那些花招哄骗她,而他对她(无意中)只有尊重。
可现在虚假传言的陷阱(不是他预先设计的陷阱)打破了这个人物的和谐,爱德华想,阿丽丝的思想只不过是镶贴在她命运上的一件东西,而她的命运只不过是镶贴在她肉体上的一件东西,而他在她的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肉体、一些思想和一段履历的偶然组合,无机、随意、不稳定的组合。他回想了阿丽丝(她偎着他的肩窝深深地呼吸着),他一方面看到她的身体,另一方面看到她的思想,他喜欢这身体,而这些思想让他觉得可笑;而这身体和这些思想没有达成任何统一;他看到的她就像融进吸墨纸的一条墨线:没有轮廓,没有形状。
是的,他的确喜欢这个身体。次日早晨,阿丽丝起床时,他迫使阿丽丝光着身子,而这个阿丽丝,头天晚上还因为星星的微光让她窘迫,坚持要关上护窗板,现在已经忘记了她的羞耻。爱德华审视着阿丽丝(她高兴地蹦蹦跳跳,为早餐寻找茶和面包干),不一会儿,她发现他忧虑的神情。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回答说吃完早餐他要去看他哥哥。
当哥哥问爱德华学校里的事怎么样时,爱德华说还不错,他哥哥说:“那个塞查科娃是个婊子,但是我早就原谅她了。我原谅她是因为她并不了解她所做的事。她想伤害我,但亏得她我才这么幸福。我作为农民生活得更好,与大自然的接触使我摆脱了城里人抵挡不住的怀疑主义。”
“我也是,这娘儿们给我带来运气。”爱德华若有所思地说;他向哥哥讲述他爱上了阿丽丝,他假装相信上帝,他不得不接受委员会的传唤,而这个塞查科娃想对他进行再教育,阿丽丝最后献身于他,把他看成殉道者。但他到底也没说他是如何强迫女校长背诵主祷文的,因为他感到在哥哥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责备。他住了嘴,而他哥哥对他说:
“我也许有缺点,但是有一点我是绝对清白的。我从不演戏,我总是当面对人说出我所想的。”
爱德华很爱他哥哥,哥哥的指责刺伤了他。他要为自己辩护,他们开始争论。最后,爱德华说:
“我知道你一直就是一个正直的家伙并且为此而骄傲。但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说真话?是什么迫使我们这样做?为什么要把真诚当作一种美德?假设你遇到一个疯子,他确信他是一条鱼,我们大家也都是鱼。你会同他争论吗?你会在他面前脱掉衣服向他证明你没有鳍吗?你会当面对他说你所想的吗?好吧,告诉我!”
他哥哥不说话了,爱德华接着说:“如果你只对他说实话,只说你对他真正的看法,这就是说,你赞成和一个疯子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而你自己也是疯子。我们同周围世界的关系恰恰也是这样。如果你固执地当面对它说实话,就意味着你认真看待这个世界。而认真地看待那些不怎么严肃的东西,其本身就失去了整个的严肃性。我本人,为了不认真地看待疯子,也为了自己不变成疯子,我必须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