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哈威尔大夫听到有人敲玻璃窗时,他已经在长沙发上躺了好一段时间,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在朦胧的月光下,他隐约看见女大夫的那张脸。他打开窗户,问道:“出什么事了?”
“快给我开门。”女大夫说,说完便敏捷地朝小楼房的门走去。
哈威尔赶紧系上衬衣的扣子,叹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当他打开这座楼房的大门时,女大夫不由分说一直往前走着,当她一屁股坐到值班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后,她才开口解释说,她没法回家了,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慌乱不安,她无法入睡,她来求哈威尔跟她再聊一会儿,这样她兴许还能恢复一下平静。
哈威尔对女大夫说的话一句都不相信,他一副很不礼貌(或者很不耐烦)的样子全流露在脸上。
于是女大夫对他说:“当然,您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您坚信,我回来只是为了来跟您睡觉。”
哈威尔做了一个表示否认的手势,但是女大夫继续道:“虚荣的唐璜!显而易见。一旦有一个女人看到您,她就只想着这个。而您,您是被迫带着厌恶来履行您这忧郁的使命的。”
哈威尔又一次做了一个表示否认的手势,但是女大夫点燃一支香烟,吐了一口烟雾,接着说道:“我可怜的唐璜,什么都不要担心。我不是来让您难堪的。您跟死神没有任何的共同点。所有这一切,只是我们亲爱的主任的悖论。您并不能带走一切,因为理由很简单,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准备被人带走的。比如我吧,我就可以跟您打赌,我对您绝对具有免疫力。”
“您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兴许吧。我是来安慰您的,是来对您说您跟死神不一样。我要说,我是不会被人随便带走的。”
“您真是太好了,”哈威尔说,“您不让人随便带走,而且还来告诉我这一点,真是太好了。您说得对,我跟死神没有任何的共同点。我不仅不带走伊丽莎白,而且我也并不更想带走您。”
“噢!”女大夫哼了一声。
“我并不是就此想说您不让我喜欢。事实正好相反。”
“这话还差不多。”女大夫说。
“是的。您非常让我喜欢。”
“那么,您为什么不想把我带走呢?难道是因为我对您不感兴趣吗?”
“不,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哈威尔说。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是主任的情妇。”
“这又怎么了?”
“主任很嫉妒的。这会让他很难受。”
“您居然有所顾忌了?”女大夫说着笑了起来。
“您知道,”哈威尔说,“在我的生活中,我跟女人们有过不少的风流韵事,我从中得出教训,在这一类的艳遇中,我应该更加看重男人之间的友谊。这种友谊不应该溅上色情蠢事的污点,它是我在生活中认识到的惟一价值。”
“您把主任看成是一个朋友?”
“主任帮了我不少忙。”
“可他帮我的就更多了。”女大夫反唇相讥。
“这很可能,”哈威尔说,“但那不是什么感恩不感恩的问题。他是一个朋友,仅此而已。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而且他很看重您。假如我试图拥有您,我就不得不把我自己看作一个恶棍。”
“我没有料到,”女大夫说,“我还能从您的嘴里听到一曲如此热烈的友谊赞歌!我发现您,大夫,还裹有这样的一层外表,对我来说,它是那么的新,绝对出乎我的意外。您不仅出人意料地拥有感觉能力,而且您还把这种能力运用到(真是令人感动啊)一个上了年纪的、头发灰白的、秃了顶的先生身上。而这个老先生,人们仅仅注意到了他的滑稽可笑。您刚才观察他了没有?您有没有看到他在不停地炫耀自己?他总是想证明谁都无法相信的一些事情。
“首先,他想证明他有聪明的头脑。您都听到他说了。他整个晚上一直都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废话,他哗众取宠,他扯皮逗乐,他说什么哈威尔像是死神,他炮制什么幸福婚姻最不幸的悖论(我已经听他讴歌了一百遍!),他试图牵着弗雷什曼的鼻子走(就仿佛必须头脑聪明才能做到这一点!)。
“其次,他想让人把他看成一个慷慨大方的家伙。而实际上,他痛恨任何一个头顶上还长着头发的人,然而,他为此要更艰难地尝试一切手段。他奉承您,他奉承我,他对伊丽莎白表现出父亲一般的慈爱和温柔,他嘲弄弗雷什曼,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弗雷什曼发觉。
“其三,这也是最严重的,他想证明自己不可抗拒的魅力,他拼命地试图把他今天的形象掩藏在他往昔的外表底下。然而,不幸的是,往昔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还能记得。您也看到了,他是如何轻松自如地给我们讲起那个不跟他睡觉的小婊子,他讲这个故事,仅仅是为了找一个机会,回顾一下自己以往的形象,由此使我们忘却他那可怜兮兮的秃顶,难道不是这样吗?”
“您说的这一切几乎全是真的,亲爱的女士,”哈威尔答道,“但是我从中看到的,反倒是一些补充的理由,而且是很好的理由,使我更爱我们的主任。因为,所有这一切比您能想象的还更令我感动。您怎么会想到我要嘲笑他的秃顶,有朝一日,我自己不是也不可避免地会谢顶吗?您怎么会想到我要嘲笑他这种固执的努力,谁不想改变自己的现实形象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要不就随遇而安,接受他眼下的状况,就是说,接受这个令人同情的他自身往日形象的残骸,要不他就不接受:而假如他不接受的话,他又该怎么办呢?他只有假装不是他现在的样子;他只有通过一种精心的掩饰,重新创造他所不再有的一切,他所失去的一切;去发明、扮演、模仿他的快乐,他的生命力,他的友善;去激活他的青春形象,努力跟它融为一体,用它来代替他自己。在主任的这一出喜剧中,我看到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未来。但愿到时候我还剩有相当的力量可以拒绝屈从,因为比起那种忧郁重重的喜剧来,屈从当然是一件更糟糕的坏事。
“至于主任玩的游戏,您也许看得很清楚。但是,我却因此而更喜欢他,我永远也不会去伤害他,基于这一原因,我永远也不会跟您睡觉。”
“我亲爱的大夫,”女大夫答道,“我们之间的分歧,其实比您所想的要少得多。我也很喜爱他。我也很同情他,就跟您一样。而我应该比您更感激他。没有他,我就不会有一个那么好的地位。(您知道得很清楚,所有人都知道得实在太清楚了。)您以为是我在牵着他的鼻子走吗?您以为我欺骗了他吗?您以为我另有所爱吗?要是这样的话,所有人都将幸灾乐祸去告诉他这一点啊!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既不伤害他,也不伤害我,正因为如此,我比您想象的要更为不自由。我彻底地被束缚住了。但是我很高兴我们两个人能够彼此理解。因为您是惟一一个我可以为之背叛主任的男人。确实,您真心地爱着他,您永远也不愿意伤害他。您实在是太谨小慎微了。我是可以信任您的。由此,我是可以跟您睡觉的……”说着,她坐到哈威尔的膝头上,开始解他的衣服扣子。
他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