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的地面正在塌陷。我开始感到了教授对我提过的不利氛围。当然,还没有任何人找我去谈话,但我已经听到一些风声。教师们通常都在玛丽女士的办公室里喝咖啡,一边喝,一边聊天,口无遮拦地乱说一通,玛丽听到后,便好心地向我透露了其中的一些说法。几天后,校务委员会将召开会议,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和评估;我已经想象出委员们正在阅读街道委员会送来的报告,对这份材料,我只知道一点:它是秘密的,但对它的内容我不可能有丝毫的了解。
在人的一生中,有一些时候我们必须委曲求全。必须丢卒保车,放弃那些并不十分重要的阵地,以保全基本的阵地。然而,在我看来,我的爱情是我最后的阵地。是的,在这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我突然开始明白,我爱我的那位服装女工,我真的十分爱她。
那一天,我跟她在一个教堂门前约会。不能在家里见面,不行。因为家还是家吗?一个四壁玻璃的房间还算是家吗?一个时时被人拿望远镜监视着的房间还是家吗?一个你必须把你所爱的女人藏起来,像藏一件走私品那样藏起来的房间,它还能算是一个家吗?
就这样,在我们家中,我们感觉并不在自己的家中。我们就像是擅入者,感到自己被领进一片陌生的领地,随时随地都有被人抢劫的危险,一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我们就如惊弓之鸟,丧失了冷静,每时每刻,我们都担心有人会来敲门,而且敲个没完没了。克拉拉回到了切拉科维采村,在这个家中,这个对我们变得陌生的家中,我们再也不想见面,哪怕只见一会儿也不想。所以,我去求我的一个画家朋友,让他在晚上把他的画室借给我们。那一天,他第一次把钥匙给了我。
于是,我们又在一个屋顶之下相会了,在一个很大的房间中,屋里有一个很小的长沙发,一个宽阔的斜面窗户,从窗户中望出来,能看到晚霞中的布拉格;在沿墙而挂的数量不少的绘画中,在艺术家的这片无忧无虑的狼藉和混乱中,我一下子就重新找到我那古老的自由感,这是多么甜美的感觉啊!我在长沙发上打滚,把开瓶钻钻入瓶塞,打开一瓶葡萄酒。自由,欢快,我滔滔不绝地谈着,陶醉于我们将要度过的美好的晚上和美好的夜。
只是,刚刚弃我而去的忧虑,将它的全部重量压在了克拉拉身上。
我已经说过,她住在我家期间,曾经毫无顾忌,甚至流露出最最自然的本性,但是现在,我们在一个陌生的画室中相会,她却觉得很不自在。岂止是很不自在。“真丢人。”她甚至说。
“什么东西让你丢人了?”我问道。
“你竟向别人借了一套房子。”
“为什么我向别人借一套房子就让你丢人了?”
“因为这里头有某种丢人的东西。”
“我们没法不这样做。”
“我知道,”她说,“但是,在一套借来的房子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娼妓。”
“我的上帝啊!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娼妓,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在一套借来的房子里?娼妓通常在自己的家里卖淫,而不是在借来的房子里。”
人们常说,女人的心灵中存在非理性的因素,你就是用再理性的力量,也打动不了她心中非理性的坚固栅栏。从一开始起,我们的谈话就笼罩在一种不祥的预兆中。
我把教授对我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克拉拉,我还向她讲述了街道委员会会议上发生的事,我试图说服她,我们最终将排除一切障碍。
克拉拉先是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她说我应该对一切负责。“你能不能至少让我跳出这个服装厂呢?”
我回答说,现在,她应该稍稍耐心一些。
“你看,”克拉拉说,“你光会开空头支票,无论如何,你什么实事都没有做。眼下,就算是有人愿意帮我,我也无法跳出来,因为,由于你的错,我的档案里被记了一笔。”
我再三向克拉拉保证,我跟扎图莱茨基先生之间的纠纷,决不会把她给带上的。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克拉拉说,“你为什么拒绝写那篇阅读报告。假如你写了,一切不就全都平安无事了吗?”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都太晚了,克拉拉,”我说,“假如现在我来写这篇阅读报告。他们就会说,我是出于报复才攻击他的论文的,这样,他们就将恼羞成怒。”
“为什么你就非得攻击他的论文呢?给他说一两句好话不就得了吗!”
“我不能这样做,克拉拉,这篇文章是不能写的。”
“那么此后呢?扮演真理捍卫者的角色,你就舒服了!当你写信给这家伙,说你的观点对《造型艺术思维》无足轻重时,你说的难道不是一片谎言吗?当你对他说,他企图诱惑我时,你难道不是在撒谎吗?当你谈到那位海伦娜时,你难道不是在撒谎吗?既然你已经撒那么多次谎了,你再多撒一次谎,给他的论文说句好话,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这是挽救局面的惟一办法。”
“你瞧,克拉拉,”我说,“在你的想象中,一个谎言跟另一个谎言是相等的,可是你错了。我可以虚构无论什么东西,尽情地讥讽别人,搬弄各种各样的玄虚,开各种各样的玩笑,我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撒谎者;那些谎言,如果你想把它们称为谎言的话,就是我,就是我本来的面目;这些谎言,我不会用来遮掩任何东西,用这些谎言,我说的实际上是真理。但是,有些东西,提到它们时我是不能撒谎的。有些东西,我认识它们的本质,我理解它们的意义,我爱它们。我不对它们开玩笑。在这些问题上撒谎,就将降低我的人格,我不愿意,不要强求我那样做,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我们彼此不能理解。
但是,我真的爱克拉拉,为了让她不再责怪我,我什么都能做,我豁出去了。第二天,我给扎图莱茨基夫人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告诉她,后天下午两点钟,我在我的办公室里等她。