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记者是个蠢货倒不如说是个冒失鬼。他并不很欣赏疗养院的这份刊物,但是因为他是惟一的编辑,他必须什么都干,以便每月用不可或缺的图片和文字填满二十四页版面。夏天还马马虎虎,因为疗养院名流攒动,各类乐团到这里举行露天演出,不缺少轰动的小道消息。相反在多雨的那些月份,拱廊下就涌进了无聊的乡下女人,最小的机会也必须抓住。所以,当他头天得知疗养院现在的客人中有一位著名演员的丈夫,这个女演员恰好在一部新警探片中扮演角色,几个星期以来成功地让沉闷的疗养者们放松了一番,他就闻风而动,立即开始调查。
但是现在,他感到羞愧。
事实上,因为他一向不自信,所以,与同他打交道的那些人相比,他处在卑屈的从属地位,他怯懦地在他们的眼中确认自己表现如何,价值几分。可是,他看出来人家认为他可怜、愚蠢、讨厌,而这种想法尤其令他难以忍受,特别是因为,如此评价他的人乍一看还引起了他的好感。所以被不安纠缠的他当天就打电话给女大夫,询问她女演员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他得知这位先生不仅仅是医学界的权威,而且就算他不是权威,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人物,记者还能没有听说过吗?
记者承认他没有听说过,女大夫宽容地说:“显然,您还是一个孩子。幸好,在哈威尔大夫享有盛名的专业中您只是一个不知情者。”
当他向其他人问了其他问题之后,他才知道,女大夫影射的那个专业只能是色情领域。据说在国内,哈威尔在这个领域中似乎无人能敌,他为被列入不知情者而羞愧,另外,也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哈威尔大夫这一事实而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评价而羞愧。因为他一直梦想成为与那个男人一样的行家,一想到,恰好是在那个男人面前,在他的大师面前,他的行为就像一个可恨的笨蛋,他就生气;他想起他的饶舌,他的愚蠢玩笑,他的缺乏分寸,他只能谦卑地承认定论的依据,他相信在大师谴责的沉默中,在大师盯着镜子的茫然目光中看到的定论。
故事发生的这个矿泉疗养院不大,不管愿意不愿意,所有人每天都要多次碰面,年轻记者很容易再见到他脑子里想着的那个男人。那是在傍晚,成群的肝病患者在拱廊下来来往往。哈威尔就着一个平底大口瓷杯啜饮恶臭的水。年轻记者走近他,开始惶恐地道歉。他说他绝没料到著名演员哈威尔夫人的丈夫是他,是哈威尔大夫,而不是别的什么哈威尔;在波希米亚有许多哈威尔,记者说他很抱歉没有把女演员的丈夫和他很早就肯定听说过的著名医生联系起来,他不仅是医学界的一位泰斗,而且还有——他或许可以斗胆说——各种各样的传闻和轶事。
以哈威尔大夫目前的这种阴郁心情,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愿意听到年轻人的这番话。特别是他提到的传闻和轶事,哈威尔大夫很清楚,它们就像他本人一样,也在遵循着衰老和遗忘的规律。
“您无需道歉。”他对年轻记者说,因为他看出记者的拘束,他就轻轻地挽起他的胳膊,请他一起在拱廊下散步。为了安慰记者,哈威尔说:“这甚至不值得再提了。”但同时他自己又滞留在这些道歉的话中,并且多次问道:“这么说,您听到对我的议论了?”且每问一次,都发出高兴的笑声。
“是的,”记者兴奋地答道,“但我想象的您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
“您想象我什么样?”哈威尔大夫真心关切地问。因为记者回答不出来,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他就伤感地说:“我知道了。小说、传奇或者幽默故事中的人物与我们相反,是由不遵从生老病死法则的一种物质构成的。不,我并不想说传奇和幽默故事是不朽的;它们肯定也会老,它们的人物与它们一起老;只不过他们老的方式不同,他们的面容不变,也不被歪曲,而是变得模糊不清,慢慢消失,最后混入空间的透明中。莫考爷爷和收集者哈威尔,还有摩西和帕拉斯·雅典娜,或者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就这样消失了;想想方济各要和落在他肩上的那些小鸟、在他腿上蹭来蹭去的小鹿、给他遮阴的橄榄枝一起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想想整个他的风景要慢慢和他一起消失,和他一起变成令人快慰的蔚蓝色。至于我,亲爱的朋友,像我这样,赤裸裸的,摆脱了传奇,我将当着生机勃勃的青春的面,消失在颜色刺眼不可缓和的一片风景的背景上。”
哈威尔的长篇大论让记者既狼狈又兴奋,两个男人在初临的夜色下又进行了很长时间的散步。分手时,哈威尔称他已经吃腻了食谱规定的饮食,想第二天好好吃顿晚饭,问记者能否同他一起吃。
记者当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