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在无论哪个城市的无论哪个医院的无论哪个科室)里聚集了五个人物,他们的行动和话语编织成一个琐碎的、好不有趣的故事。
这里头有哈威尔大夫和伊丽莎白护士(两人都是上夜班的),还有另外两位医生(某个多少算是无足轻重的借口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凑热闹聊天,一块儿喝几瓶葡萄酒):主任医生是个秃顶,女大夫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医生,是另一个科室的,但是全医院都知道她跟主任医生睡觉。
(主任医生显然已婚,他刚刚很得意地说了一句至理名言,颇能证实他的幽默感和他的志向:“我亲爱的同事们,一个人的最大不幸,在于一次幸福的婚姻。没有任何离婚的希望。”)
在这四个人物之外,还有第五个,但是说实在的,他眼下并不在这里,由于他年纪最轻,他们刚刚差他出门去再买一瓶葡萄酒。还有窗户,它很重要,因为它朝黑暗的夜空而开,并让月光连同夏季温馨而又清香的夜风连续不断地进入房间。最后,还有融洽的气氛,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聊着,海阔天空地神侃,尤其是主任医生,似乎正在洗耳恭听自己说的那些无聊话。
过了一会儿(正是在这一时刻,我们的故事开始了),某种紧张气氛弥散在房间里:伊丽莎白酒喝得过了一个值班护士不该过的量,更有甚之,她冲哈威尔大夫作出轻佻的挑逗举动,结果把他给惹恼了,反给了她一通严厉的警告。
“亲爱的伊丽莎白,我可实在搞不懂您了。每天每日,您都在化脓的伤口中折腾,您都在老年人干硬的屁股上扎针,您给人灌肠洗胃,您给人端屎端尿。命运给了您令人艳羡的机会,得以从整个形而上来把握男人肉体本质上的虚幻。但是,您的生命活力却拒绝听从理性。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您顽固的意愿,您总是想成为一个肉体,仅仅是一个肉体。您的乳房隔着五米的距离就跟男人们磨蹭!一看到您在那里走动,您那不知疲倦的屁股在那里勾勒出永恒的螺旋线,我的脑袋就犯晕。真见鬼,快离我远点儿!您的乳房就像上帝那样无所不在!您早该去打针了,都已经晚十分钟了!”
当伊丽莎白护士(一脸不开心地)离开值班室,被叫去给两个老屁股打针后,主任医生开口说:“请问,哈威尔大夫,您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您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地拒绝这位可怜的伊丽莎白?”
哈威尔大夫喝了一口酒,答道:“主任,这您可不要怪我。我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丑,或者因为她不再青春年少。请相信我的话!我曾经有过相貌更丑,岁数更老的女人。”
“是的,我们了解您:您就像是死神;您带走一切。不过,既然您带走一切,那为什么不把伊丽莎白也带上呢?”
“兴许,”哈威尔说,“这是因为她表现自己欲望的方式过于直率,以至于简直像是在发号施令。您说我对待女人就像个死神,死神可不喜欢别人对他发号施令。”
“我相信我能理解您。”主任医生答道,“前几年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认识一个姑娘,她跟所有人都睡觉,由于她长得很漂亮,我决定把她弄到手。可是你们猜得到吗,她竟然不愿跟我!她跟我的同事睡觉,她跟司机、跟厨师、跟太平间抬尸体的工人都睡觉,而我却是惟一一个她不愿意睡的人。你们能想象得到吗?”
“当然能。”女大夫说。
“假如您想知道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主任医生对自己的情妇以“您”相称,这会儿,他有些不太高兴地继续说,“在那个年代,我刚毕业还没几年,取得了很大成功。我当时坚信,任何女人都是可以到手的,我也成功地证明了这一点,把更难到手的女人都弄到了手。可是您瞧,对这个如此轻浮的姑娘,我却吃了闭门羹。”
“以我对您的了解,您当然会有一种理论来解释这个。”哈威尔大夫说。
“是的,”主任医生说,“性爱不仅仅是对肉体的渴望,在同样的程度上,它还是对荣誉的渴望。一个为我们所拥有的性伴侣,看重我们并爱着我们的性伴侣,变成我们的一面镜子,她衡量着我们的重要性和我们的价值。从这一观点来看,对付那个小婊子对我来说就不是一项容易的使命。当您跟谁都上床睡觉,您就不再相信,跟性行为一样平庸的一件事情还能具有一种重要性。这样一来,您就得从反面来寻求真正的性爱荣誉。只有一个想得到她却遭到她拒绝的男人,才能为我们这个小婊子提供一面镜子,衡量出她的价值。正因为她想在她自己的眼中成为最好的和最漂亮的女人,她才需要选中惟一的一个男人,通过拒绝他,通过对他表现出极端的严格和苛刻,来证实自身的价值。她最终选定的男人就是我,我明白,这对我是一种例外的荣誉,直到今天,我还把这个看成是我爱情生活中最大的成功。”
“您拥有一种超人的本领,可以变水为酒。”女大夫说。
“我没有把您看成我最大的成功,您是不是生气了?”主任医生说,“您一定得理解我。尽管您是一个有德行的女人,我对您来说,却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您不可能知道,我对这一点是多么耿耿于怀),而对那个小婊子来说,我却是。请相信我的话。她始终没有忘记我,直到今天,她还恋恋不舍地回忆,她曾经将我拒之门外。要知道,我对你们讲起这一段故事,只是为了揭示,它跟哈威尔对待伊丽莎白的态度有多么相似。”
“我的天呢,主任,”哈威尔说,“您该不是想说,我要在伊丽莎白的身上寻找衡量我人性价值的镜子吧。”
“当然不是!”女大夫冷嘲热讽地说,“您早就对我们解释清楚了。伊丽莎白的挑衅举止对您起到了发号施令的效果,而您还想保留那样的一种幻觉,是您自己在选择可以跟她们睡觉的女人。”
“您知道,既然我们开诚布公地说透了,我要说,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哈威尔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当我说让我难堪的是伊丽莎白的挑衅举止时,我只是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实在的,我有过比她更具挑衅性的女人,她们的大胆泼辣正合我的心思,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很顺利,丝毫不会拖延。”
“那么,您说说,魔鬼,您为什么不要伊丽莎白?”主任医生已经嚷嚷起来。
“主任,您的问题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荒唐,因为我发现,我实在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自己出于什么理由没有接受伊丽莎白。我接受过更丑陋、更年老、更泼辣的女人。人们可能会就此得出结论,认为我最终必定会接受她。所有的统计学家都会这样想。所有的电脑都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你们瞧,兴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接受她。我兴许想对必然性说一声不。把因果规律绊倒在地。以一个自由仲裁者的任性,来改变万物的规律,来挫败无聊的预见。”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目标中选择了伊丽莎白?”主任医生还在嚷嚷。
“恰恰是因为这根本就没有原因。假如有一个原因的话,人们可能早就发现它,并由此早就规定了我的行为。而恰恰是在这种没有原因中,上帝赋予了我们一点点的自由,我们应该孜孜不倦地追求这一自由,让这个充满着铁定规律的世界中,还能留存一点点的人类无序。我亲爱的同事们,自由万岁!”哈威尔说,他忧郁地举起酒杯来干杯。
就在这个时候,一瓶新的葡萄酒来到值班室,立即吸引了所有在场医生的注意力。一个笨手笨脚的漂亮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瓶酒,他就是弗雷什曼,在科室里实习的医科大学生。他把酒瓶(慢慢地)放在桌子上,(久久地)寻找着开塞器,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把开塞器插进瓶塞,(若有所思地)把它钻入塞子,最终(梦游似的)拔出了软木塞子。上面这些括号强调的是弗雷什曼动作的迟缓,他的这种缓慢所体现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欣赏,而不是笨拙,我们这位年轻的实习医生就是带着这种漫不经心的欣赏,认真地注视着人的内心,而忽略着外部世界无足轻重的细节。
“所有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哈威尔大夫说,“不是我拒绝伊丽莎白,而是她不想要我。嗨!她疯狂地爱上了弗雷什曼。”
“我?”弗雷什曼抬起了脑袋,随后,他迈着大步,把开塞器放回原处,然后回到小桌子前,往酒杯里倒酒。
“您确实是个好小伙,”主任医生附和哈威尔的意见,“除了您,所有人全都知道这一点。您的脚一踏进我们科室的门槛,她就寝食不安。到如今,这已经持续两个月了。”
弗雷什曼(久久地)瞧着主任医生,说:“我确实一无所知。”接着,他又说:“无论如何,这跟我没有关系。”
“那么,您所有那些庄严的誓言呢?您所有那些关于尊重女性的结论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哈威尔说,假装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您让伊丽莎白深受痛苦,难道您能说这跟您没有关系吗?”
“我当然对女性富有同情心,我永远也不会有意地伤害她们。”弗雷什曼说,“但是,我无意中所做的,当然跟我没有关系,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我也没有任何责任。”
这时候,伊丽莎白回来了。毫无疑问,她的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她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彻底忘却刚才的侮辱,装得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于是,她的举止反倒体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别扭。主任医生为她拉过一把椅子,给她倒上酒。“喝吧,伊丽莎白!忘了所有那些不愉快!”
“那当然。”伊丽莎白满脸微笑着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时,主任医生又一次对弗雷什曼说:“假如人们只对自己有意做下的事情负责,那么,白痴不管犯什么罪过,事先就已经得到了宽恕。只不过,我亲爱的弗雷什曼,做人就应该有自知之明。做人就应该为自己的无知行为负责。无知的行为就是过错。因此,没有什么能够为您开脱,我宣布,您对待女性就像是一个乡巴佬,即便您否定也没有用。”
哈威尔又朝弗雷什曼发起攻击:
“您最终有没有为克拉拉小姐搞到答应过给她的公寓套房?”他说,以此提醒他,他追求某一个(他们都认识的)姑娘是没有结果的。
“还没有,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
“我请您注意,弗雷什曼在女人面前是一位绅士。他不向她们讲故事。”女大夫插话说,为弗雷什曼作起了辩护。
“我无法忍受人们粗暴地对待女性,因为我对她们富有同情心。”实习医生重复道。
“不管怎么说,克拉拉在吊您的胃口。”伊丽莎白对弗雷什曼说。她很不礼貌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主任医生实在看不下去,便接过话头说:
“吊胃口也好,不吊胃口也好,都不像您想的那么重要,伊丽莎白,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阿贝拉尔被阉了,但这不能阻碍他和爱洛绮丝成为忠实的情侣。乔治·桑和弗雷德里克·肖邦一起生活了七年,但纯洁得如同一个处女,人们至今仍在谈论他们的爱!当着如此尊贵的诸位的面,我不愿意再一次提及那个小婊子的情况,就是那个通过拒绝我,从而给了我一个女人能给一个男人的最高荣誉的小婊子。好好记住这一点,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在爱情和您一直在想的那东西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反正比人们想象的少得多。不要怀疑了,克拉拉爱着弗雷什曼。她待他很不错,然而她拒绝他。这在您看来很不合逻辑,但是,爱情恰恰就是不讲什么逻辑的。”
“可是,这有什么不合逻辑的呢?”伊丽莎白说,又一次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克拉拉需要一套房子,正因如此,她才待弗雷什曼不错。但是,她并不想跟他睡觉,因为她兴许已经有别的在一起睡觉的人了。但是,这个别人又无法为她解决房子问题。”
这时候,弗雷什曼抬起脑袋说:“您也够让我烦的了。简直像一个小女孩,她犹豫不决,兴许是由于害羞吧?您难道就没有过类似的情景?或者,她兴许有病,要瞒着我?身上有一道很难堪的伤痕?有些女人有一种可怕的羞耻心。反正,那是一些您还不太明白的事情,伊丽莎白。”
“或者,”主任医生说,过来声援弗雷什曼,“当克拉拉跟弗雷什曼面对面相处时,爱的焦虑使她惊慌失措,以至于无法跟他做爱。您可能无法想象,伊丽莎白,您爱一个人会爱到根本无法跟他做爱的地步吧?”
伊丽莎白承认她无法想象。
在此,我们可以暂时撇开他们的谈话(永远添加着一些新的无聊话)一阵子,来解释一下一个现象,从这天晚上开始,弗雷什曼一直在使劲地盯着女大夫看,因为,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她以来(已经有一个月了),他就深深地喜爱上她。她三十岁成熟年龄透出来的庄重令他神魂颠倒。到目前为止,他每次见到她都只是匆匆相遇,而今天晚上是上帝赐予他的第一个机会,可以在一段时间里跟她坐在同一个屋子里。他仿佛觉得,她也在时不时地回应他的飞眼,为此他心里十分激动。
就这样,在交换了一阵子眼色之后,女大夫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夜色多么美啊。月亮这么圆……”她的目光又一次机械地落到弗雷什曼的身上。
而这一位,对这一类的情景可谓嗅觉灵敏,立即明白到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发给他的信号。恰恰就在这一时刻,他觉得胸中涌起一阵浪潮。他的胸膛确实是一件敏感的乐器,完全称得上是斯特拉迪瓦里作坊的杰作。他不时地体验到这样一种汹涌澎湃的感觉,每一次他都坚信,胸中的浪潮拥有一种不可避免的预见力,预示着某种崇高的、前所未知的、超乎他梦想的东西的来临。
这一次,他被这一浪潮冲得神魂颠倒,而且(在他脑子里的某个还没有被冲颠倒的隐蔽角落)十分震惊:他的欲望怎么可能有一种如此大的力量,在其召唤下,现实竟会乖乖地跑来听从命令?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惊诧自己的能力,惊诧之余,他始终窥伺着时机,只盼着大伙儿的谈话变得更为热烈,好趁机从对手的眼皮底下溜走。当他认定这一刻终于来到时,他便悄悄地从值班室消失了。
正在举行这次即兴座谈会的科室,位于一座漂亮小楼房的底楼,这小楼房(紧挨着其他的小楼房)建造在医院的大花园中。弗雷什曼刚刚走进的正是这个花园。他背靠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点燃一支香烟,凝望着夜空:现在正是盛夏季节,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圆圆的满月悬挂在黑乎乎的空中。
他努力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刚刚向他发出开溜信号的女大夫兴许正等着某个时机,一旦她那位秃顶谈得起了兴,放松了警惕,她就会悄悄地暗示他,一种小小的自然需要将迫使她不得不离开一会儿。
随后又将发生什么事呢?随后,他更希望不去想象,什么都不去想。他胸中的浪潮预告了一段艳遇,而这于他就足够了。他相信他的机会,相信他的爱情之星,相信女大夫。他在他自信心(总有点吃惊的自信心)的安慰下,沉湎于一种惬意的消极状态中。因为,他总是看到自己成了一个富有诱惑力的、被人渴望被人爱的男人,他很喜欢就这样(风度潇洒地)叉着手臂,等待艳遇的来临。他坚信,叉着的手臂可以刺激并征服女人和命运。
应该趁此机会强调一下,弗雷什曼会常常——即便不能说永远的话——看到自己,以至于他总是有一个重影陪同,而他的孤独也彻底地变得很有趣了。比如说,今天晚上,他不仅仅倚靠着一棵梧桐树,吸着烟,他同时还兴味盎然地观察着这个靠着一棵梧桐树、漫不经心地吸着烟的(漂亮而又朝气蓬勃的)男人。他久久地享受着这一情景,最后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从小楼房那里传来。他故意不转过身来。他继续吸着烟,吐出一口烟,眼睛一直望着夜空。当脚步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跟前时,他以一种温柔而又得意的声调说:“我知道您会来的。”
“这又没有什么太难猜的,”回答他的是主任医生,“我更喜欢在大自然中,而不是在现代化的设施中撒尿。这里,很快地,金色的细水柱将把我跟腐殖质、跟青草和土地神奇地结合在一起。因为,弗雷什曼,我是灰尘,过一会儿,我就将回归于灰尘,至少是部分地。在自然中撒尿是一种宗教仪式,我们通过它向大地承诺,总有一天,我们将全部地回归于它。”
弗雷什曼一声不吭,主任医生问他:“那么您呢?您是出来欣赏月色的吗?”弗雷什曼还是固执地一声不吭,于是,主任医生继续道:“您真是一个跟月亮有缘的人。弗雷什曼,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喜欢您的。”弗雷什曼把主任医生的话当作了一种讽刺挖苦,便用一种冷冰冰的口气说:“别拿什么月色来烦我了。我也是来这里撒尿的。”
“我的小弗雷什曼,”主任医生温情脉脉地说,“我把您的这句话当成是您对您这个上了年岁的头儿特别表示的友好感情。”
于是,他俩一齐站到梧桐树下,来完成那个举动,我们的主任医生总是怀着一种永不熄灭的热情,并通过不断刷新的形象,把这一行动比作一种神圣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